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波江浩浩蕩蕩,經過千里的奔波,宛若從一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長成了一個穩重的漢子,緩緩地從榆州臨安城外繞過,繼續東去。
江畔種滿了翠綠楊柳,此時二月初春,若是換在北域,定然還是冰雪消融之景,但在深處南域的臨安城,早已草長鶯飛。一陣江風吹來,楊柳飄揚,就如同無數貌美女子腰肢搖曳,美不勝收。前朝大儒賀知章就曾見景生情,寫下“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的千古佳句。
臨安城圍湖而建,相傳與人族第一位女子半圣婦好有關。當年婦好追擊妖族至此,妖族于清波江放毒,欲毒殺人族軍隊。婦好從數萬里外搬來東海無根之湖,破了妖族的毒攻。萬年過去,婦好已逝,唯有一座平湖留在了此處。因彼時瀚州尚未攻下,榆州便是人族西處疆域之極,因此名曰西湖。
此時天光正好,西湖湖畔,有一座望湖樓,望湖樓里人頭攢動。無論是衣著富貴的商賈貴人,還是粗布麻衣的販夫走卒,上到滿頭白發的耄耋老人,下至黃口總角的垂髫童子,一個個都聚精會神聽著臺上的瘦削老人說話。那瘦削老人看上去五六十歲,紅光滿面,一件青布長袍早已洗得褪色,只聽他口中清晰,朗聲道——
“少年最是英姿發,另辟蹊徑開奇花。若非人族氣運降,怎得陳洛救萬家!”
說話的老者中氣十足,接著說道:“這首打油詩,說的是那東蒼城主陳梧侯開辟武道之事。咱們書接上回,那陳梧侯離京北上,萬人相送,三位一品大儒各自贈下八百里春風、八百里光明、八百里坦途暫且不提,只說陳梧侯夜行運河之上,見船燈搖曳,詠下了如今傳遍大玄的立志漁燈詩。”
“月黑見漁燈,孤光一點螢。微微風簇浪,散作滿河星。”
“現如今,武堂遍布天下,武院軍校各自爭鋒,無數不得‘通讀’天賦之人,走上了武者之路。當真已是漫天星辰滿河星。”
“今日,乃是《紅塵錄》第二卷,在下與諸位說解一番。”
“佳少年北域逞威,俏梧侯東蒼立武!”
說著,那瘦削老人重重一拍手里的醒木,好戲開場。
《紅塵錄》,由景王府發行,集合了梧侯陳洛生平軼事以及目前所有著作,被文昌閣評論為武道中人必看的一部書。
陳洛坐在臺下,津津有味地聽著臺上的老者口沫橫飛講述自己的光輝往事,就像是大夏天喝了一大口冰飲,那叫一個舒爽暢快,只是偶爾也會皺起眉頭——
“嗯?我還干過這事?”
“嗯?什么時候我被十名蠻侯圍攻了?”
“嗯?什么時候蠻女對我青睞不已了?”
“嗯…我知道了,是藝術化加工。”
金瓜瓜坐在桌子上,鄙視的看著陳洛:得是多無聊,居然跑來聽說自己的書。
陳洛招了招手,立刻有望湖樓的小二湊過來,陳洛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銀票,輕飄飄放在小二手中的托盤里:“老先生這書說的很好,這是打賞。”
“多謝公子!”小二立刻感謝了一聲,陳洛又說了一句,“稍后還請老先生前往湖畔居一見。”
小二此時面上流露出為難的神色:“這位公子,老先生只說書,不見客,這是規矩。”
“無妨。”陳洛擺擺手,從懷中拿出一封拜帖,也放在了托盤里,“老先生看到這帖子,自然會見我。”
小二一副懷疑的表情,不過客人既然這么說了,他也就只有應下。陳洛又往臺上看了一眼,這才起身離開。
回到住處湖畔居,陳洛又拿起老師留下來的地圖端詳起來。在地圖中,菩提地位于榆州以南,這也正是他萬里迢迢來到臨安城的原因。
此時陳洛已經與大師兄浪飛仙已經分別了三日。按浪飛仙的原意,是要一路護送陳洛入妖族,直到和三師兄見面后才會返回靈州竹林,但是陳洛盤算了一下,自己有一品傀儡崔山闕,腦子里還有個雖然時靈時不靈,但實力也不遜一品的守山僧,再加上戰力堪比二品的獒靈靈,三顆雖然沒什么功勞但總有苦勞的道君級豆帥,手里還握著封印老師全力一擊的地圖——
大師兄的話,好像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于是果斷勸返浪飛仙,讓他回竹林坐鎮,主要是趕緊把修為修回來,現在才二品,夠干個啥啊!
