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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2章 宗室

  夜里從賈府出來,李瑕回府睡了一覺,在四更天起來,換了一身隆重朝服,往大內宮城走去。

  今日要開大朝會。

  天色未亮,灰蒙蒙一片,御街上已是燈火通明,車水馬龍。

  “哇。”劉金鎖不停轉著頭,感慨道:“官真的好多…”

  臨安內城,也就是小小一個錢塘縣,官眷便擠了四十余萬人,當然多。

  可以說,只需把在朝官員拉出來組成一支大軍,人數上已可勝過蒙哥的大軍。

  擠過御街,李瑕看時間還早,先到漏院里看了一眼,見人太多,沒他這種武階官員歇腳之處,干脆又退出來,往麗正門前排隊。

  他雖在閉目養神,但挺拔筆直,姿儀出眾,很快引起了旁人注意。

  “咦,這般年歲的四品伯爵…敢問閣下高名?”

  李瑕回過頭,只見是旁邊文官隊列中,一個紅袍官員正撫須相問。

  “勞閣下相問,高名不敢當。李瑕,李非瑜。”

  “趙與訔,字仲父。”

  聽到這個表字,李瑕沉默了一下。

  趙與訔年紀在四十五六歲模樣,氣度文雅,頗有風骨,掛著笑意通了姓名,自我介紹道:“中奉大夫、戶部侍郎,兼知臨安府。”

  “原是府尹當面,失禮了。”李瑕連忙拱手行了一禮。

  李瑕其實知道這趙與訔,大宋宗室。

  因為他近來多在暗中打聽宗室人物,以備與忠王抗衡。

  之所以對趙與訔有印象,因為聽說過趙與訔有個兒子…大書法家趙孟頫。

  但這趙與訔,一看就不行。

  趙與訔與當今官家同一輩,都是太祖皇帝趙匡的十世孫。

  但,官家是燕王趙德昭之后,趙與訔則是秦王趙德芳之后。

  差得太遠了,從九世祖開始就分了岔。

  論血脈,排在趙與訔之前的宗室還有數百人。

  “非瑜出身嘉興李家?”

  “是,李家遷居嘉興百余年。”李瑕應道,這事他知道的不多,曾聽李昭成說過一點。

  趙與訔點點頭,又問道:“敢問裕齋公是非瑜何人?”

  “是晚輩伯祖父。”

  李瑕知道,裕齋公指的便是李仁本,李家家主,李墉的伯父。

  因趙與訔不稱官名、只稱字號,這是在私敘,李瑕也只好執晚輩之禮。他不太喜歡這種應答。

  “那你我之間還沾著親。”趙與訔臉上含笑更濃,卻又帶著些悲惋之色,嘆道:“亡妻李氏,是裕齋公之族中侄女,亡妻喚裕齋公‘伯長’,她與令尊亦是族中姐弟…”

  李瑕倒是第一次聽說這事。

  他只知道李仁本嫁了長女給榮王趙與芮,引了滿門禍事。卻不知李家原來還有遠親,嫁了宗室趙與訔。

  當然,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大宋宗室多得是。

  趙與訔已是宗室末枝,秦王的九世孫,蔭補了一個司戶參軍,地位很低,比當今官家繼位前還不如。

  他如今能任到四品高官,靠的確實是個人才干。

  宋朝這種養宗室的辦法,似乎好過許多別的朝代…

  總之,趙與訔當年娶李家族女,門當戶對。

  “遙想當年,先榮王妃初嫁時,我亦在場,與令尊有一面之緣…沒想到,榮王與李家鬧到這份上。”

  趙與訔搖了搖頭,嘆息了一聲。

  李瑕聽得明白,趙與訔這是在表明立場——我看不上榮王趙與芮。

  趙與訔似乎誤會了什么,把李瑕當作是吳潛的人。

  或者是,有意試探李瑕的態度…

  這話怎么答都不好,李瑕干脆不答。

  趙與訔笑了笑,又問道:“非瑜還未二十吧?可曾婚配?”

  “已有婚配,娶了蜀中高氏女子。”

  趙與訔微微一愣,有些惋惜。

  其后,宮中鼓聲響起,宮門緩緩打開,朝會已然開始了…

  李瑕穿過宮闕樓臺,進到大殿站定,腦子里一直在想著事情。

  他意識到,自己對李家的了解太少了。

  李家曾是書香門第。

  當時,家主李仁本頗有才名,但不愿為官,賦詩曰:“金帶重,紫袍寬,到頭不似羽衣間。君王若許供香火,神武門前早掛冠。”

