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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俘虜

  慶符縣城,西城樓。

  李瑕坐在椅子上睡著,再睜開眼,只見天還未亮。

  “非瑜醒了?”房言楷正坐在一邊,湊著燭火勾填一本冊子。

  李瑕揉了揉臉,問道:“幾時了?”

  “寅時二刻,天快亮了。”

  “房主簿有事尋我,怎不叫醒我?”

  “讓你多睡一會也好。”房言楷放下手中的燭火與冊子,道:“并非大事,來與你談談守城的準備。”

  李瑕“嗯”了一聲,聞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另人作嘔的臭味。

  “這是什么氣味?”

  “金汁煮開了。”房言楷道:“箭頭也已淬過,除了金汁,還熬了兩鍋苗寨特有的毒藥…”

  因這場戰事,兩人之間的關系似乎融洽不少。

  房言楷說著城防的準備,指了指案上的一個布袋,道:“夜里韓祈安給你帶的。”

  李瑕拿起布袋,打開來,里面是雞蛋。

  雖城樓上臭烘烘的氣味讓人食欲不好,他還是隨手剝著吃了。

  “城內的人口與糧草都清點好了,伙食我已安排了專人;另外,這是弓手的名冊,我已讓伍昂帶人上城頭聽你調度…”

  房言楷對守城要做的各種安排頗有經驗,還在說著。

  李瑕因剛睡醒腦子里還是一片混沌,更多時候只是聽,回想睡著之前似乎有什么事沒聊完。

  “對了,百姓全都遷進城了?”

  房言楷沉吟片刻,道:“一縣之大,豈能短短數日內遷完?許多村落也只能移到高山上。”

  “蒙軍沒有太多時間攻城,為的還是劫掠。”李瑕道,“不能讓他們掠到人口與食物。”

  “戶籍人口皆已安置妥當,偶有遺漏…也并無太多人了,我等盡力了,實已做到能做到的最好。”房言楷嘆息著又道:“這邊陲之縣,諸族雜居,不易治理…”

  李瑕聽他說得有些含糊,道:“我上任時短,也不宜干涉房主簿的職權,但能多遷一個人就少能死一個人。”

  “是啊。”房言楷道,“繼續說城防吧,皮甲有些不夠…”

  兩人一邊談,一邊下到城頭察看防務。

  天色漸漸破曉,隱隱似有馬蹄聲響起。

  “蒙軍攻城了,準備吧。”

  李瑕放眼望去,于微曦之間,見到了城外野地上隱隱約約的輪廓。

  有士卒拿起鼓棰,砸在大鼓上,將慶符縣從沉寂中喚起。

  “咚咚咚…”

  “那是什么?”

  于柄瞇眼凝望,遠遠的,他看到蒙軍的騎兵的陣列前,那一排排踉蹌前進的身影。

  他能被李瑕選為斥候什長,目力頗佳。

  “那是…我們的百姓?”

  于柄喃喃一聲,喊道:“縣尉,你看!”

  天色越來越亮,遠處的隊伍越來越近。

  不僅是于柄,城頭上的人都可以看到,有六七百的男女老少正被蒙軍驅趕著向縣城涌來。

  這些人各族皆有,最多的卻是僰人,穿著破破爛爛的褂子。

  哭聲已傳到城頭,混雜著叱罵、慘叫,顯得目極是哀慘。

  李瑕轉過頭,看向房言楷。

  “房主簿,這是哪來的人?”

  房言楷沒有轉頭,也沒有說話。

  他本已十分憔悴,似乎又蒼老了許多。

  恍惚之中,天光像在突然間大亮。

  城下響起了喊話聲。

  那是個被驅趕著的漢子在喊,帶著哭腔,聲音里滿是惶恐害怕。

  “開城門吧…他們說不開城門就屠光所有人…開城門救救大家吧,不要激怒蒙古人…啊!”

  這漢子邊走邊喊,喊著喊著,聲音戛然而止,成了凄厲的慘叫。

  他摔在了陷馬溝里。

  那道陷馬溝是挖在離城墻一箭之地,里面插滿了竹刺,本是用來防備蒙軍的,此時卻是三四十個被俘虜的百姓栽進去。

  削得尖銳的竹子刺穿了他們的身體。

  “啊!啊…”

  哭爹喊娘的慟哭聲震天。

  天地間全是這樣的慘叫,讓人毛骨悚然。

  房言楷身子一顫,轉頭看向伍昂。

  他嚅了嚅嘴,沒發出聲音來。

  蒙軍已在勒令那些俘虜填溝,房言楷想要下令射殺他們,一時又有些于心不忍。

  “放箭!”

  下一刻,李瑕已大喝道。

  他未必沒有內心掙扎,只是這種時候,已不容太多的猶豫。

  城頭上沒有馬上放箭,伍昂帶著弓手們看了看李瑕,又看了看房言楷。

  “放箭!”