沒聽到二師姐說嘛,花瓣子都打掉了。
勸返了大師兄,陳洛也不在乘車了。稍微變化了一下相貌,讓獒靈靈帶著自己一日千里,最終落在了臨安城。
臨安城再向南千里便是一座雄關。以前麟皇在位時,人族和妖族合作愉快,叫做“情誼關”,后來武帝登基,直接改命作“鎮南關”。
出了關,便算是妖族地界,人族稱之為南荒。
所謂入鄉隨俗,要入妖族,自然要對妖族有一番理解才行。可惜獒靈靈是個東海水妖,金瓜瓜又是在浮云山長大,因此勢必要找個熟悉妖族的高人指點一番才行。原本陳洛是要拜訪臨安城紫陽書院的大儒,不過路過望湖樓時,正巧見到了樓外擺放的說書招牌,這才改了主意。
才不是因為看到說書的內容才跑進去聽書的。
正在陳洛轉念間,獒靈靈跑了進來,說道:“公子,老先生來了。”
陳洛欣然一笑,收起地圖,起身朝會客廳走去。
陳洛走入會客廳,那之前在臺上說書的老先生見到陳洛,先是一愣,隨后面露疑惑,起身行禮道:“閣下是誰?為何有我結拜義弟南苑息的拜帖?”
陳洛哈哈一小時,一抹面孔,去掉了臉上的易容幻術,笑道:“桑公,別來無恙啊!”
你道這說書先生是誰?正是當年與南苑息齊名,后來立志要為天下人說書而離開京城,在得運樓得說書功德而升為夫子的桑落桑老先生。
“侯爺!”桑落大吃一驚,隨即面露喜色,連忙長躬而拜,“桑落見過侯爺!”
“快起來快起來。”陳洛伸手托起桑落,引導桑落坐下,這才坐在主位,輕笑道,“沒想到中京一別,在臨安再次相見。實在是有緣啊。”
“是小老兒幸運。”桑落目光炯炯地望著陳洛,“侯爺是遇到什么麻煩,不能透露行蹤嗎?”
桑落人老成精,見到陳洛易容,又用南苑息的拜帖來尋自己,自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稱不上麻煩。”陳洛擺擺手,隨口說道,“方便行事而已。”
桑落原本就是隨口一問,見陳洛不愿多說,也不再追問,心里暗暗發誓也不會將今日見到陳洛的事情外傳,隨后拱了拱手:“不知道小老兒有哪里可以為侯爺效勞?”
他可不認為陳洛是專程請他來敘情誼的。
陳洛也不客氣,點點頭道:“我有些事要處理,需要去一趟妖族。之前聽南生說桑公早年曾游歷南荒,故而想請教一些妖族風俗。”
正所謂用生不如用熟,自己前往南荒的消息越少人知道越好。在去紫陽書院的路上陳洛見到了桑落的名字,又想起以前南生說了一些往事,這才改了主意打算先拜訪桑落。
再說一次,才不是因為看了說書的內容才跑進去聽書的。
“侯爺嚴重了。”桑落連忙擺手,說道,“家師魯公,生平最愛教化,確實深入南荒,傳人族禮儀,開化妖族。小老兒有幸隨行。”
開化妖族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眼下人族在妖族中的支持者大部分也來自這批受人族教化的妖族。
說起這個,倒是有一個奇怪的地方。人族通讀天賦很低,妖族就更低了,但是再低也是存在的,因此儒、道、佛三條大道也不乏大妖。而相對應的,武道卻是人族專屬,莫說純血的妖族,就算是半妖也無法修煉。
正是因此,陳洛的名號也就是在一些妖族上層之間流傳,在妖族整體中倒沒什么名氣。
桑落斟酌了片刻,開口說道:“南荒被妖族號稱十萬大山,雖然統稱一族,內部卻不為同屬。有前人說妖族有名號的三千三,沒名號的堆滿山。”
“各族的忌諱說起來三天三夜也說不完,這個侯爺可以自行了解。小老兒先說說主要情況。”
“距今大約五千年前,妖族誕生了一位驚艷絕倫的妖帝,返祖而成麒麟,一統妖族。麒麟妖帝建立南荒妖國后,卻在一日憑空消失。南荒妖國瞬間分崩離析,分裂成大大小小無數個妖國。大的妖國有大玄半個州大小,而小的妖國充其量也就是一府而已。”
“打到最后,形成了以十個最強種族為核心的妖族百國。妖族內部休戰,成立了圣君殿,代表了整個妖族的意志。”
“妖族也開始學習人族的制度,建立行政體系,甚至邀請人族大儒入南荒,還申請派遣妖族血脈進入人族學習。”
“曾經在最夸張的時候,不少妖族還派遣了大量妖族女子前往人族求種,尤以狐族最多。這些妖族女子一旦有孕立刻接回來,誕下半妖后,若覺醒通讀天賦,便重點培養,人族史稱‘半妖之治’。這也給日后人族大儒教化妖族打下了基礎。”
“不過妖族本就是多種族聯合,其中有親善人族的,自然也有厭惡甚至憎惡人族的。”
“侯爺既然是來到臨安城,想必是要從鎮南關南下,不知侯爺的去處何在?”
