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本城南側,護城河。
城外已經很久沒有人踏足了,今天是個例外,飄著櫻花的河面上倒映出五張神色不一的面孔,三男兩女。陸離位于兩對情侶中間,他微微皺著眉,凝視著遠方。左側的夏彌挽著楚子航,手里拿著一串章魚燒。右側的源稚生肋間掛著兩柄古刀,櫻的身體筆直如長矛。
這是戰斗結束后的兩個小時。
雖然不能休整太久,但必要的休息還是需要的,而且巖流研究所說什么都要陸離親眼檢驗他們的成品才肯罷休,年輕的教授趁著等待的時機出來透口氣,順便思索幾個問題。
沒有護衛跟著,他們幾個也不需要保護,目前最危險的敵人就在尼伯龍根里沉睡,來多少人都沒用。
其實預計來城外漫步的人數一開始是現在的好幾倍。
本來上杉繪梨衣本想也跟著出來逛逛,可惜重傷初愈,體力不支沉沉地睡著了;上杉越也去看望被陸離治療的源稚女,父子倆這會兒不知道說著什么;至于烏鴉、夜叉和八姓家主們忙著突發的工作,導致人數銳減。
靜也有靜的好處,白鴿振翅飛上天空,蕩開羽翼的聲音如此悅耳。只不過這群小家伙是和平的象征,能不能帶來和平卻不一定。
“好久沒見鴿子了。”陸離從天空中收回目光,正好看到了夏彌微微張嘴,楚子航拿著一串章魚燒的手僵在半空,進退不是,臉色還有點紅。
沒有人回答,年輕的教授被猝不及防的喂了一口狗糧。
“我就不應該出現在這里。”陸離在心里說。
不過所幸源稚生和矢吹櫻沒有明目張膽的秀恩愛,這兩個家伙倒是暗暗的眉目傳情,看見陸離收回目光后,兩人的眼神都從對方的身上移開了。
“教授,還沒對你說一聲感謝。”源稚生說。
矢吹櫻的傷勢和源稚女的傷情,都是被陸離治好了,都沒等蛇岐八家主動開口。
“感謝就不必了,就算我不認識你們,該救還是會救,舉手之勞罷了。”陸離瞥了他們一眼,“不過櫻的傷口比較特殊,需要徹底治愈需要優秀的醫療條件或者路明非過來,斷肢重生是最快的辦法,最近別讓她執行什么任務,維持原狀還是可以的。”
“嗯。”源稚生輕輕應了一聲。
治愈他們倒不是陸離覺醒了未卜先知的能力,而是源稚生問到了路明非。以蛇岐八家大家長的身份,問一個奶媽的位置,當然別有深意。不過可惜李嘉圖同學分身乏術,陸離同樣也不怎么擅長肉體上的傷勢,倒是源稚女精神受創,被治愈后狀態比以前都好了。
“教授,尼德霍格的骨殖瓶在你的手里。”幾人繼續在河邊漫步,源稚生忽然停下了,沉思片刻后詢問,“想好怎么殺死他了嗎?”
“目前是打算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布下嚴密的防御,等他蘇醒的那一刻,然后殺死他。”陸離也停下了,“地點我正在考慮,可能是撒哈拉大沙漠。”
源稚生無語了,這個回答有點草率,就相當于有人問你‘請列出把大象塞入冰箱的具體步驟’,而對方的回答是腦筋急轉彎的三步走。
“你這是什么眼神?”陸離有些不滿的看著他,“越周密的計劃越容易出差錯,何況對付尼德霍格,什么的準備幾乎都是無用的。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找個沒人的地方打一架,把他打死就一切太平了。”
源稚生被噎了一下,后來轉念一想,是他執迷了。群龍的祖先…用常規的戰術布置的確無效,說不定這個辦法是最簡單的。
“教授,你覺不覺得龍類…最近的行為模式有點奇怪?”楚子航忽然說,他俯身將竹簽丟進了垃圾桶,上面的章魚燒已經被吃完了。
“是有點,不過這種自殺式的進攻也給我們省了不少時間,要是他們跟我們滿世界打游擊,不知道多久才能肅清一座城市。”陸離長嘆一口氣,這也是他一直思考的問題。
洛基的煉金矩陣耗時兩年多,星羅棋布地鋪滿了整個世界,他只能傳授摧毀它的辦法,沒有太多的時間去研究詳情。不過短暫觀摩地幾座,隱約能看出目的是攫取力量,但攫取力量有什么用呢?孵化魁偉的身軀?還是其它的用途?