  李瑕搶過一張弓,親手向陷馬溝里射了一箭。

  城頭上的箭矢終于襲落而下。

  這些箭頭上或淬了金汁、或淬了毒,卻只能射到這些俘虜。

  陷馬溝里又是一陣慘叫,漸漸沒了聲息。

  蒙軍沒有給幸存者時間哀哭,驅趕著他們盡快填溝。

  不時又是幾聲慘叫,城下的人們若是填溝的動作稍慢,蒙軍就是一刀劈下;若是稍敢更靠前,城頭上又是箭矢襲下。

  嚎哭聲至從響起就幾乎沒停下過。

  “別放箭啊!別放箭…”

  在他們后面,大理仆從兵開始造砲車。

  “房主簿。”李瑕道,“你說人都安置妥當了?這些人哪來的?”

  縣尉官在主簿之下,本沒有質問的資格;而且,事實就是這次堅壁清野他房言楷已做得極好,換大宋任何一個縣官,未必能在短時間內把城外人口遷走這么多…

  但房言楷沒敢轉頭看李瑕。

  “涼草垇附近,有一個僰人村落素來是不聽縣衙管轄的…簸箕山下的村民也…”

  房言楷說到這里,李瑕突然又是一聲大喝,打斷了他的話。

  “誰讓你們停下來的!放箭!”

  放眼看去,只見城下那些俘虜已填平了第一道陷馬溝,已載著土在填第二道陷馬溝。

  城頭上箭雨襲落而去。

  “并非我開脫,但非瑜你該知道,不可能做到所有百姓都…”

  房言楷話到這里,忽然,被李瑕一拉,摔倒在地。

  周圍幾聲慘叫響起,蒙軍的箭矢向城頭襲來。

  附近一名弓手中了箭,血灑了房言楷一臉。

  他并不害怕,但愧疚感壓在心上,顯得有些懵。

  李瑕已一把拎起他的衣領將他整個人提起來,扳著他的頭,向城下又看一眼。

  “看清楚了,我們的治下之民。”

  房言楷視線里,一名倒下的老婦還在向城頭伸手吶喊,被一箭射倒。

  他只覺心頭又被刺了一下,淚水奪眶而去。

  對于旁人而言,只是悲憤。對于他而言,這些皆是他的責任…

  “先守城。”李瑕沒再說別的,在他背上一推。

  城墻下,兩道陷馬溝已被填平。

  俘虜們造了一排木盾,在蒙軍的驅趕下推著木盾、冒著箭雨沖到城下,開始挖土。

  “嘭嘭”的聲響中,擂木砸下。

  燒得滾燙的金汁也潑下去,城下一片慘叫。

  同時,遠處的蒙軍也以箭矢還擊,壓著城頭上的宋軍。

  即便如此,俘虜的傷亡依舊很大,不到半日,城墻下已只剩兩百余俘虜。

  而城頭上的守軍并無殺敵的喜悅,只感到壓抑。

  每個人都緊經緊繃。

  他們本以為蒙軍不擅攻城,以為準備的陷馬溝、金汁、擂木能給蒙軍造成殺傷。

  但今日攻城伊始,死的幾乎全是他們的鄉親父老…

  “那是什么?!”忽有人喊了一聲。

  李瑕放眼望去,只見到蒙軍在陣前支起了好幾口大鍋。

  于柄擦了擦臉上的血水與汗珠,疑惑地喃喃了一句。

  “他們把尸體丟進去了?”

  鮑三的道:“那是在煉尸油。”

  “尸油?”

  “看到了嗎?他們造了砲車,要把用尸油點燃的火團拋入城中,這種火很難用水撲滅…”

  “嘭!”

  一個大火團砸在城門前,大火轟然竄起,包裹了城門。

  “快滅火!”城門上一片吆喝。

  守軍連忙端著水桶潑下去,火勢卻絲毫不減。

  房言楷已趕了上來。

  他在無人處抹了淚,重新整理好了心境,恢復了老成持重的主簿模樣,開始組織民壯滅火。

  “用沙土來滅火!快,城頭就有沙土!”

  “非瑜!讓箭手掩護…把沙土灑下去。”

  沙土才灑向城門的大火。

  城內卻又是連聲尖叫,一個個火團砸進城中,火勢在幾個屋舍中騰起。

  包括幾處蒙軍集中攻打的城墻上也有火團落下。

  慶符縣的城墻建起時是用木材做框架,以糯汁粘結。此時沾上尸油,火勢熊熊燃燒,竟是難以撲滅。

  城下的檑木與尸體也被點著,火勢更旺。

  “別潑水!城墻會裂的!”房言楷嘶吼道:“只能用沙土滅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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