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
張弘道走進劉府,抬眼便看到一個大大的“奠”字。
劉黑馬已經安葬了,但劉家兄弟還跪在靈堂中。
劉元振神色萎靡,眼眶紅腫,抬起頭,見張弘道祭拜過后,一幅有話要說的樣子,還是起身引了引,請他到庭院中說話。
“北面來信了,今國事方急,希望你能不必守孝,盡快趕往潼關。”
張弘道說著,臉色也有些為難。
但該傳達的話他還是得轉達。
“待金陡關收復之后,郡王打算立即領兵往隴西,關中東面必須要有人坐鎮。”
劉元振點點頭,道:“我明白,父親生前亦說過,須以國事為重,我明日便出發。”
“仲舉兄能體諒就好。”張弘道亦是感慨。
“但我不知如今是何形勢,恐萬一誤了大事。”
“才守了東面便得守西面,幸而李璮與宋廷眼下牽制住了不少蒙軍,還能抽出些兵力支援關隴。”
“時間差。”劉元振嘟囔了一聲。
因李瑕擅于打時間差,他也曾是吃過虧的。
這次雖不是劉元振去隴西迎敵,但對手是阿術,他想想也都覺得頭疼。
鳳翔府。
廉希憲看著地圖推演了一番,已能確定阿術是要攻鞏昌府。
縱向穿過關中并殺入關中的路就那么兩三條,且必須經過鳳翔府。
由他鎮守鳳翔府,才能讓阿術不能直接殺入關中。
但防不住阿術在關山橫向穿插。
這是太大范圍的移動,己方不論有多少兵力都不可能完全封鎖那么多條關山古道。
除非能在某條險路上伏擊阿術。
但大戰略上暫時還做不到,因阿術所率領的是高機動的騎兵,掌握著進攻的主動權,臨機的選擇太多。
需要等戰場再縮小。
廉希憲于是把這一戰與隴西之戰作了對比。
阿術從北面攻關隴,可比作渾都海;他廉希憲坐鎮鳳翔,可比作劉黑馬;李曾伯坐鎮鞏昌,可比作汪良臣。
首先,遭殃的始終是百姓,一直以來都是。
阿藍答兒殺向六盤山與渾都海匯合時,一路在關中燒殺擄掠,使得一部分關中人口逃難到漢中。
當年忽必烈沒有責怪,廉希憲是自己心中不安;如今不同了,如今他效力的王府很在乎這些,壓力更大了。
但,避免不了。
戰略上處于被動。
雖然蒙軍在涼州最多能拉出三萬兵力,阿術也只帶了一萬五千人出擊,沒有以一場決戰吞并關隴的打算。
宋軍算上駐防軍,在隴西有四萬余兵力,分布在臨洮府、鞏昌府、平涼府、鳳翔府,及整條隴山防線。
兵力上看似有優勢。
但阿術用兵之能遠勝渾都海,也靈活太多。
渾都海是猶豫不定,最后選擇下策進攻關隴,大軍直接尋找關隴主力決戰。
阿術則是潛出間道、迂回穿插。
迂回則把戰場擴大,穿插則把破壞擴大,他兵鋒每至一處都有一萬五千人,而宋軍不能集中兵力。
先侵擾、推毀,把宋軍的防線越捅越破。等待李璮被平定后,有了更多援軍再吞并關隴。
阿術主攻一路,便要有一個能力不弱于他的將領防守。關隴一帶,大致有五到六路的進攻方向,相當于得有五到六個阿術才能將一個阿術拒之門外,且還要有三五倍兵力。
這是蒙古騎兵的戰略優勢,迂回穿插,總能找到防線的薄弱之處,攻敵之弱。
蒙古騎兵在六十年間橫掃天下,滅西夏、滅金,前后滅四十余國,滅七百余族,自有強橫之處。
只有在宋朝的兩淮與京湖這種江河湖泊縱橫之地迂回不起來,在川蜀這種崇山峻險之地只能更堅城硬碰,蒙騎的優勢才發揮不出。
隴西不同,不像關中、漢中那種四塞之地,也不像川蜀可以將城池遷到萬仞高山上。
眼下這個局面雖然壞,但已經是他們利用戰略眼光,彌補了防守蒙古騎兵的戰略劣勢。
阿術不管怎樣兜兜轉轉,還是得去強攻鞏昌府,至少進不了關中、漢中。
廉希憲現在要做的就是,確定李曾伯能否在鞏昌府拖住阿術。
若能,他即可包圍過去,圍堵阿術,此戰可勝。
若不能,他只好盡力守住鳳翔府,不讓阿術殺進關中,算是輸了一半。
但也有更壞的情況。
阿術行軍,路線難以計算,一旦沒拖住的話…
廉希憲甚至認為,阿術從荒廢的陰平古道忽然殺進成都也是有可能。
這是最讓人頭痛的一點。
“寢食難安啊…”
鞏昌以西,雙泉鎮。
“我不太想去攻鞏昌府。”
阿術隨手把一個女人的尸體拋開,把帶血的彎刀放在腿上擦著,眼神中帶著思索之色,又道:“我還是更想殺進關中,像雄鷹一樣盤旋一圈,叼了獵物再回來。”
“但布魯海牙的狗兒子堵在關山后面,你殺不到關中。”
應話的是闊端的兒子,帖必烈。
帖必烈說完,又怕惹惱了阿術,找補了一句,道:“也不是殺不到關中,但還不如打鞏昌府。”
阿術道:“要是能找到一條路殺到漢中才好。”
“漢中?”
