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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章 狼狽

  左良玉連刀都沒拔,拔腿翻身上馬就往北邊沖。

  不光劉體純認識他,他也認識劉體純,他倆在戰場上見過,不止一面。

  就跟后金中級軍官擅長格斗的猛人扎堆一樣,明軍的關寧軍也是如此。

  原因在于戰爭是漫長的等待,而在等待中,關寧軍出身的將領幾乎都有相同的經歷。

  他們是各自部隊的選鋒,在戰爭間隙以小隊穿插巡邏,遭遇后金軍的探騎,雙方交戰,取得軍功。

  擢升低級軍官,在遼河封凍后一年一度的大戰中存活,繼續在遭遇戰中捉生捕俘,繼續立功,成為中級軍官。

  左良玉就靠這個,在二十九歲任職車營都司。

  而劉體純,則因其穩重性格,過去在張獻忠的西營長期擔任殿后使命,經常被左良玉追著砍。

  這回他可算揚眉吐氣了。

  左良玉跑得有點慌不擇路,寄望于軍兵能幫他擋住敵軍。

  但這實際上是不可能的事。

  陣中隨處可見都是躲避爆炸的士兵,軍隊在短時間內不成陣線。

  步兵被騎兵沖進陣里,甚至叫人家面對面看見大將,這種危急情況就算有再多人,也很難穩住陣線了。

  外圍剛從火箭彈轟炸恢復過來的明軍,只是往中軍掃眼一看,就能看見魚貫而入的馬隊正潮水般沖過主將所在之處,哪里還有穩固軍心?

  一批批的明軍在黑暗中四處潰逃,少數仍然穩在戰位負嵎頑抗的明軍也獨木難支,不是被迅速沖過的馬兵一骨朵撂倒,就是被更遠處飛來的鷲羽大箭放翻。

  很快,左良玉一個營七零八落,營兵出現大面積潰逃。

  而在潮水般的逃兵里,翻身上馬的左良玉被追得最狠最急。

  他也不是沒嘗試過擺脫追擊,實在是根本不得走脫,人家的馬比他的馬好。

  追擊左良玉是個大活兒,劉體純沒把這份功勞往自己身上攬,而是交給了劉承宗派來的那幫羽林騎。

  那些人騎的馬都是劉承宗的。

  大元帥總會通過一些奇奇怪怪的路子得到好馬,有的馬能做種,就送到龍駒寺去,但更多是閹割過的戰馬。

  那些戰馬的歸宿,就是劉承宗挑出一些,逢年過節賞賜給得力部將,沒送出去的就讓羽林騎養著,作戰的時候騎出去。

  他們騎的不是河曲馬就是伊犁馬,又是別人進貢專門挑出來的良馬,高大健壯,馱全裝披甲的騎兵短時間作戰根本不費勁。

  以至于左良玉跑出營陣,還要被正面沖擊而來的元帥軍圍追堵截,打也打不過、逃也逃不脫,只能不斷奪路而逃。

  也不知在亡命逃竄中跑了多久,面前攔路的騎兵越來越少,不遠處也終于能看見林立旌旗,還有出陣迎接他的小股騎兵。

  左良玉懸著的心,終于落回了肚子里。

  后知后覺,驚感身上衣裳早被冷汗浸透,春季晚風吹來,只教其抖如篩糠。

  可是在看見接應騎兵的第一時間,左良玉的心里又是‘咯噔’一聲。

  那兩隊馬兵看著像模像樣,偏偏湊近了才能看出,人人披掛的布面甲都填充著厚毛里子,行馬間的神色還帶有一股子說不清的傲氣——這他媽肯定不是明軍!

  更關鍵的是,這些一眼望不到邊的旌旗,正在向北行進啊。

  如果這支軍隊正在向北進行,那他剛才就是在向南逃竄。

  左良玉面如死灰,心說壞了。

  他被牧了。

  左良玉這才意識到,在被騎兵圍堵驅趕的過程中,他失去了方向感,以至于被元帥軍騎兵有意趕到了南邊。

  迎接他的騎兵打著旌旗兩路擺開,通路上走出一隊人馬,被簇擁在正中那個青年將領面帶輕松笑意,正對左右說著什么,自有騎兵前去傳令。

  隨后,那青年將領踱馬至左良玉面前不遠,用目光將他從頭到腳審視個遍,這才收斂笑容,道:“左兄,既已見我,為何不下馬行禮?”