  只這詩,可看出李家底蘊。

  李家多有族女嫁趙宋宗室,門庭顯赫說不上,比不了謝、賈、楊幾家,但也算不差。

  官家趙昀繼位時,皇弟趙與芮封榮王,趙與芮相當于從平民一躍為天潢貴胄。

  所以,趙與芮娶李家嫡長女,其實是為了借一借李家的聲望。

  隨李家長女陪嫁的侍婢,有一人名叫黃定喜,勾搭了趙與芮,懷了孕。

  李家長女給黃定喜賜了份墮藥,沒墮成,導致趙禥出生時,神智有缺陷。

  多年間,這事一直都不算什么,也沒多少人知道。

  直到官家趙昀打算在宗室中收一個嗣子。

  當時,李仁本與一批朝臣堅決反對官家選擇趙禥。

  公心有沒有不談,只說李仁本的門戶私計,因為當時李氏王妃已逝世多年,趙與芮也有了繼王妃。而黃定喜這個兒子,與李家已毫無恩情、只剩仇隙。

  趙禥生母卑賤、智力殘缺的消息,正是李仁本幫助證實、且散播出去的。

  之后,嘉興遭了盜賊,盜賊殺入李家,李仁本身死,李家族滅。剩下當時在余杭任官的李墉,以及幸免于難的李昭成。

  至此,反對趙禥之聲偃旗息鼓,趙禥從榮王之子,成了官家之子,受封忠王。

  一劑墮胎藥已成滅家之仇…

  而這些年,李墉能活下來,顯然是受到了一批朝臣的庇護。

  那么依照李墉的想法,是不是只有斗倒了趙禥,換一個宗室,才有活路?

  想到這里,李瑕忽然靈光一閃。

  他稍轉頭,瞥了瞥站在另一列的臨安知府趙與訔。

  站在李墉的角度來想。

  若扶持一個宗室…

  比如,打個不太可能的比方,就比如這趙與訔。

  趙與訔有十個兒子、十四個女兒,且他深負才干、家教極好,把兒子都教導得很好。

  這十個兒子隨便挑一個給官家當嗣子,必定都比趙禥好。

  于大宋社稷如何有益且不談。

  從李墉的門戶私計而言,趙與訔的亡妻也是李家族女。

  趙與訔的十個兒子中,有五個兒子都是其李氏亡妻所出…

  當然,這是個比方。趙與訔還遠遠不夠格,知臨安府只是個“差遣”,臨安知府幾乎是一年換一個。

  且,吳潛勢力之中,遠不止一個李墉,與宗室有聯姻的人太多了。

  宗室中,排在趙與訔前面的也太多。

  但這就是吳潛“鯨沉于底,終有一躍之時”的意思。

  那,這其實也是李墉的意思。

  李瑕發現,低估了李墉。

  本以為李墉是懷著滿腔傻里傻氣的報恩之心,是要逃到臨安玉石俱焚,毀自己心血的。

  現在看來,李墉心里有自己的計較。

  本以為吳潛若已找到李墉,會立即發作,扳倒忠王趙禥。

  不是的。

  人家二十二歲中狀元,當了一輩子的官。要易儲,還能連易了儲之后如何收拾局面的后手也不先布置好?

  那么,“李墉被榮王捉了”這種說辭,以吳潛的水平,只怕不會信。

  為何不問?

  極有可能,李墉已見到吳潛。

  吳潛出手保他李瑕,根本就不是被騙了。

  而是打算借他李瑕的力。

  西湖上的一場談話,吳潛雖沒說服他,但還沒放棄…

  再推算,今日趙與訔忽然搭話,根本就不是湊巧。

  趙與訔也有心思。

  這人是吳潛一系,但不是吳潛的最佳選擇,排在濟王血脈之后,排在光宗、孝宗皇帝血脈之后。

  但,趙與訔想得到吳潛的支持,幫吳潛說服李瑕。

  今日的寒暄,細想起來,那些親切笑語,原來只有兩個字——

  “幫我。”

  怎么幫?還是犧牲李墉一人,偽證忠王趙禥不是官家親侄。

  而正是他趙與訔說服了李瑕,讓李瑕愿意受吳潛庇護,于是李墉安排完兒子,心甘情愿出面。

  趙與訔既出了力氣,吳相公是否也該勸勸官家,反正都是大宋宗室親戚,不論血脈近些遠些,該挑個懂事、孝順、聰明的孩子,以保全宗廟為重…

  希望再渺茫,趙與訔也想為兒子們試試。

  同時,這也是吳潛在初次沒能說服李瑕之后,又加上了一個籌碼。

  “官家不信任你,忠王要殺你。我們避一避,不謀一時,而謀國本。來看看,適合為儲君人選的都有誰,趙知府家中四郎趙孟頌如何?他家教好、人品好,他生母是你家族姑、他父親人很好…”

  李瑕動心嗎?

  有一點。

  但他還是沒有忘記,吳潛做的這一切,根本上還是在守護著這趙家社稷。

  他向吳潛瞥去,只見那個垂垂老矣的右相正站在文官隊列前面,像是睡著了一般,其身如枯木,卻還在為這趙家社稷苦苦支撐…

  一直走神到這里,朝會上禮樂已停。

  “眾愛卿,誰有本可奏?”

  “臣李瑕,有事啟奏…”

  李瑕雙手捧著笏,出列。

  他要當眾彈劾丁大全。

  這其實是他得到來參加朝會的消息時就安排好的,要他把之前的那份奏章背出來。

  事實上,就連丁大全要怎么處置,官家與樞密院重臣們都已經連夜商議好了。

  朝會,從來不是用來會議政事的,不過是再過一遍流程,詔示圣意。

  沒多大意思。

  知臨安府趙與訔高聲念著他徹夜審查出的證據。

  然則,趙與訔的心思并不在朝會、不在丁大全,而在朝會前的小小偶遇。

  這些赤紫高官,哪個還肯多看一眼丁大全?

  個個都已經在布局下一場紛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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