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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將軍

  “咚咚咚。”

  傍晚時分,懷德坊十二街的院門被再一次敲響,正在庭院里看書的李昂不勝其煩地嘆了口氣,朝院門外隔空喊道:“抱歉,今天天色晚了,請回...”

  門外傳來聲音道:“是李小郎君嗎?太醫署醫官請見。”

  “太醫署?”

  李昂詫異地將書合上,今天來懷德坊十二街旅社求見的人很多,

  有求親來的豪商,

  有進士團的伙計,

  (進士團是虞國專門為新晉進士提供宴會、出行服務的民間商業組織)

  還有在長安的洢州同鄉。

  送走一批,又來了一批,煩不勝煩。

  但太醫署醫官...這倒是沒想到。

  李昂放下書本,起身打開院門,只見門外站著一個三十余歲、穿著白色常服的中年男子,其腰間佩戴著一塊漆黑如墨的硬質木牌。

  “太醫署醫官,邱儆。

  邱楓是我的侄女。”

  邱儆拱了拱手,苦笑道:“之前在太平坊酒樓隔壁廂房,聽你講起瘧疾與蚊蟲一事的,就有我。”

  “原來是邱醫官。”

  李昂拱手回禮,好奇問道:“邱醫官來是為了瘧疾的事情么?”

  “那倒不是。”

  邱儆道:“我有一樁醫案,想請教李小郎君。”

  “不敢當不敢當。”

  李昂擺手謙讓,太醫署名義上負責制定全虞國的醫療政策、主導醫療教育體系,能引導民間醫館和醫者,

  太醫署醫官的水平,自然也是頂尖的。

  李昂道:“先生請說。”

  邱儆點頭說道:“有一位病人,年老體弱,乏力頭暈,心悸面白,舌頭發炎,手腳麻木,脈象濡緩,皮膚呈微黃色...”

  李昂一挑眉梢,“黃疸?”

  “沒錯,正是黃疸。”

  邱儆贊許道:“李小郎君以為,這是濕重、熱重,還是夾表?”

  李昂想了想回答道,“身目黃色不鮮,周身困倦...聽上去像是濕重。”

  所謂黃疸,其實是血清膽紅素濃度增高,使得鞏膜、皮膚、黏膜以及其他組織和體液發生黃染現象,整個人的皮膚乃至眼睛都變成黃色。

  黃疸既是常見癥狀,又是重要體征,具體的種類繁多。

  有膽汁淤積性黃疸、肝細胞性黃疸、先天性非溶血性黃疸、溶血性黃疸。

  而每一種,又都有各自的病因。

  比如蛇毒中毒、毒蕈、肝外膽管梗阻、肝內膽管梗阻、肝內膽汁淤積、血吸蟲病、酒精性肝病、淋巴瘤...

  “我們也認為是濕重。”

  邱儆點頭道,“但這段時間給的藥物,一直沒有很好的效果。李小郎君愿意來看看么?”

  “這...”

  李昂稍有些遲疑,

  不同于耳石癥和骨折,黃疸作為常見癥狀,其背后的潛在病因數量龐大,

  一些險惡病癥,比如肝炎、肝癌、胰頭癌、肝硬化、壺腹周圍癌...

  以現在的條件,根本沒有高效治愈的基礎。

  何況,連邱儆這位太醫署醫官都對病癥無可奈何,要過來征求自己這個小醫師的意見。

  可見病癥之棘手、情況之復雜。

  邱儆也知道自己的請求不太合理,嘆息道:“患病的人,是燕國公。”

  “鎮國大將軍燕云蕩?”

  李昂眉頭微皺,燕云蕩幾十年前多次領兵北擊突厥,甚至在最后一次親率一千騎兵突進到突厥可汗帳外百步,

  以一敵二,陣斬兩名突厥武道宗師,從此換來兩地幾十年的和平。

  毫無疑問的鎮國支柱。

  “是的,燕府的馬車就在外面等著。”

  邱儆點頭道:“李小郎君愿意來嗎?”