陳洛猶豫了片刻,回答道:“南下一千二百里,再往東三百里左右。桑公是哪一妖國的勢力范圍?”
桑落聽到陳洛的話,微微沉思,臉上露出古怪的神色:“鴻雁故地?”
“桑公知道?”陳洛有些意外。
桑落點點頭,笑道:“臨安城中但凡出過鎮南關的人都知道,畢竟是當年柔福公主的事情還在廣為流傳。”
“不過那里不是一個好地方啊。”
陳洛意外,連忙問道:“何出此言?”
桑落咳嗽了一聲,認真解釋道:“此地乃是一片湖泊,號稱八百里境澤湖,一直以來便是鴻雁一族的領地。”
“當年大鵬一族突襲境澤湖,其中有一些疑點至今都無人知曉。比如大鵬一族的勢力范圍在東南方五千里的懸空崖,中間還隔著大小七八個妖國,為何不遠千里突襲境澤湖?甚至族中血脈最尊貴的金翅大鵬也齊齊出動,據說當時蛇族妖國萬蛇谷全神戒備,以為是沖著它們去的。”
陳洛心中一嘆:因為大鵬一族察覺到菩提地的上古佛韻啊。
桑落本就是隨口一說,并沒有指望陳洛知道答案,于是接著往下說道:“只是在鴻雁一族滅族,大鵬一族強占境澤湖后,又發生了怪事。”
“什么怪事?”陳洛無奈,自己帶出來的說書先生,愛賣關子怎么辦?忍著唄。
“凡是參與襲殺的大鵬一族,包括金翅大鵬,全都瘋了!”桑落感嘆道,“據說無分敵我,至死方休。”
“大鵬一族起先以為是其他妖族的邪術,直到下令占領境澤湖的鵬祖前往境澤湖,居然也平白瘋了。”
“從那以后,大鵬一族就放棄了境澤湖。而有了大鵬一族的前例,也沒有妖族敢靠近,因此那里現在幾乎是一片死地。”
陳洛眼神閃爍,神魂一動,傳念給方寸山中的守山僧:“大師,都聽到了吧?”
守山僧知曉最近就要種山,因此一直沒有入定,端坐山峰之上,平靜回道:“大鵬一族妄圖以上古佛韻修煉,吸入了心魔邪氣,自然神志混亂,殺意叢生。”
“那魔念能遠離千萬里,透過無數屏障侵染方寸山,導致貧僧一念成魔,侵入一尊普通鵬祖,不算難事。”
陳洛微微皺眉:“那方寸山能應對嗎?”
“方寸有主,魔高一尺,佛高一丈,這是道理,放心!”
聽到守山僧的話,陳洛這才松了一口氣,這是又聽到耳邊桑落的介紹:“不過侯爺,想去那鴻雁祖地,還有一重事項需要清楚。”
陳洛追問道:“什么事項…”
“欲知…”桑落剛說兩個字,突然反應過來,訕笑一聲,“習慣了習慣了。”
“如今這八百里境澤湖,有主了。”
陳洛一愣:“你不是說大鵬一族撤走了嗎?”
桑落點點頭:“是撤走了。但是最近三十年,鎮南關外興起了一股新勢力,為首的是三尊大圣,號稱是師兄弟,才十年功夫,將鎮南關外三千里范圍內大大小小的妖國都滅了一個遍,建立了一個新妖國,號稱“司逐”。這境澤湖就在司逐國內。”
“據小老兒所知,司逐國將境澤湖化作禁地,未經允許,不得靠近。侯爺如果只是逛一逛,或許還能找到辦法通融,但是如果想在那里做些什么,就需要司逐國三位國主的首肯。”
見到陳洛皺起眉頭,桑落連忙解釋:“不過侯爺也不必太擔心。從司逐國的態度來看,還是親善人族的。朝廷這邊也有意將司逐國當做榆州的一座城墻,作為妖族入侵時的一處緩沖,因此暗地里也給了他們不少資助。”
“據說司逐國內收容的大多是妖族內部被各族排擠的半妖,所謂司逐,就是司領放逐的意思。”
“值得一提的是司逐國的半妖大多覺醒了‘通讀’天賦,故而文風極盛,對錦繡文章與詩詞極為追捧,儼然有超越青丘之勢。不瞞侯爺,您如今便是司逐國傳頌的頭號人物。”
“以侯爺的錦繡文華,哪怕化名易容,不露真實身份,也一樣能風靡司逐,屆時再討論境澤湖一事,想必就方便多了。”
陳洛聞言,仿佛嗅到了一股濃濃的套路的味道。
“司逐國?境澤湖?”
“文風極盛?”
總感覺是沖著自己來的,但是又沒有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