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九年二月二十,下午。
洪承疇以八營大軍南壓,以左鎮四營居前,直趨歐陽袞的奇兵營而來。
左鎮四營輕裝急進,抵達早前殲滅白廣恩營的戰場,短暫修整檢查戰場。
倒不是左良玉想修整,實在是他的兵看見傷馬死馬就走不動道。
為了不把這些牲畜留給友軍,他們甚至開始修車,把歐陽袞留在戰場上的損壞戰車拼湊輪子,改裝成一輛輛板車,裝載馬尸。
左良玉也樂見其成。
敵軍連傷馬死馬都沒帶走,營地還留下許多車輛錢糧,結合早前偵騎交戰所獲情報,判斷這支四五千人的敵軍畏懼其雄厚兵力,向西迅速撤退。
他們是安全的。
既然安全,讓軍兵花點時間收拾收拾牲畜也不算壞。
這當然不符合作戰的常理,也絕非昌平精銳會干的事。
但現在哪兒有常理,哪兒又還有所謂的昌平精銳呢?他手下即便是昌平來的老兵,也在看不見盡頭的征戰中丟了傲氣與紀律。
更何況,如今的寧夏兵團,連火槍都用上鐵彈丸了,根本不存在維持紀律的土壤。
就在這時,后方派來標兵,向左良玉報告道:“左帥,軍門將行轅設在東北六里的大佛寺。”
“六里?”
左良玉皺起眉頭,心說你洪承疇咋不把行轅設在寧夏鎮城呢?
這不神經病嗎?
手上攥著標營和曹文詔部三個營,你扎營在我后面六里,我再前出三里打仗,送個消息都得傳令騎兵往返奔波二十里。
這還能叫一個部分?
說句難聽話,萬一前線…左良玉覺得這場戰役前線倒是不容易遇挫。
但萬一遇挫,后方支援走十里地,夠他死八次了。
不過傳令兵見他神色古怪,很快就又補了一句:“軍門還建議左帥也離戰場遠些,這是標營丁參將匯總的潰兵情報,請過目。”
左良玉聽見這話,更古怪了。
尋思這你媽哪來的亂命啊!
我在追擊敵軍,要指揮四個營沖上去包圍并殲滅敵軍,你讓我離前線遠一點?
左良玉甚至懷疑,洪承疇已經私下里跟劉承宗談好投降的價碼了。
就在潛意識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就意識到自己出了問題。
以前他對劉承宗為首的叛軍集團,一直心懷輕視,認為他們即使在河湟建政,也不過是湊合出來的烏合之眾。
但是現在,他才意識到,他所處的這支軍隊,才是真正的烏合之眾。
過去他們團結在大明的龍旗之下,但當寧夏與京師斷了聯系成為孤軍,洪承疇為凝聚軍心掌握土地又行了非常之策。
這樣湊合的結果,就是客軍防寧夏軍,客將防寧夏將,人人互相猜忌,心力根本無法往一塊使。
現在這種猜忌情緒正在蔓延,他甚至開始猜忌洪承疇了。
但確實,洪承疇讓他遠離前線的命令,讓人犯迷糊。
沒有這樣的道理。
他關寧老兵出身,論干架沒怕過誰。
身為主帥,打白虎旗騎馬在敵陣一里外晃悠,是左良玉的習慣。
他這個習慣跟曹文詔不一樣,曹文詔是喜歡帶兵沖陣,他剛好相反,喜歡跟士兵站在一起,指揮他們沖陣。
這一來能提振己方士氣,用名氣震懾敵軍;二來則可以仔細觀察戰場、快速下達命令,以應對瞬息萬變的戰場環境。
這當然有一點風險,比如遭受炮擊或被敵騎突擊。
但他不怕。
炮擊需要準備時間,既不能隱蔽調動火炮,也不能在這個距離準確命中。
而騎兵突擊,想突擊左良玉的人多了,從遼東到中原,他被后金、蒙古、農民軍突擊了幾十次,那些突擊力量無一例外統統都被他捉生,成為緋紅征袍上的功勛。
怕風險還當什么兵,上了戰場,人本就已進入生死存亡的境地。
將軍和自己士兵站在一起,馬蹄所踏之處,就已經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了。
