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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4章 胡與漢

  李曾伯時年六十四歲,一生轉戰三邊辛苦操勞,已是垂垂老矣。

  他披著甲立在那,不像是用身體掛著盔甲,反而像是盔甲在支撐著他枯瘦的身子。

  之所以給人這種感受,許是因為他脖子上的皮膚過為干癟,有些像枯枝。

  他腰間配著一把刀,站立時無意識地會把刀拄在身前。

  鞏昌城頭上,這位主帥便是如此蒼老。

  暮氣沉沉…

  而隔著東面的渭水,便是阿術的大軍。

  一萬五千余騎兵,一人三至五匹馬。

  軍陣前又有被驅趕而來的五萬余百姓俘虜。

  造成的聲勢勝于十萬大軍。

  馬蹄揚起的塵煙彌漫,嘶鳴聲、哭聲、歌聲、號角聲、笑聲…囂于天地。

  這支大軍的統帥阿術,還很年輕、銳利。

  他的胡子很亂,根根如鐵,給人一種很暴躁的感覺。

  但他的眉骨很高,又有股陰鷙之感,眼神里始終帶著股殺氣。

  他高大強壯,像是盔甲都裹不住他的肌肉。

  強大、暴躁、陰鷙,又帶著屬于年輕人獨有的旺盛、隨意的氣質。

  也就是他,能這般攻到鞏昌城下。

  涼州至靈臺,一千五百余里路途;從靈臺折回,橫穿過關山峽道,直撲鞏昌,又是七百余里路途。

  阿術遠不止行軍了這二千三百余里,他迂回騰挪,走了兩倍路途。最后那數百里險道急行,更是只花了半月。

  沒人能防得住他。

  現在,他帶著這樣的自信,抬頭向鞏昌城看去,咧嘴笑了笑。

  “城舊了,墻不堅固了。傳令!把驅口們押到渭水上游,掘開河道,灌城。”

  帖必烈連忙驅馬上前,問道:“灌城太慢了…”

  阿術踢了踢馬腹,上前一鞭子重重抽在一個正在搭帳篷的俘虜身上,直抽得他摔地抽搐。

  “吵死了。”

  “噗。”

  自有蒙卒一刀把那驅口砍死。

  血濺在阿術靴子上,他絲毫不以為意,轉向帖必烈,哈哈大笑道:“我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帖必烈有些怕他。

  但想到自己是黃金家族的子孫,涼王之子,他還是跟著哈哈大笑。

  阿術策馬上去,傾過身,就在馬背上攬過帖必烈的肩,直白地提醒道:“私下里說什么都可以,但我發命令的時候別多話,好不好?”

  帖必烈臉色一白。

  “好,好…”

  阿術這才哈哈大笑,喊道:“傳令下去!”

  很快,蒙軍開始驅趕一部分驅口往渭河上游勞作。

  李丙已經很累了。

  他從小就很能吃苦,卻沒想過自己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一步步走到鞏昌城。

  身后的蒙軍不會管他累不累,餓不餓,但凡敢不走…死很簡單,被鞭子抽得皮開肉綻,拉在馬后拖得血肉模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卻不是好受的。

  李丙要做的就是到渭河西岸挖開渠,到時把渭水引出來,灌到鞏昌城。

  鋤頭有,蒙軍俘虜他們時顯然已準備用他們攻城,收繳了所有的鐵器。

  李丙握著鋤頭的手卻在抖。

  他已渾身無力,餓得頭暈。

  才恍了恍神,一鞭子已抽在他背上,辣辣的痛。

  李丙想哭,卻不敢發出聲音,只好緊緊抱著自己,每挨一鞭都抽搐一下。

  突然,幾聲蒙語響起,鞭子停了下來。

  李丙挪開抱著頭的手,抬頭看去,只見那揮鞭的蒙卒在一個點頭哈腰的中年人臉上拍了拍,罵了兩句。

  之后,這蒙卒啐了一口痰,正落在李丙耳朵上,人已罵咧咧地走開了。

  耳朵里嗡地一下,帶著股別人口水的腥臭,李丙感到有些異樣的難受。

  這難受卻微不足道,他身上還有更多傷口,周圍還有更多血腥,到處都是人死時失禁穢物的臭味。

  相比于家破人亡的苦,一邊耳朵被口水堵住真不算什么…

  這日幫了李丙一把的中年人名叫馮量載。

  馮量載祖上是沙陀人,讀過書,自稱是曾給大世侯汪家做過事。

  大概是個小小的賬房先生,做些收繳五戶絲之類的差事,因此會幾句蒙語。

  “宋人真是把我們害慘了。”

  到了夜里,馮量載是這一堆俘虜里唯一敢開口說話,也有力氣開口說話的。

  他坐在李丙的左側,道:“現在才明白了,是汪總帥保了我們隴西百姓數十年,要不是宋人侵占了隴西,也不會有這樣的事…”

  李丙左邊耳邊里嗡嗡的,側著頭聽著馮量載說話,倒也聽得清。

  “金亡之時小兄弟你還沒出生吧?二太子的大軍來了,汪總帥親自與二太子求情,保全了鞏昌府的十萬百姓…”

  馮量載說著說著,李丙也難過起來。

  他忽然也很希望能再有一個汪總帥那樣的人,能夠與蒙軍說上話,保全他的一家老小。

  “宋人想要功勞,不會像汪總帥那樣保全我們的性命,大帥只好征發我們來攻城…”

  “征發?”李丙此時才開口,喃喃道:“我娘…我娘…”

