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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零一章 致人而不致于人

  夜晚的荒郊野地,并不太平。

  洪承疇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大軍人心惶惶,原屬左鎮逃回的參將葛汝麟,攏共帶回千余潰兵,夜里有把總勸其投降,叫他殺了,結果又散了二百多人。

  丁啟睿那邊,也在夜里防范營內嘩變,一宿宵禁,連掘壕都干不了。

  這還算葛、丁二將都是響當當的人材,有很強的影響力,能鎮得住軍隊。

  兵備道這個官職,定位是督撫副手,尤其在崇禎年間,是地方實權官員,屬于小號的出將入相。

  因為其職責之一,是這個年代最難干的事,督理糧餉。

  所以沒能力當不了,沒關系干不好。

  丁啟睿,伯父叫丁魁楚,眼下是兵部侍郎、總督薊遼保定。

  葛汝麟更是官宦世家,曾祖父是刑部尚書葛守禮,父親葛昕是萬歷定陵的督造官,尚寶寺卿。

  不過因為葛昕督造定陵造得太好,不僅質量高,花費還僅僅是永陵的三分之二,導致萬歷追究督造永陵的官員,得罪了不少人。

  丁葛二人關系很近,五年前葛汝麟在詔獄蹲了四個月,后來被罰到保定府茂山衛,就曾受到丁啟睿伯父丁魁楚的照顧。

  而另外四個營,則沒有嘩變的危險,掘壕也能正常進行,就是有二百多人當逃兵了。

  這倒不是因為武官在帶兵上就比文官厲害。

  其實如果是在山西、河南,兵備道麾下兵馬,要比總兵的本部穩定得多。

  只不過文官在軍中的影響力來源于上,洪承疇把這部分斬斷了,才導致兵備的疲態。

  武官的權力,很大一部分源于下級支持,曹文詔、曹變蛟、馮舉這些老將,對士兵的約束力當然要比失去朝廷支持的文官強得多。

  總的來說,洪承疇剩下這四個半營,戰意依舊高昂。

  只不過,這倒是讓洪承疇在心中暗自叫苦。

  他是想逃跑的,因為覺得打下去贏面不大,投降也沒意義。

  倒不是仗打到這份上他還有啥道德標準,而是投降元帥府對他沒好處。

  元帥府的勢力范圍,和對大明文武官吏吸引力,是正相關。

  劉承宗的權勢越大,對大明的各級文武官吏吸引力也越大。

  現在這個時候,正是對參將這種高級將領吸引力最大的時候。

  人家參將游擊想投降劉承宗很正常,劉承宗的地盤在擴大,升官立功都容易,又拿下了穩定的地盤,而且在短時間內也看不到大明能反推回去的希望。

  洪承疇就不一樣了,他投降劉承宗,難道劉承宗還能給他一個比大明更高的官位嗎?

  但真讓他殉國?

  整整一晚,洪承疇心亂如麻,偶爾要拔劍自刎,總是想拔腿就跑。

  好不容易堅定信念,準備喊來葛汝麟、丁啟睿商量如何逃跑,營內就有旗牌官喜氣洋洋地跑過來。

  “軍門,葛將軍部下有把總勸降,被葛將軍推至轅門斬了!”

  “丁將軍那邊也整營宵禁,請軍門放心,今天夜里不會有人逃跑!”

  洪軍門搓著手一臉假笑:“好好好。”

  旗牌官剛傳完話,就聽洪承疇道:“請曹帥來議事。”

  沒辦法,當洪承疇想逃跑的時候,他的標營參將丁自珍就不可靠了。

  那也是個滿心仇恨的愣頭青,在營帳里堆著火盆一聲不吭磨了半宿刀。

  人家父親丁紹死在劉承宗進攻莊浪河的戰役里,當時自己是受父親命令幫曹文詔到寧夏傳遞重要書信,萬萬沒想到,那信上是父親寫給洪承疇,說自己要戰死在古浪峽,把獨子托付給洪軍門。

  沒過多久,在前線督軍掘壕防守的曹文詔就匆匆趕來。

  他原本神情還挺輕松,一聽洪承疇打算撤退轉移,連忙緊張地正色勸阻:“軍門,此事萬萬不可!”

  洪承疇一聽就不高興了。

  眼下官軍六個領兵將領,全部都跟曹文詔持相同立場,問題是洪承疇認為此戰難以取勝啊!