左良玉接過情報,不以為然地看了幾眼,緊跟著眉頭皺起,神情緊張起來。
才看到一半,他就對家丁下令道:“傳我將令,四營軍兵迅速離開這塊戰場,往北,不,往西尋找適合列營的地方。”
情報主要集中于火箭彈的描述上。
左良玉后脖頸子冒汗了。
洪承疇把它稱作開花火箭,從升空到落地,只需要幾個呼吸的時間,就能把數以百計的開花彈送到二三里外,覆蓋整個戰場。
他也沒敢在戰場多待,更沒就近扎營,而是帶家丁往西北走了二里地,離元帥軍歐陽袞的營地足足五里,才命人扎下總兵帷幕。
左良玉一路上都在想如何破解火箭彈。
他也不知道劉承宗腦子咋長的,咋就搞出一堆無解的兵器。
抬槍重銃已經夠難對付了,這會又大規模地用上了火箭彈。
左良玉對縱火生煙的火箭、開花彈都熟悉的很,但還沒被劉承宗的火箭彈打過。
不過憑借白廣恩部潰兵的描述,他也能琢磨這個新兵器的威力。
單純的火箭和開花彈都有弊病。
開花彈威力足,但是用火炮打出去,推藥爆炸容易讓炮彈內的信管發生變化、發火率低;火箭可以眾箭齊發,可以致遠,但除非縱火,否則威力不足。
而劉承宗的火箭彈,則取二者優勢,威力大、射程遠、齊射多。
顯然,這是個改變戰爭形勢的兵器。
能在千步之外,不傷及前隊的情況下,卻把后隊打成馬蜂窩。
左良玉一知道關于火箭的情報,立刻后撤,很快在戰場的西北三里找到適合駐營的位置,命人堆砌土山。
而在戰場另一邊,時刻觀察敵情的張獻忠氣得哇哇大叫。
“還他媽不如炸他個王八蛋呢!”
就在左良玉的軍隊待在戰場上的時候,張獻忠已經讓六輛六聯裝的火箭車瞄了很久。
他只是舉棋不定,不知該不該炸一下。
炸過去倒是能取得不錯的戰果,但不炸的話,讓明軍取走馬尸,一樣要耗費兵力看管輜重,多了一個需要分心的地方。
正當他考慮著這事的時候,就見左鎮軍兵突然收到命令,迅速從戰場撤離,恍然間他還以為是劉承宗率軍抵達戰場了呢。
待到左良玉的土山筑好,他端著黃銅望遠鏡登高遠望,將歐陽袞的營陣盡收眼底,最先注意到的就是陣中那幾輛火箭車。
左良玉很急。
一方面,他攝于火箭的存在,不敢迅速進軍;另一方面,卻又急于速勝。
眼前這支元帥軍撤退是不是誘敵,對他來說不重要。
因為這里不是陜西或甘肅。
甘肅的地形狹長,從東到西近千里路途;陜西的道路復雜,輿圖直線六七十里可能要走上二三百里。
寧夏南部的地形平坦,黃河以東整個戰場都不大。
準確的說,戰場就是西南的紅寺堡、東南的鹽池城、北方的橫城堡,三點連出的三角區域,從中心點到任何地方,方圓百里都是無險可守的平原。
百里,就是短則一日、長則三日的腳程。
因此左良玉知道劉承宗就在附近,不敢把戰斗拖入夜晚,漆黑的夜晚太過漫長,會帶來恐懼和變數。
如果夜晚到來前不能殲滅這四五千元帥軍,那接下來他們要打的就是會戰了。
實際上在修筑土山的時候,左良玉就已經派人去大佛寺找洪承疇,建議退軍,向延綏鎮轉移。
早前南邊炮聲激烈,但等他們靠近的時候就已經安靜下來,顯然張應昌已經完蛋了。
那他們再打下去也沒啥意義。
但洪承疇拒絕了他的建議,并不是不想撤,而是三邊總督認為撤不了。
洪承疇在發兵的時候就想好退路,南下時便派人前往東南聯系寧夏后衛,得到的消息很壞――后衛的衛城已經插上了元帥旗,城頭繡團龍的三角牙旗上,繡的姓氏是丁。
寧夏方面并無元帥府丁姓將領的情報,但顯然后衛已經失陷。
向東只有后衛、安邊、定邊、寧塞這一條路,往南是元帥府的延慶旅、往北則要出邊進鄂爾多斯,那邊則是元帥府的漠南都督軍。
