缽胄盔槍在日光下閃閃發亮,眉庇低壓,陰影蓋住馬科的眼睛。
他在陣外起身,翻身蹲在馬鞍上,片刻后又站了起來,向北方戰場擰著眉頭看去,喃喃道:“你們想干什么?”
戰場上,兩隊明軍步騎正護著獨輪車快速逼近戰場,開始向車上搬運馬尸。
這一幕給馬科帶來短暫疑惑,隨后他坐了下來,駕馭戰馬向繞過拒馬坑,向陣內走去,臉上的笑容昭示著其心情很好。
在營內見著歐陽袞和張獻忠,馬科立即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道:“敵軍上鉤了!”
歐陽袞本來很詫異地想要開口,但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張獻忠沒好氣地反駁道:“上什么鉤啊,也不知哪個王八領兵,機靈得很,老子攥著火箭沒處放!”
馬科看了張獻忠一眼,沒接他的話茬。
火箭彈在戰場上出現了許多次,再遲鈍的敵人也會對此抱有防備。
何況寧夏三鎮的張應昌已經落敗,剩下左良玉和曹文詔都是經驗豐富的宿將,心生防備很正常。
“時間不多了,你倆恁大的總兵將軍,想想法子。”
張獻忠沒得到回應,更不高興了,瞪著眼道:“把他們逼過來,用火箭彈炸他倆營,再用真本事摧折二營,才能接著和后面四個營作戰啊!”
馬科眨眨眼,微微張著嘴,直勾勾地看著張獻忠,如同聽聞瘋人囈語。
歐陽袞道:“部堂別急,任帥援軍今晚就能趕到。”
張獻忠顯然對任權兒不以為然,翻了白眼道:“兵貴神速,等他過來,明軍早跑了!”
“萬一跑了我們就追。”
馬科輕笑一聲,隨后才道:“他們已經上鉤了,敵將已遣小股步騎護送獨輪車,在戰場上馱馬尸呢,今夜不會跑。”
歐陽袞非常疲憊地嘆了口氣。
張獻忠的心思,誰都看得出來。
第二旅奇兵、游兵二營上下四千多人,人人盼望大元帥領軍完成合圍。
只有張獻忠不希望劉承宗太早抵達戰場。
大元帥抵達戰場之日,就是大軍得勝之時,放歸山林的張獻忠就得再次鉆進劉承宗身邊的籠子里。
元帥軍的特產就是瘋子。
在未受太多瘋狂荼毒的歐陽袞眼中,眼前這個叫嚷著‘敵軍上鉤’的騎將馬科,看著挺像個正常人,但其實也只是比張獻忠正常點罷了。
咱就說誰家好人領四千軍隊,會把方二十里內兩萬敵軍決定開戰,稱作上鉤?
就他們這四千連戰數陣的疲憊之兵,人家兩萬多人南下進攻,在他眼里是沒逃跑。
當然,歐陽袞知道這對大局有利。
他們要拖住敵軍,能給后方任權兒的支援提供時間,也會為劉承宗的合圍創造時機。
可是這種跟這倆人合作,歐陽袞總覺得自己跟他們格格不入,說的話他都不知道該咋接。
附和吧,沒道理;譏諷,又不敢。
他只能岔開話題,對馬科道:“敵將并不沖動,立陣于安穩之地再奪取馬尸,還是餓的輕了…這是引誘我們撤陣的計策。”
“是否計策不要緊。”
馬科搖搖頭,顯然對此有不同看法,道:“敵軍雖眾,不敢上前,是畏我火箭;既然如此,以職之見,不如趁機遣馬軍與其格斗。”
歐陽袞詫異地看向馬科,心想馬科雖然勇猛超人、膽氣十足,莽撞了些,但并不是十足傻瓜,這么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納悶道:“這不正中敵將下懷?他們兵多而我們兵少,我知道騎將皆有自信,但騎兵格斗,我軍討不到太大便宜。”
說白了,元帥軍對明軍確實存在戰陣優勢,但優勢集中于步兵和炮兵。
一方面是更多馬匹車輛提供機動能力與后勤補給的優勢,另一方面則在于槍炮火器的技術進步。
而騎兵,是元帥軍跟明軍差距最小的地方。
集群作戰,元帥軍騎兵能憑借更強的組織能力和士氣決勝,但一對一格斗?