  咋說呢,左良玉在身邊的時候,洪承疇并不喜歡,可如今左良玉不在,洪承疇反而非常想念左良玉。

  若是左良玉在此,二話不說就卷著他跑了。

  但曹文詔有曹文詔的判斷,他恭敬地行禮,隨后才推心置腹地解釋道:“軍門有所不知,撤退容易,可眼下局面,萬眾之師能到延綏鎮的,只怕連一個營都剩不下。”

  洪承疇聞言大驚:“怎么會呢?”

  曹文詔見狀嘆了口氣,心說,你洪軍門覺得逃跑是件容易的事,那是因為你手下的將領有一定水平。

  雖然你覺得他們一個賽著一個廢材,也產生了想跑就能跑得掉的誤會。

  可實際上白廣恩、左良玉這樣的家伙如果不是在陜西,帶個營去別的地方,都是橫行天下的狠角色。

  何況成建制從戰場上逃跑,哪兒有那么容易。

  將領要與軍官們統一思想,不會上下失和,同時對局勢與敵軍所在所有了解,至少不會撞進敵軍懷里。

  士兵也要服從命令,走得要整齊跑得要快,隨時防備出現的截擊和襲擊,行軍速度還得比敵軍追擊的速度快。

  它考驗的不僅是將領的才華能力,也考驗士兵的訓練水平。

  眼下他們要面對的劉承宗,其麾下兵力本就以行軍見長,以往軍隊能從他手下獅口脫險全憑運氣。

  如今洪承疇在陣中,曹文詔根本就不敢想逃跑的事。

  因為洪承疇有可能跑掉,軍隊也有可能跑掉,但這倆事很難同時發生。

  曹文詔的建議,是繼續作戰:“卑職淺見,與其大軍在潰逃中崩潰,放任潰兵擾亂延綏鎮兵戰意,不如放手一搏。”

  他這話很反常。

  以往曹文詔對長官說話,斷然不好將撤退說做潰逃。

  如今這樣說,洪承疇卻不敢說什么,只是勸說道:“在此一戰,你我都將殉國。”

  曹文詔只是“嗯”了一聲,抱拳拱手,什么都沒說。

  他也不需要再多說什么,因為很快,營外就有人厲聲疾呼,擂響戰鼓。

  陣外一陣慌亂,嘈雜片刻停息,有人飛奔至中軍,看見洪承疇和曹文詔在一處,楞了一下,隨后拜倒道:“軍門、曹帥,有賊騎至壕溝放箭,射了書信過來。”

  說罷,抱拳將信呈上。

  洪承疇以為是勸降他的,快步上前將信取來,展開一看不禁錯愕,一口氣沒上來差點氣死。

  順了順氣,他才沒好氣地將信遞給曹文詔:“給你的。”

  不是勸他的。

  準確的說,這甚至都談不上勸降,而是勸逃。

  劉承宗在信上說,他已集結第一第二兩個野戰旅,超過兩萬兵力在他們陣地附近,三日之內,還有延慶、隴西、臨涼三個駐防旅的兵力趕來,到時這附近將會云集超過五萬大軍。

  如果曹文詔不敢對戰,劉承宗可以在戰前再饒他一次,這是他逃跑最好的機會,可暫留有用之身,逃往北直隸繼續為皇上效力。

  但若執意作戰,新仇舊怨一塊算。

  這封信并無落款,不過曹文詔還是一看就知道是劉承宗寫的。

  在信的最后,他寫道:我必殺你。

  曹文詔看了書信,也嗔目切齒,將書信扯成一團。

  他跟劉承宗的仇恨早就化不開了,劉承宗的鄉黨、部下、將領布赤都為他所殺,他的部下、兄弟、侄子也死在劉承宗手上,血仇早就化不開了。

  曹文詔瞪著眼睛,咬牙切齒地看向送信軍兵,問道:“送信之人來自哪個方向?”

  傳信兵稍加回憶,便抱拳道:“回曹帥,西南,是西南。”

  曹文詔揮手命人下去,轉頭看向洪承疇:“軍門,劉承宗必在西南,其在信上說三日之內還有數萬援軍,以卑職淺見,不如先下手為強!”