  兩側不遠處,一列列兵陣正繞過他們,去勢不減朝北走。

  左良玉已經猜到對面是劉承宗了,他在馬背上沉默半天干瞪眼,心里想了各種可能。

  他想的倒不是用一面盾牌突擊劉承宗,而是琢磨自己為啥總是如此狼狽。

  被人像牧羊犬收拾羊羔子一樣,一路牧到軍陣之前,這個狼狽經歷,若降了元帥府,只怕是這輩子都別想在這群人面前抬起頭來。

  這事擱脾氣烈性的別人身上,多半心里頭過不了那道坎,自己抹脖子了。

  左良玉不一樣,這輩子狼狽次數太多,抗壓能力非常強。

  最后他才嘆了口氣,翻身下馬,下馬時候還讓馬鐙子絆了一下。

  等站穩了,左良玉才拜倒行禮道:“敗將左良玉,拜見大元帥。”

  說實話這回啊,也談不上是他人生里最狼狽的時刻。

  他最狼狽,應該是從在逃嫌犯搖身一變,一覺睡醒成了副總兵的時候。

  當年寧遠嘩變,已經是中級軍官的左良玉帶著邱磊等好兄弟搶劫錦州軍需,都不敢在軍隊呆了,同伙邱磊頂罪,他則流落京城。投奔到侯恂府上,當個幫閑。

  侯恂給他在府上安排的活兒,是負責接待。

  讓他負責接待并非輕視,恰恰相反,是極為親待與重視的安排。

  因為它對左良玉合適,他不是科班的武舉出身,起點低、圈子小、文化程度低。

  侯恂府上的接待工作,恰好是他學習復雜的待人接物、擴大人脈的好機會。

  但也是在那個時候,做了一段主持接待工作的左良玉,迎來人生中最狼狽的時刻。

  金軍進犯,尤世威推薦他帶兵,跟侯恂商議后,侯恂四更天讓尤世威到左良玉家里通知此事。

  左良玉先聽說侯恂要來,又聽說尤世威已經來了,還聽見尤世威在院子里喊:“左將軍,你的富貴來了,趕緊命酒招待我!”

  他在侯恂府上干的就是這個事,尤世威跟他也是熟人。

  但左良玉第一反應不是想到前途驚喜,而是以為邱磊那邊有他參與的事發,嚇得鉆到了床底下。

  尤世威把他拽出來,說了這好消息,告訴他要做副總兵了,再問他兩腿發軟、面無人色。

  左良玉當場就給尤世威跪下,嚇得不知何故的尤世威跟他對著跪,再雙手插進腋下給他提起來。

  就是這個鉆進床下的行酒幫閑,一日之后成了副總兵,在松山、杏山抵御后金,力壓曹文詔,取得戰功第一的成就。

  隨后成為武將官位之極的總兵官,那年他只有三十二歲。

  這回只是下馬時讓馬鐙子絆了腿,反倒不算啥大的狼狽表現了。

  劉承宗對左良玉被牧過來非常興奮。

  世上再也沒有什么還沒開打,就先端掉敵軍主將的事更令人興奮的了。

  他剛才已經讓人傳令,讓高應登再派一個營配合塘騎,對左良玉這個營的潰軍進行追剿,進一步擴大戰果。

  雖然天色已晚,更多的戰果肯定是打不出來了,那至少也要追逐他們潰退的方向,一路攆到洪承疇的大營去,把周圍敵軍動向全部摸清。

  只有摸清了敵軍方位,監視住敵軍動向,他的塘騎控制了整個戰場,兵馬才能肆意調動、軍令傳達才能暢通無阻。

  劉獅子抵達戰場就知道,哪怕今晚兩軍各部都沒有動作,他也別想睡覺了。

  方圓百里十幾個營在今夜聯系到一處,做出統一調派,才能確保明、后兩三日間將洪承疇這股寧夏軍勢徹底圍殲打崩。

  但他低估了左良玉的影響力。

  高應登第一旅的副總兵李鴻嗣前出進軍沒多久,就派人傳信回來,說是左良玉帳下參將徐勇派人過來交涉,詢問左帥是身死陣中還是被俘了,若左良玉不傷分毫,他一營人馬立即歸附。