阿術冷笑道:“到漢中,殺了李瑕全家,再殺進關中。”
帖必烈不得不提醒道:“不管從哪條路到漢中,不打下鞏昌,李曾伯都能堵死你的屁眼。”
“鞏昌防御堅固,李曾伯帶著大量兵力坐鎮,硬咬他沒有意思,被拖住就麻煩了。”
阿術時年才二十八歲,臉上已滿是威風之氣。
他已不再是當年那個都元帥之子,而是曾打穿過宋境的大蒙古國西路軍統帥。
除了威風,他眼中那股銳利的殺意也讓人不寒而栗。
但這樣兇神惡煞的模樣,他說出的話卻是很謹慎。
“騎兵想去哪都行,但不能被拖住。”
帖必烈還是那句話,道:“問題是南下的路都被堵死了,不打鞏昌哪都去不了。”
“李曾伯該死!”
阿術不悅地啐了一口,翻身上馬,又道:“那就先殺李曾伯,走…”
他們這次是領了一隊騎兵繞過鞏昌,到西面來小小地燒殺擄掠,制造蒙軍無處不在的消息,引起宋軍的恐慌,并打亂李曾伯的布署。
殺了一鎮子的人之后,這隊騎兵便向東與主力會合。
一路塵煙,呼嘯而過。
半日之后,阿術便看到了自己的主力,正向鞏昌進軍。
先映入眼簾的是許許多多的俘虜,也就是箭頭飼料。
蒙軍將他們編為十人一組,每組由一個蒙卒押運。
“太慢了。”
阿術勒住韁繩,看著驅口走動,頗為不耐。
“行軍太慢,我真想把這些驅口殺光。”
帖必烈驚道:“要用來消耗宋軍,哪能現在就殺光?怎么?你又不想攻鞏昌了?”
阿術雖然暴躁,眼神中卻始終帶著思考,最后道:“攻一攻也行,至少先把宋軍的兵力吸引過來,看看哪里兵力空虛了。”
他似乎一直在潛意識里衡量下一步行軍是否危險,敏感而善變。
帖必烈不太了解阿術,只覺得他打起仗來實在是太隨意了。
一會一個主意,一直在變卦,讓人琢磨不定。
偏是這種善變,讓人感到莫名的危險。
箭頭飼料之一的李丙正被驅趕著。
他的籮筐已經丟了,連帶著他活著的希望一起被丟掉。
他也想要反抗,但手無寸鐵的他根本不可能反抗得了披甲執刀、戴弓騎兵的上萬蒙軍。
通渭縣的一場大火,數不清的尸體堆積成尸山燒起來時,他便知道娘親與姐姐肯定是沒能活下來。
痛苦讓他承受不住。
漸漸地,什么都不敢去想,心如死灰。
兩天下來,李丙已顯得有些麻木。
于是只能這樣像狗一樣被驅趕,踉蹌而行。
前方,一道狼煙騰起。
李丙抬頭看去,望到了鞏昌城…
“敵襲!”
鞏昌城頭上,陸小酉抬起望筒看著那蒙旗漸漸靠近,臉色愈發凝重。
眼神中的憤怒越來越重,他下意識地就伸出手,摸了摸身旁那門火炮。
整個川陜如今只有二十門火炮,因此沒有擺在潼關、金陡關這樣有地勢可守的地方。而是擺在難以守衛的重鎮。
當看著那些被驅趕而來的百姓,陸小酉已恨不能現在就一炮轟碎那桿大旗下的蒙將。
“大帥。”
“大帥。”
周圍響起呼喚聲,陸小酉轉頭一看,見到李曾伯走上城頭。
“阿術來了…有這多人被俘,罪皆在我啊。”
李曾伯的老眼中透著深深的無奈,站在哪自言自語地低聲喃喃著。
這個老元帥此時顯得有些瘋魔。
“但阿術能來與我一戰,前面沒堵住,后面還是堵住了,還不算最壞,與我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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