“我看多半是這些家伙被長老會勒令,知道末日將至,才不要命似的發動突襲,企圖來一個兩敗俱傷。”夏彌恰時地插了一句,她正在用面巾紙擦去唇角的章魚燒醬汁,貪婪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
“也有這個可能。”陸離還是愁眉不展,“不過這種分析情報的工作還是交給蘇恩曦他們,這是參謀部的工作。我們目前的工作就是大范圍清剿龍類,盡可能減少傷亡數字,死的人已經夠多了。”
“有道理。”夏彌拍拍手掌。
陸離掀開袖子看了一眼腕表,忽然止住腳步,他們已經走到了城廓的盡頭:“時間差不多了,回去簡單的吃一口飯,我們準備去下一個地區吧。”
“好。”源稚生轉身,“等到尼德霍格殲滅戰的時候,請務必叫上我。”
“會的。”陸離如實回答。
他們一同轉身,在路上遇到了身穿研究服的宮本家一行,研究員幾乎是狂熱地迎了上來,高舉手臂,仿佛舉著的是奧林匹斯圣火那種彌足珍貴的東西,臉上還是倍感榮耀的表情。
“大家長!”研究人員先是簡單的問候,然后將目光轉向陸離,“陸教授!這是我們按照您的圖紙研制出的血清和眼鏡,請您檢驗!”
陸離接過眼鏡,啟動后看了一眼就還給他們,里面的煉金裝置完好,是出色的仿品。緊接著又擰開血清的蓋子,深深一嗅,大腦中就完全解析出來,他合上蓋子又將血清還給他們。
“非常完美,不愧是巖流研究所。”
研究人員們呼吸都急促了,恭敬地鞠了一躬,臉上的笑容根本無法掩蓋,是餓極了的芬格爾看到路明非刷卡購買烤鵝的喜悅。
“那就可以應用了。”源稚生忽然換了一副面孔,根本不是與矢吹櫻相處時有些羞澀的少年,“先在熊本城內進行篩查,從家族內部開始著手,找出隱藏的克隆體,抓捕他們。對于那些不小心被感染的攜帶者用血清治好,不能有疏漏。”
“是!”
研究人員攤開手掌,接過了印有源家家徽的龍膽戒指,飛一樣地小跑了回去。
“這項工作有難度吧?”等宮本家的人走遠了,陸離才低聲說。
這項工作的難度需要有群眾配合,克隆體是沒有什么好下場的,他們都帶著不安的目的。至于那些被‘黃金血漿’感染的普通人,才是被拯救的對象,抗拒和恐懼…都加大了工作的難度。
“是有難度,不過我相信能做好。”源稚生深深吸了一口氣。
陸離沒回答,而是扭頭望向遠方。對于蛇岐八家他還是相信的,正常來說他的精神控制可以解決這件事,但篩選上百萬人乃至上千萬人需要不菲的時間,消耗也是相當大的,目前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這件事只能延后了。
十五分鐘之后。
和室的午餐剛剛結束,只是幾道簡簡單單的料理,蛇岐八家本來要準備豐盛的午餐以示尊敬,不過被陸離拒絕了,能填飽肚子就行。
年輕的教授拉開木門,深深吸了一口氣,準備最后叮囑幾句飛上高空,忽然聽到了撕心裂肺的哭聲。
“不!你們不能這樣!憐子!憐子!”
“媽媽!媽媽!”
“松手!家族的臉都被你丟盡了!有貴客在這里,你們還嫌丟臉不夠嗎?”沙啞的聲音蘊含著怒氣,不久后還傳來清脆的響聲,不知道誰扇了誰一巴掌。
源稚生的臉立刻陰沉下來,正準備奔赴另一個地點的陸離也停下了,用疑惑的目光看著他。
“是櫻井家的宅子。”上杉越望向聲音的來源,“我要是沒記錯,現在是家族內部的篩查工作。”
“烏鴉,夜叉,怎么一回事?”源稚生對著門外大喊,他不久前還信誓旦旦保證過蛇岐八家,結果陸離沒走就出現了這樣的事,屬實是丟臉了。
烏鴉和夜叉立刻滿頭大汗地從門外沖了進來,深鞠躬:“大家長!抱歉,櫻井家的篩查工作,出了一點小問題!是櫻井六戊的兒媳櫻井憐子被篩查出是克隆體,櫻井理木認為他的妻子是無辜的,是偵查眼鏡有問題!”