  這會劉承宗已經帶著左良玉回到早前占據的莊子上,聽著元帥軍的報告,坐在一旁淪為階下囚的左良玉,嘴角是眼看著就壓不住了。

  其實若沒有洪承疇在寧夏弄那一堆事,左良玉在心理上也很難直接倒向劉承宗。

  但恰恰是因為洪承疇在寧夏那一番折騰,把大明在西北的最后合法性給折騰沒了。

  這是必然代價。

  若能扛過去一年半載,新的寧夏三鎮兵馬有錢有糧有地,這套東西能良好運行下去,那自然什么問題都不會發生。

  可扛不過去,代價就是新的框架不成,舊的合法性也沒了。

  左良玉是早就看明白了這事,才會提議不跟劉承宗打,就把張應昌賣了,一路流竄到延安府、西安府去,就做流寇,不行再穿過黃河進山西。

  只是洪承疇一時半會放不下架子,還想奮力一搏。

  所以左良玉一被牧到劉承宗駕前,就不考慮啥負隅頑抗的事了,沒必要,大明在陜西是肯定不成了。

  何況劉承宗對他也沒啥視為敗軍之將的侮辱,只說暫時也顧不上他,等打完仗再跟他好好敘話,便讓護兵看著,走到哪帶到哪。

  在這個時候,徐勇派人來,以一營為籌碼,向劉承宗要求保護他的安全,這無疑令左良玉分外喜悅。

  兵馬,就是本錢!

  左良玉看看報信的騎兵,又看看思考的劉承宗,便抱拳道:“大元帥,徐勇是我舊部,在遼東時就追隨左右,后來到昌鎮任職軍官,他來歸附,是可信的。”

  劉獅子很詫異地看了左良玉一眼。

  昌平鎮的軍官,就意味著帶的兵多半也有最早的昌平兵,這是左良玉起家的中堅力量。

  他心說,那他媽是對你來說可信,對我的問題是,你在我這都不是個可信人物,他何來可信啊?

  其實從他的角度上,在接下來的幾日時間里,把戰場上所有對手都打垮擊潰,是最方便最簡單的法子。

  投降,投什么降,你降了我還得找人看著你。

  但是在事情的實際執行上,不可能那么粗暴。

  因為他放個屁是容易的,但那些無法投降的敵軍是真會拿刀子捅進追隨他的士兵身上。

  不過既然左良玉開口,劉承宗便也笑瞇瞇道:“既然如此,就請左將軍修書一封,讓徐將軍部就地放下兵器,等待整編。”

  左良玉對這個提議,雖然面露難色,但答應得倒是挺爽快。

  因為他的難點很快就展現在劉承宗面前。

  左良玉不會寫字!

  也不是完全寫不出來,就是這對他來說是一份非常艱難的工作。

  人是抓耳撓腮,字是歪歪扭扭,跟小孩寫的一樣。

  劉獅子一看就樂了,防偽水平很高嘛。

  這封信送出去沒多久,左鎮部下參將王允成也派人找上了高應登,不過王允成更加直接,啥要求也沒有,也沒提左良玉,就直接降了。

  王允成是遼將出身的鄧玘舊部,編到左良玉麾下也沒多長時間,一看主將大營被攻破,又面臨高應登的大軍壓來,率軍退了一會,大概感覺退來退去也沒啥意思,很順滑的就降了。

  剩下倆參將,文官河東兵備出身的葛汝麟,跑得比兔子都快,前腳看見左良玉被牧走,后腳帶兵就往洪承疇大營方向逃竄。

  高應登攆都攆不上。

  另一個參將周仕鳳更有意思,高應登在后半夜才傳信回來,說已經探明洪承疇大營所在。

  那邊有四個營,加上葛汝麟半個營,兵力上大概與第一旅持平,現在那邊燈火通明,正在挖掘壕溝,估計明天得攻堅。

  不過高應登還是提議,為避免洪承疇耍滑頭暗度陳倉,今天夜里得好好盯著,省得他們挖半宿壕溝拔腿就跑。

  就直到這個時候,高應登還是沒找到周仕鳳那一個營。

  這一個營搞得劉承宗這邊還有點怵得慌,生怕他也來個斬首戰術,塘騎不要錢一樣往外撒,結果就連任權兒第二旅那邊的人都聯系上了,還是沒找到這個周仕鳳。

  那么大一個營,就這樣在夜晚的戰場上消失了。

  直到次日一早。

  洪承疇那一萬多人馬還沒跑,陣地都已經修得有模有樣。

  劉承宗這邊算上降將降兵已經快四個旅的兵力,幾乎完成了合圍,才終于從東邊受到了周仕鳳的消息。

  傳來消息的人是丁國棟,說自己手下一營慶陽新募兵昨夜行軍,被一支自西向東急行的明軍沖散,現在他的人正在后邊追,延慶總兵張振則在前邊堵。

  讓劉承宗放心,一定給他摁住這支人馬。

  這個消息讓劉獅子吃了顆定心丸,合著人家昨天是見勢不妙,非常果斷的直接撤出戰場,往東走了。

  戰場上消失的最后一支部隊找到了,也意味著合圍部署非常成功。

  接下來就只剩打掉洪承疇最后的兵力,寧夏就能輕易收復,握于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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