歐陽袞并不認為,劉承宗的新編野戰旅騎兵能撿到便宜。
畢竟摻雜了太多元帥軍特殊兵種了。
不是歐陽袞瞧不起蒙古騎兵,而是在設置上,游兵營本來就是集群驅逐敵騎的部隊,并不以個人格斗見長。
即使他們被劉承宗加強了戰斗力,瓦剌重騎都配備三支點鋼矛頭;漠北輕騎,都配發十八顆破甲錐和十八顆鈹箭簇。
也依然很難在單兵作戰和小隊作戰中取得絕對優勢。
至多打個平手,因為這些裝備本來就是明軍標配,只是蒙古騎兵沒有罷了。
實際上在歐陽袞眼中,各旅蒙古司士兵在元帥軍的生態位,就和明軍將領手下的家丁夷丁一樣。
或者說黃臺吉的三順王、劉承宗的蒙古軍、明將的夷丁,都是一個東西,無依無靠、無牽無掛。
是歹青收拾宗室貴族的底氣,是大元帥保證權力下限的基石,也是明將彈壓嘩變軍隊的底氣。
他們是暴力集團首領,維持內部心理震懾的重要力量。
這種力量不需要有多強,但人們必須知道這股力量的存在,且集團內部別人用不了。
就這么簡單。
在此基礎之上,劉承宗的蒙古夷丁,優勢是騎兵的數量,而非質量。
歐陽袞認定了打起來會吃虧。
但他沒想到馬科也是這么想的。
“將軍說的沒錯,敵軍兵眾而我軍兵寡。”
馬科說這話時并不氣餒,反倒樂了:“但我軍馬兵多,而敵軍馬兵少,其四營騎兵不過三千余,格斗殺他一個就少一個。”
“現下所慮,實在是騎兵離陣,擔憂敵兵沖陣。”
歐陽袞大感震撼,更覺得自己格格不入了。
這什么人啊都是,五倍敵軍沒跑就算上鉤了,還為了不讓敵軍跑出包圍圈,準備拼兵兌子把敵軍騎馬的全干掉。
但人家馬科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張獻忠也把懷疑的眼神瞟了過來,歐陽袞能說自己守不住嗎?
他擺手道:“無妨,既然將軍愿意出戰,營陣自有我來守…”
他話還沒說完,就又讓張獻忠搶詞兒了,禮衙尚書大手一揮:“別怕,敵軍近一千五百步,我就發幾支火箭炸他,炸準炸不準的,反正沒人能包圍你!”
就這么一會,戰場對面領騎兵出戰的明軍將領徐勇正苦思冥想,琢磨了滿腦子罵戰、挑釁的小竅門。
他甚至打算再等一會,如果敵騎不出來,他就讓人找兩匹死馬,現場切割分裝,讓敵軍看著把肉裝走。
不過他這主意還沒來得及用出來,就見偵騎興奮地跑來稟報:“將軍,敵軍出兵了!”
元帥軍營陣四角的四司騎兵,各自分出一隊上馬,不緊不慢地向北行來。
徐勇看著那些戰馬,眼紅極了。
離這么遠,他也看不出蒙古馬還是伊犁馬,甚至也分辨不出高低大小,他能看見就是數量。
他一個營的戰馬不到六百、算上馱馬挽馬才能湊出九百騎兵,人家靜坐在營陣四角的四個騎兵司明顯隸屬一個營。
再加上營內的軍隊,四千多人,就有戰馬驢騾五千多匹。
這還不算前邊打仗的消耗。
其實這也是機靈的左良玉愿意打這場仗的根本原因。
他們都很眼紅元帥府的后勤力量。
擊敗這個營,左鎮四營的機動能力和糧草儲備都能上一個臺階。
要不然左良玉早走了。
在這耗個屁。
四個小隊的游兵營騎兵走的不快,卻席卷煙塵,鬧出浩浩蕩蕩的動靜。
徐勇在己方軍陣前端著望遠鏡看向靠近戰場的元帥軍騎兵,回過頭道:“再準備二百騎,另外告訴前面的人小心,敵騎不好對付。”
他早就知道敵騎當中有不少蒙古兵,早前心中多有輕視,但這會一看,劉承宗的軍隊練騎兵是有一套的。
有輕視很正常。
劉承宗手下有個甘肅降將叫李昌齡,現在官居兵部團練官,是個只有一只眼的獨眼龍。
他過去曾以甘肅總兵楊嘉謨的標營都司身份,逢著當年還是海寇的火落赤諸子北寇甘肅,打了一場很漂亮的仗。
勝利的代價就是李昌齡的右眼。
也只有這個代價,僅此而已。
火落赤部騎兵箭發如雨,精準射術令甘肅明軍記憶猶新,陣前官兵人人身中數箭。
但一個沒死,整場戰斗就沒有一根箭能透過甲胄。
只有李昌齡,作為坐營都司,冒著箭雨抬頭觀察敵軍進攻方向,結果剛抬頭就被射中右眼――銅制鍛打箭頭。
蒙古兵的射術精湛,但武裝廢弛到這個程度,怎么會不被輕視呢?