  “...待我稍微準備一下。”

  李昂嘆了口氣,轉身回屋和柴翠翹交代了兩句,就提著自己的藥箱走出來,跟著邱儆上了馬車。

  這段時間他也聽說過燕國公生病、正在長安城尋遍名醫的消息。

  不少長安城的優秀醫師,乃至洛陽的名醫,都趕過來,為燕國公問診。

  但...聚集的醫師越多,時間拖得越久,越證明病情的嚴重。

  燕國公府的馬車在坊市街道間穿行,和學宮馬車一樣幾乎感覺不到什么震動。

  伴隨車輛緩緩駛入豪華住宅區,陣陣藥香撲鼻而來。

  燕國公府,到了。

  李昂與邱儆下了馬車,沿側門走進國公府后方庭院。

  負責接待的管家,在看到李昂的年紀后稍微有些驚訝,不過在聽到李昂的名字后,立刻表示了歡迎——

  國公府管家的消息暢通,就算足不出戶,也能知道坊市間流傳著的新聞。

  能在學宮初試中名列第二的小醫師,自然有其神異之處。

  管家恭敬而熱情地帶著李昂和邱儆前往大廳,剛走近過去,就聽到一陣低沉呵斥。

  “老夫雖然不懂醫道,但這藥方,生嚼蒲公英五兩?你們是把老夫當成牛了嗎?!”

  只見廳堂之中,一位錦衣老者扶桌站立。

  他身材高大,不怒自威,露在錦衣袖口之外的手掌雖然骨瘦如柴,卻依然將硬木桌面,硬生生按出清晰手印。

  “父親!”

  和錦衣老者對峙的,是一個和他有七分相像、同樣高大健碩的中年男子,“醫書上都說了,蒲公英能化熱毒,消惡腫結核,解食毒,散滯氣。多吃一點沒有壞處...”

  “這幾天你們給我吃的亂七八糟的東西還少嗎?又有哪一種見效了?”

  燕云蕩看著兒子,搖頭道,“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早年累積下的傷病太多,再想修補已經晚了。

  倒是你,剛得陛下恩澤,當上右金吾將軍,整天待在府里干什么?快滾去當差!”

  “父親!”

  名為燕鱗的新晉右金吾將軍,又急又氣,卻完全無可奈何。

  事實上,他也能理解自己父親倔強頑固、不聽醫囑的原因——

  一將功成萬骨枯,北境小兵出身的燕云蕩,是踏著敵人的尸山血海成長為武道宗師,受封為鎮國大將軍。

  然而英雄遲暮,曾經令突厥人聞風喪膽、小兒止啼的燕國公,

  現在不得不整日與藥湯為伍,受普通人醫師擺弄,喝一些成分不明、氣味難聞的藥劑,

  挽不動強弓,提不了斬馬刀,

  甚至連日常生活都要他人照顧。

  其中的屈辱、失落、痛苦,不足為外人道也。

  燕鱗非常確信,自己的父親寧肯死在沙場、演武場上,也不希望以垂垂老朽的姿態,死在病榻上。

  之所以還苦苦支撐,完全是為了燕家的未來。

  一父一子,均繃著臉,站立對峙,默默釋放氣場朝對方擠壓而去。

  但這一次,燕鱗沒有退讓——不是因為身為先天武者的他變強了,而是燕云蕩的身體狀況已經衰弱到了極點。

  “刷拉——”

  卷動珠簾的聲音響起,

  管家放輕腳步走進廳堂,低垂雙手恭敬道:“阿郎,大郎。

  邱儆醫官和李小醫師來了。”

  “李小醫師?”

  燕鱗皺眉看去,看見了管家后方背著藥箱的李昂。

  “哈,”

  燕云蕩也看到了李昂,這位鎮國大將軍情緒復雜地苦澀一笑,低沉沙啞道:“現在連胡須都沒長齊的黃口小兒,都要抓來給我看病了么...”

  “將軍如果介意,我也可以長點胡須出來。”

  李昂施施然打開藥箱,從里面取出早已準備好的、用狼毫制成的灰色胡須,從容不迫地黏在嘴唇上方,淡淡道:“這樣可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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