“眼鏡出了問題?”陸離決定推遲五分鐘離開,“去看看。”
“這邊請。”源稚生深吸一口氣平復心緒。
蛇岐八家在熊本城內的住宅都是挨著的,這里是內城,也是防御最森嚴的地方,只有家族核心成員才能住進來。幾乎只用一分鐘,就能抵達事發地點。
“櫻井六戊是?”在路上,陸離問,他完全不知道這個名字。
“櫻井六戊是櫻井家的老前輩,按照族系劃分,櫻井家主也得叫他一聲叔叔。”源稚生沒有什么好隱瞞的,“櫻井理木是他的兒子,在過去的戰爭中立下了不少功勞,是下一任櫻井家主的候選人之一。”
“我希望是眼鏡出了問題。”陸離搖頭長嘆。
等他們一行穿越緋色的大門來到廣闊的庭院時,陸離率先看到了滿臉歉意的櫻井七海,她的身后是一位老者,怒目圓睜,氣得頭發都倒豎起來。
再往前就是一位三十多歲的中年人,面容清秀,戴著金絲眼鏡,臉上肉眼可見地腫了一塊,紅到發紫,顯然剛被他父親抽了一巴掌。他張著雙臂,把妻子和襁褓中的嬰兒攔在身后,挺著胸,冷冷地掃視那些持槍的執法人員。
“怎么回事?”源稚生冷冷地質問,所有人都攝于他的威嚴,低下頭。
櫻井六戊湊上前想解釋什么,源稚生卻根本不理他,徑直地看向櫻井理木。這個年輕人囁嚅嘴唇,根本不敢直視那雙邪龍的瞳孔,最后鼓起勇氣:
“大家長!憐子不可能是克隆體!一定是眼鏡有問題!”
陸離揮揮手,宮本家的研究人員立刻雙手捧著剛才甄別的眼鏡,他仔細查驗了一遍,沒有任何問題,又拿出自己早先制造的,是同樣的結果,櫻井憐子的端粒長度異常,的確是克隆體。
“沒有問題。”他再次確認了這個消息。
源稚生的唇線繃得更緊了,而得知這個消息的櫻井理木只感覺天塌地陷,一屁股癱坐在地面上,雙目失神。
“憐子知道我們過去的一切,還給我生下了第二個孩子,怎么可能是假的?怎么可能是假的?”他回頭望向自己的妻子,“憐子,求你了,告訴我這不是真的。你曾經有很多次機會殺死我,毀掉櫻井家,但是你沒有。求你了,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理木,你還要執迷不悟嗎?我沒你這個兒子!”櫻井六戊氣瘋了從腰里掏出一把左輪槍,不知道要打死誰。
“理木,夠了,我的確是櫻井憐子的克隆體。”櫻井憐子終于開口了,她將襁褓中的嬰兒交給執法人員,公然的承認了這個事實。
“記憶?記憶你怎么解釋?”
“是精神移植。”櫻井憐子指著她的大腦,“由于記憶一直是克隆體和本體的差距,弗麗嘉大人一直致力突破這件事。最后她找到了解決的辦法,把櫻井憐子的一切,全部轉移給了我。家族內部,有不少人都是這樣才逃過了最初的篩查,他們的大腦里都有相應的精神術式,被催動之后才會失去理智,在被催動之前,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克隆體。”
“至于你問為什么我沒有對櫻井家下手,一是沒有得到指令,二是因為…我也不知道該不該這樣做。”櫻井憐子出神地望著雙手,幽幽地說:“我的一切都是她的,她愛你,我也愛你。她愛著這個家族,我也愛著這個家族。有的時候,我都搞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克隆體。”
所有人都沉默了,源稚生恍然大悟,怪不得上午的行動隊中會有人背叛家族,原來是這個原因。
“我跟你們走。”櫻井憐子伸出手,執行局的人給她扣上了手銬,押著她前進。
真相大白,卻沒有人能高興起來。這是一個悲劇,國際上禁止克隆人不是沒有道理的,當克隆體擁有本體的全部記憶時,究竟屬于什么?
這是一個哲學問題,令人不禁想到那艘著名的大船。
“媽媽!”
“媽媽!”
在櫻井憐子被押解到門口時,屋內忽然沖出了一個淚流滿面的小孩子,五六歲大,后面緊緊跟著他的保姆,最初的呼喊就來源于他,顯然是掙脫了保姆的懷抱沖出來的,那聲音撕心裂肺,嗓子都啞了。
“笠邊,記得照顧好弟弟,要聽爸爸的話哦。”櫻井憐子回頭輕輕一笑,臉上沒有任何血色。
“你們這群壞人!放開我!我要找媽媽!”小孩子哭得更傷心了。
楚子航于心不忍地別過目光,夏彌也垂下眼瞼,陸離則長長地嘆氣,師生三人腦海里不約而同地浮現同樣的念頭:
“要是這場戰爭沒有發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