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都給我繼續敲鐘,誰也不許停!”
沙洮村中,周平春滿頭大汗地嘶喊著,指揮村民提著沉重木槌,一下又一下地敲擊著昊天銅鐘。
鐺——鐺——
響亮鐘聲在群山中激昂回蕩,一縷晨光穿透山嶺密林,將光芒灑向人間。
周平春的瞳孔驟然收縮,遠處山路上出現一隊人影。
鎮撫司的人,回來了。
周平春渾身一抖,躬著身軀走上前去,迎接隊伍,口中大喊:“上官,小人有罪,小人罪該萬死。
上官讓小人看好昊天鐘,結果這群殺千刀的山野愚民用力太猛,把鐘從架子上撞落了...”
程居岫抬手阻止周平春繼續說下去,掃了眼吊著鐘的破損支架,轉頭看向李昂。
李昂面無表情地上前一步,緩緩說道:“周平春,你知道,他是誰么?”
周平春順著李昂手指方向望去,看著那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孩童,臉色難看道:“他,他是我們村里的,甘小二。”
“那你知道,尸煞,是誰么?”
李昂語氣平靜道,“是他的父母。”
周平春臉上一陣青一陣紫,
沒等他再說什么,獵戶王六寶就前踏數步走出人群,“砰”的一聲在李昂面前重重跪倒,涕淚橫流道:“上官,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啊。
四天前,我在山上砍柴的時候,看見周平春家的白狗倒在溪邊,腿上被蛇咬了一口,被毒死了。
周平春平時對村里農戶很壞,想打就打,想罵就罵,有哪個佃農敢反抗,他就讓家里的家丁去打砸搶。
我很怕他,看見他的白狗死了,想掉頭就走,
但我實在是太餓了。
沙洮村附近的山都是他家的,獵戶打到的所有獵物都要交七成給他,我太餓了,鬼迷心竅地就拿出小刀,把白狗開膛破肚,砍下一半的肉,裝成那條狗是被狼咬死吃掉的樣子,偷偷回了村里。
沒想到我的表兄親戚甘二那天也在山上砍柴,他在我后面發現了狗尸。
他的老婆前段時間摔斷了腿,被洢州城里的名醫治好了,躺在床上養病。
村里所有人家除了周平春都窮,甘二一家,一年到頭也吃不了幾次肉。
他撿了剩下的碎狗肉,想帶回去給老婆孩子吃,沒想到在村口被周平春發現了,從他懷里揪出了狗肉和狗毛。
那條大白狗是周平春的心頭肉,平時一直關在院子里從不放出來,任何人哪怕是他兒子多看了一眼,也要打罵一頓,不知道為什么會跑出來被蛇咬死。
周平春狠狠打了甘二一頓,讓他去山上找狗尸,甘二說他來的時候狗就已經死了,還給他看狗皮上被蛇咬的傷口。
那條溪水附近是有毒蛇出沒,村里誰都知道,
但周平春氣瘋了,一口咬定是甘二殺了他家的狗,讓家丁把甘二綁起來,關進豬籠,用驢車拖著在村里游街,還讓所有人出來看。
甘二的老婆拖著瘸腿跪在地上,和兒子一起向周平春求情,被他打了十幾個巴掌。
周平春讓人把甘二倒吊在樹上,親自用火燒他頭發,用煙熏他眼睛,用蘸了鹽水的鞭子使勁抽他,一口水也不給他喝。
我想出來給甘二作證,但我怕啊,我真的怕啊上官,
周平春害人不眨眼,
等到打累了,他就讓人把甘二捆在水井旁,在六月三伏天的太陽底下暴曬,誰也不準放甘二走。
到了晚上的時候,甘二被折磨的就只剩下一口氣,剛回到家就死了。
等我趕過去的時候,甘二的媳婦,和她兒子也都上吊了,因為家里沒了活路,得罪了周平春。
我嫂子死了,我侄子甘小二身體輕,還沒吊死。
我把他從繩子上救下來,怕周平春斬草除根,把他也弄死,就告訴村里人甘小二投河自盡了,我自己把甘二和他老婆背出去葬了,
把甘小二藏在山上,在夜里給他送吃的。
結果第二天晚上,甘小二告訴我,他爹娘活了,從土里爬了出來...”