不論怎么走,他們都會被攔下來。
洪承疇的判斷是,與其未戰先逃,再被攔下來圈踢,倒還不如在寧夏決戰。
至少眼下,他們的士氣可用。
但軍隊有士氣歸軍隊。
左良玉自己看到歐陽袞營中的火箭車、想到戈壁上潛伏的劉承宗主力,他是沒剩多少士氣了。
尤其此時,透過望遠鏡,他將歐陽袞的部署看得一清二楚。
他十分確定,人家剛才就是在誘敵。
他們大軍壓來,稍微站得高點都能看見營盤,至少左良玉站在土山上,不僅能看見元帥軍的營陣,也能看見東北方向洪承疇的營陣。
只是那邊稍遠點,看不真切罷了。
不過歐陽袞的營陣,左良玉看得很清楚。
元帥軍的人比他早前得到的情報要少一點,看上去到不了五千人,也就四千。
但車多馬多騎兵多。
他們原野上西邊靠著秦渠,用戰車壘出一道四方營,能看出來不是專業的車營,戰車數量不夠,僅封死四角。
四角之外,各有一司騎兵結小方營下馬靜坐。
雖然看不清具體裝備,不過有很多騎兵戴著紅帽兒。
左良玉心中暗道:那多半是劉承宗手下海虜騎兵,那邊的番虜騎兵有戴紅帽的習慣。
余下四面,基本都是兩三輛橫連的戰車,就會有個三五步寬的缺口,然后又是兩三輛戰車。
此時,車壘幾乎是空的,步兵都在缺口外十步之內倒持三眼銃挖掘拒馬壕。
左良玉嘆了口氣,對聚攏在身旁的部將們道:“好消息是并未見著敵軍火炮,但諸位仍不可大意,興許被藏在陣中。”
“壞消息是,敵軍精銳,各部中規中矩,未見慌亂,多半是朝廷叛將領兵。”
左良玉判斷的依據,是這種以少敵多還能臨危不亂、熟練指揮的經驗和氣度,不是劉承宗麾下那幫驕兵悍將能有的。
他們那幫人總是以多打少,又擅長逃竄,歷年戰報,都沒見過被圍住的罕見情況。
那種驕兵悍將,面對這種情況,早就沖上來赴死了。
只有明軍將領,在人生中打多了玩命仗,才會覺得以少敵多很正常,才能保持鎮定。
徐勇上前抱拳請戰道:“左帥,那卑職率馬兵散開上前,沖他一陣,便知其營內有沒有炮了。”
周仕鳳、王允成對此接連點頭,遼將出身的王允成也同樣抱拳請戰,甕聲道:“沖營卑職最在行了!”
剩下一將叫葛汝麟,原本是寧夏的河東兵備,這個地方正是他的防區,不過此時顯然是叫火箭彈嚇住,左顧右盼,并未出聲。
左良玉看了看麾下三將,搖頭道:“沖他做什么,全無必要。”
“允成,你率騎兵分散,向東、西、南三面,出偵二十里,遇敵速報;周、葛二營,攜神器火炮,于敵營東西分駐,防備敵援軍突襲。”
左良玉看向徐勇,這才道:“他們既然想誘敵,我們也來誘誘他們,徐將軍,自你標下揀選鋒司精騎,兵分十旗,趕車隊,輪番至先前戰場,把馬尸馱回來。”
徐勇原本聽著左良玉給其他三人的任務,以為主攻的活兒落到自己頭上,那嘴角都已經壓不住了。
聽見這話,直接垮了臉。
“左帥,馱馬尸?”
就連其他三人,也一臉看笑話的模樣。
左良玉卻很認真地點頭道:“這可不好笑,那邊兩軍幾百匹死馬,把它們帶回來,若局勢有變,夠我們出邊吃些日子。”
“不過多半吃不著,敵將雖然穩重,但西賊兵傲得很,不懼格斗,你去馱馬尸,他們反應過來多半會發騎兵來與你交戰。”
“余下兩營也做好準備,若交鋒僵持,就都別動,等騎兵打完就散陣攻堅;至少殺傷些騎兵,我們多、他們少,總能得利。”
說到這,左良玉頓了頓,看向麾下四將:“若格斗稍有得利,徐勇就伺機驅趕敵騎返陣,裹他們的騎兵沖他們的陣,黏在一起,叫敵軍火箭打放不得。”
“沖進陣里,造成混亂,最好拔下那六輛火箭車,三面各尋薄弱,一時俱撞,破他的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