  馮量載拍了拍他的肩,道:“打仗,死人是難免的,但你要好好活下去。”

  他抬手招了招,把周圍幾個俘虜都聚到身邊。

  “大家伙聽我說,我是能夠給大家伙說話的,今兒我們這些人領的吃食也比別人多些吧?明兒大家伙好好干活,我來保大家伙。

  汪總帥數十年保全百姓的功勞被宋人毀了。這種時候,我雖然也落了難,但一定會保著你們…”

  與此同時,洛陽府中。

  “當此時局,我輩漢人該做的是保境安民,以顧全百姓為重,李璮呢?因私而忘公,該死。”

  董文炳正在與一名由燕京來的官員談論,語氣漸漸激憤。

  “多少年的苦心經營,才促使陛下用漢制!萬一因李璮、王文統一己之私,而使陛下猜忌漢人,三十年功勞因之而毀,罪莫大焉!”

  郭弘敬連忙拱手稱是。

  方才他提及燕京之事,說到王文統死后,忽必烈似乎開始親近蒙古、色目大臣,董文炳便忽然激動起來。

  由此可見,這位經略使、萬戶總管一心為民,心向漢法。

  至于王文統之死…郭弘敬聽他兄長說過“此事或許另有隱情”,卻不知是什么隱情。

  明面上看,陛下明知王文統曾助李璮謀反,還是重用,并將國事托付,可謂君恩深重,信任至極。

  王文統受此重恩,本該摒棄李璮,以漢制為重,并報陛下重恩…卻還是反了。

  漢臣們也沒什么好說的。

  因為錯的就是王文統,于情、于理、于法,王文統大錯特錯,陛下無可指責。

  董文炳罵來罵去,也只能罵李璮、罵王文統。

  郭弘敬則是默默聽著,并不多話。

  他是剛到河南路任官的…

  今年,忽必烈終于得到了分封在西夏舊地的蒙古宗王的支持,開始命張文謙治理西夏舊地,著重勸課農桑、水利之事。

  不久前,又升郭守敬為副河渠使,隨唆脫顏前往西夏故地視察河渠。

  董文炳總領中原錢谷,自是明白這是為了什么。

  要繼續北征阿里不哥、要平李璮之亂、要攻李瑕收回川陜,處處要用錢糧。

  錢這一方面…董文炳知道他的陛下極有錢。

  整個天下的金銀珠寶一直在流向哈拉和林,至今已不止五六十年。

  當然,董文炳也不知他的陛下到底有多少錢,總之黃金家族肯定是不負其名。

  糧這一方面,則是重中之重了。

  郭弘敬便是派來提舉河南路河渠的。

  董文炳對水利、農田之事很感興趣,遂親自與他相談到夜里。

  談完了李璮,又談到李瑕。

  “關中必然得要收復。”董文炳嘆道:“令兄前往西夏治水利,若文你則來河南。隔在中間的便是這李瑕了。”

  郭弘敬應道:“我雖不知兵略,卻知于水利而言,關中對河南至關重要。”

  他時年才二十一歲,話不多,姿態始終一板一眼的樣子。

  董文炳顯然很欣賞郭弘敬,也愿意與他多說。

  “不錯,只待東平李璮、西滅李瑕,則河南可恢復太平,你我才能好好治理,為百姓謀福。”

  郭弘敬深受觸動。

  他雖才到洛陽府,已開始敬佩自己這位上官。

  潼關。

  何泰大步走上戰船,領著麾下兵士準備往黃河下游。

  戰船是宋軍在夏陽渡收繳的,本就是他們這些兵士的。

  區別在于,他們原是為劉整,為蒙古效力,如今卻是為李瑕效力。

  黃河洶涌,這一去便是生死未卜,不免有士卒心生嘀咕。

  “統領,我們才投降,怎就做得這樣冒險的事?”

  何泰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抬起頭,看向潼關城頭的李瑕。

  為李瑕而去死戰,能做到嗎?

  當然做不到,憑什么為別人去死。

  李瑕在潼關上看著克敵營的船只。

  這些兵將,在劉整麾下從不打硬仗,箭灘渡之戰逃了、北洛水之戰逃了、高陵縣之戰逃了,先降蒙古,再降他李瑕。

  今日他李瑕能給他們的俸祿,蒙古人也能給。

  這支軍隊似乎已不值得信任了。

  唯有一點,蒙古人給不了。

  他李瑕要打天下,不是委曲求全地給蒙古人引路殺自己的同胞以促成統一,也不是舍棄一半的人口與土地偏安一隅。

  而是這南與北所有人共同的天下。

  李瑕確實很在乎這一點。

  這是他所做所為的根由,是他與蒙古、宋的區別,也是他唯一能強于蒙古與宋之處。

  若不在乎,他何必做這些?大可在燕京、在臨安舒舒服服過一輩子。

  當然,這只是他李瑕個人的信念,不代表這天下所有人。

  有人不在乎這些,比如劉整。

  克敵營的將士是什么態度?

  李瑕眼下還不能完全確定。

  時間太短。

  但他已沒時間再為他們樹立信念了,他必須得反攻金陡關了。

  那克敵營是金子、是石頭?烈火一燒便知。

  號角聲起。

  水師出發的同時,李瑕也下了城頭,翻身上馬,親自率兵出發,由陸路攻打金陡關。

  劉整是不在乎,克敵營是不確定,而在那金陡關的董文用等人則是不認同李瑕。

  董文用等人認為,蒙古人也能治理好這個天下。

  要做的是幫助蒙古人。

  因為蒙古人強。

  李瑕得去問一句。

  “誰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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