“王六寶!!”
尖銳憤怒喊聲,打斷了王六寶顛三倒四的敘述,
“你個死狗奴!”
周平春從地上站了起來,沖到王六寶面前狠狠甩了他兩個巴掌,一腳將他踹倒,“你他娘的胡說八道什么?!甘二是我弄死的么?
有證據么?誰給你作證?
誰?!”
周平春的陰冷暴戾目光掃過在場村民,所有村民臉色發白,一句話也不敢說。
王六寶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聲音在山谷中回蕩。
“上官,”
周平春轉過頭來,瞬間變幻臉色,諂媚討好地,對驚愕難言的鎮撫司眾人說道:“王六寶和甘二一家是親戚,他一定是怕甘二一家成了妖魔,牽連到他,故意說的胡話,栽贓陷害。
上官您明正秋毫,一定能還小人一個清白...”
噌——
金鐵摩擦聲,打斷了周平春的敘述。
李昂沉默地抽出了一名鎮撫司士兵腰側的樸刀,朝周平春走去。
耳旁響徹王六寶的嚎啕哭聲,腦海中回蕩著李昂自己的聲音。
‘對了,剩下的這些石膏粉和麻布你們也帶回家去。’
‘一個月后回來找我,如果我不在,就把石膏拆了自己重新包裹一下,記住要一個月后,而且不能裹太緊。’
‘還有,骨折期間可以多吃點魚蝦、雞蛋。’
‘肉也可以多吃點...’
‘總之,有什么好的就吃什么吧。’
多吃肉,
多吃肉,
多吃肉...
李昂喉頭發緊,提著沉重樸刀,一步一步朝周平春逼近。
“上官,上官!”
周平春臉色慘白地步步后退,語速極快地說道:“上官你不能殺我,我是無辜的,我沒有殺甘二,是他自己死的。
甘二老婆也是她自己上吊的。”
呼——
沉重刀身緩緩舉起,破開空氣。
“上官,我有很多錢,很多很多錢,您要多少?千貫?萬貫?我和洢州城里很多大人物都認識,我們是知己好友...”
樸刀高舉過頭頂,反射著朝陽光芒。
“你不能殺我!”
倒在地上的周平春面龐扭曲,臉上終于看不見了幾乎是本能做出的諂媚討好表情,“事情還沒查清,你怎么能只因為王六寶的自說自話就定我的罪?!”
樸刀揮下。
“郡主!”
周平春扯著嗓子高喊一聲,終于,刀刃停下。
“那是樂安郡主的狗。”
周平春雙目暴睜,眼睛里滿是血絲,沙啞高喊道:“樂安郡主喜歡各種稀奇名貴犬類,特別是全身潔白無暇,沒有一縷雜色的白狗。
我花了大價錢培育出了這么一條,托了郡主府上的關系,準備送過去。
事情已經定好了,就等半個月后把狗養的更胖、體態更美一些,送到長安。
那是樂安郡主的狗,親王女兒的狗,
你不能殺我,你不敢殺我...”
程居岫與牛溫書的臉色變得極度難看,樂安郡主的父親,是虞國皇帝的親弟,受封宋王。
“因為一條狗,就殺了一個人么...”
李昂的表情復雜而荒謬,他哽著呼吸,緩緩收刀。
周平春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綻出得意笑容,準備從地上站起來。
下一秒。
沙——
金屬刀尖劃破咽喉的聲音響起,
周平春不敢相信地看著揮下樸刀的李昂,
怔怔低下頭去,看了眼自己被刀尖割開的脖頸。
呲——
鮮血噴濺而出,
周平春無比慌亂地抬起顫抖手掌,死死捂住咽喉,卻根本無法阻止急流血水,從手指的縫隙中濺射噴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