但此時徐勇看見的敵騎,顯然不是那種連裝備都不行的烏合之眾。
四個五十騎的小隊,在行進中非常安靜,只有噠噠的馬蹄聲成片響起,但走得并不快。
他們在按轡徐行中變換隊形,四隊人馬先是以縱隊前行,分為兩組,每組前隊破縫、后隊插縫,變成兩個大隊。
兩個大隊又再度前隊破縫、后隊插縫,變成一個有兩百名騎兵的方陣。
隨后方陣分開,又重新變成四騎一組的海子陣,讓徐勇忍不住笑出了聲。
不是嘲笑,元帥軍騎兵的變陣非常熟練、行進間沉穩老練并不急躁,是值得認真對待的對手。
只是這個組合也是真的讓徐勇覺得很好笑,明明是一支明軍式的騎兵隊,卻讓他恍然間看見了幾百年前的蒙古兵團。
海子陣,就是成吉思汗的成名陣法。
核心思想是騎兵宜散不宜聚,便于控制戰場、增加戰陣寬度,讓騎兵以更小的部隊,像草原上分散的湖泊也就是海子的模樣,向敵軍逼近。
變陣在千步之內完成,這個時候徐勇端著望遠鏡已經能分辨敵騎的構成了。
這些四騎小隊,四個人的裝束都不相同。
有兩個騎兵一看就是漢軍,缽胄、赤色布面甲,一人執旗矛或長刀、一人端鳥銃或三眼銃,腰上都懸雁翎刀和金瓜錘,馬上都掛弓囊箭壺。
另外兩騎一看就是蒙古兵,一個披鎖子甲,攜一長兩短三根長矛,馬背負弓箭;一個穿皮襖皮帽或鑲鐵皮甲,持強弓負大箭,馬鞍子側邊還用鉤環掛了桿鉤鐮短槍。
陣勢、排布、鎧甲都沒啥問題。
徐勇對騎兵格斗放心了。
主要是劉承宗的軍隊總會弄出點奇奇怪怪的玩意,但現在看來,元帥府的騎兵還是一支非常傳統的部隊。
在元帥軍騎兵展開的同時,戰場上的左鎮騎兵雖然少了點,但也跟著展開戰斗隊形,他們是營伍制度,不必像元帥軍那樣變陣打散重編,直接用最小編制就能作戰,有很大優勢。
明軍騎兵五騎一排,有人將雁翎刀靠在右肩,迎著元帥軍騎兵按轡徐行,也有騎兵在左臂盤著火繩,給三眼銃或鳥銃裝填彈藥。
更有騎兵一手提戰弓攥韁繩,一手在身后馬臀掛著的箭壺里整理粗長羽箭,為一支支裝備不同類型箭簇的羽箭在箭壺中排好次序。
而在西北的左鎮大營,二百增援騎兵正在奔赴戰場。
這種優勢,讓坐鎮大營外觀察戰場的徐勇懸著的心落了下來,甚至有了閑情逸致,看著望遠鏡里帶著決絕的元帥軍騎兵,不禁發出感嘆:“真是好騎兵啊,可惜是叛軍。”
雖然南邊的元帥軍營地正在加緊挖掘壕溝,但是在更遠的戰場外圍,坐鎮三營正在散開移動,即將對他們完成合圍。
如此局面,決定了出營爭利的元帥軍騎兵,十有八九都要死在戰場上。
這跟他們能不能打、是不是好騎兵沒關系,而在于他們無法控制戰場。
整個戰場都被明軍控制了,這在明軍與元帥軍對陣多年的歷史上,極為罕見。
他們一旦負傷落馬,無法快速得到醫治,人便很難存活下來。
戰場是生死存亡之地,沒有傻子。
徐勇相信那些義無反顧的騎兵知道自己的命運,他們只是相信自己拖延的時間,能等待來一些什么東西。
正如左良玉和徐勇等人,也都知道劉承宗大軍在側,但還是來打一仗。
也是因為他們相信,自己能在敵軍的支援到來前,碾碎這個固執的軍陣。
就在這時,戰場上傳來此起彼伏的槍聲,騎兵交火了。
徐勇閉起眼睛,側耳傾聽,這種場景在他的軍事生涯中出現了無數次,哪怕閉起眼睛也能通過聲音判斷局勢的變化。
先是鳥銃的悶聲,在最遠的距離向敵騎開火,隨后兩軍接近,是三眼銃連續不斷的砰砰聲響起,然后大多數騎兵會放棄威力巨大但難以再度裝填的火槍,轉而取用弓箭迎…徐勇疑惑地睜開眼睛。
怎么還他媽有火槍聲?
兩軍騎兵確實在初次交鋒中都用火槍對敵騎造成不少傷亡,明軍也確實大部分放棄了火槍,轉而用弓箭與雁翎刀迎敵。
但元帥軍騎兵并沒有。
火槍依然在混亂的戰場上放響,不少騎兵根本就沒加入混戰,轉而以馬匹在戰場外圍盤旋射擊,并在射擊后快速完成裝填,再度射擊。
徐勇只是看了一眼,就憤怒地扔下望遠鏡,氣急敗壞地罵道:“誰他媽把擎電銃給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