  對此,洪承疇卻露出遲疑:“曹帥,那劉承宗一貫狡猾,他的話不可盡信。”

  他是真上過劉承宗的當,原本他也有將近四萬兵馬,甚至在開戰時的戰局方向,本來兵力上還有點優勢呢。

  全怪他信了劉承宗的鬼話,以為其兵馬剛剛從西安府出發,導致元帥軍如同神兵天降,把白廣恩合張應昌五營軍隊葬送陣前。

  俗話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洪承疇現在就覺得劉承宗在信上不論說什么,都覺得是王八念經狗臭屁。

  但曹文詔也不覺得劉承宗是啥善男信女。

  只是局面如此,根本不是信不信的事,而是已經沒有選擇余地了。

  他無奈地看向洪承疇,道:“軍門,他狡猾不狡猾,我們都僅有萬余軍兵,除奮力一搏之外,再無計可施。”

  洪承疇心說就是沒兵才不敢讓他們跟著你往外浪戰啊!

  挖好壕溝,設好了營壘,你偏要出去奮死一搏。

  那這壕溝營壘,它有啥用呢?

  洪承疇寧可蹲在營壘里,讓人圍著用炮往死里轟,也不愿意看見兵馬往外一跑就散個沒影兒。

  不過,他的余光看見曹文詔仍舊攥著的那封信,突然挑了挑眉頭,片刻后又搖搖頭。

  他意識到已經晚了。

  憑他對劉承宗的了解,這個人送信過來,只有兩個目的。

  要么是為迷惑敵人,取得優勢;要么就是,他認為自己已經贏定了。

  洪承疇暗自思忖,若事情像他想的這樣,那此時肯定已經被劉承宗包圍,跑不出去了。

  若事情不像他想的那樣,按曹文詔的想法來,沒準還有轉機。

  所以他很快調整心態,對曹文詔問道:“若要出戰,曹帥可有破敵之策?”

  不過令他失望的是,曹文詔也搖了搖頭:“不敢說破敵,只能趁夜進軍,直襲劉承宗大營,若其四面包圍我軍,此戰就尚有勝算。”

  洪承疇緩緩頷首。

  四面包圍要分散兵力,夜晚各部難以調動,而曹文詔集中兵力進攻送信過來的方向,在局部方向反而短時間內能形成兵力優勢。

  至于戰斗的最終目的,也不言而喻,依然是襲斬劉承宗。

  曹文詔做夢都想奔襲到劉承宗面前,一矛把他戳死。

  正當洪承疇和曹文詔準備奮死一搏時,戰場另一邊的劉承宗也同樣徹夜未眠。

  他剛結束對各營副管的訓話,向戰場附近二十個營下達防守方向與激變應對的命令。

  送走各營副官,精神卻依然旺盛,劉獅子只好搬著交椅百無聊賴地坐在帥帳門口,手上掂著幾顆石子,在夜風搖曳的火光映照下,丟著玩。

  “出兵,不出兵;出兵,不出兵…”

  他沒騙曹文詔,諸多援軍確實會在三日內抵達,就連各營隸屬和番號,他都在信上告訴曹文詔了。

  準確的說,大部分援軍都是昨夜到的,劉獅子給曹文詔寫信之前,就已經趕到預定的戰斗位置。

  而寫那封信的目的,也很簡單。

  絕大多數敵人在陣前逃跑,都會被劉獅子鄙視,再見面就要冠以能屈能縮的稱謂。

  但曹文詔除外。

  那個莽夫如果能因為一封信就逃竄到北京城,劉獅子反倒要驚奇于他的能屈能伸,在心里把他的難對付程度再提一級。

  憑劉承宗對曹文詔的了解,那家伙看見信即使不至于勃然大怒,也肯定會憋著口氣,恨不得沖到劉承宗面前一矛扎死他。

  劉獅子目的就正是如此,他求的就是讓壕溝營壘里的敵人自己跳出來。

  這與他兵多兵少、兵強兵弱沒關系。

  而是兵法千章萬句,不出乎致人而不致于人而已。

  竭盡全力爭取主動權,把處于有利地位的敵人調動至不利地位,然后憑借優勢將對方擊敗,是所有兵法的核心思想。

  突然,遠處的夜空中升起一支起火,劉承宗猛地揚起頭來,露出難以置信的笑容。

  信號來自他們的北方,也是敵軍的西邊,是楊彥昌、楊承祖所防御的方向。

  一支起火,意味著敵軍襲擊,是五百人以下的兵力規模。

  很快,劉體純快步跑進中軍,抱拳道:“大帥,敵軍試圖在西邊突破。”

  “別被迷惑,這樣的試探攻擊還會有幾次,但他們最終的目標,一定是第一旅,他們以為我在那。”

  劉承宗站起身來,將手上幾顆石子丟下,笑出一聲道:“看來洪亨九也沒什么大用,曹文詔跟我想的一樣,還是老樣子,有點本事,但不多。”

  “他們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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