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疇在寧夏鎮城把牙都要咬碎了。
擺在他面前的是一個非常要命的局面:圍點打援。
圍點打援并不是高明謀略,而是一眼就能讓人看透的陽謀,起手動作是攻其必救,主打一個愿者上鉤。
因為圍住了,人家不救,那就不叫圍點打援。
眼下的問題就是寧夏三鎮,還沒正式開戰,就因行軍問題在黃河對岸被圍住一鎮,洪承疇救不救。
洪承疇必須要救。
這事無需考慮,如果放任張應昌的右鎮深陷重圍,拒絕救援乃至害其被殲滅,不說失去三分之一兵力,他這仗接下來就沒法打,關鍵在于曹文詔和左良玉這倆大將,也不會再對其恭敬歸心。
何況左良玉這個東西對他本來就談不上恭敬。
洪承疇這會兒滿心都是后悔。
其實他讓張應昌當先鋒,在心里是想讓右鎮在開戰前賺點功勛威望。
說實話,洪軍門這會就覺得,朝廷對劉承宗的各種情報完全是一坨狗屎。
就連他身邊這些跟劉承宗見過仗的將領,曹文詔、白廣恩的評價,那也是一坨狗屎。
官方塘報說的都是劉承宗有多猛,一會嚇跑海寇,一會征服北虜。
白廣恩整天念叨的都是火箭,火箭,可一提劉承宗本身,就說那跟一頭熊一樣,驍勇強悍。
曹文詔也是正經跟劉承宗打過的大將,一張嘴就是獅子軍節制精明,器械犀利,軍容可比肩關寧。
比肩關寧可不是貶義詞,尤其是從曹文詔這樣的人嘴里說出來。
因為他自己就是第一批關寧軍,當年建立這支部隊,是從九邊抽調精兵良將組成的新軍,整訓成軍,戰力軍容無疑為諸邊之冠。
洪承疇當時聽他說的挺認真,但現在他就只想罵娘了,你們誰也沒說那劉承宗狡猾啊!
其實人家左良玉說了。
而且洪承疇也聽了,但沒用啊。
他算的劉承宗從西安出兵,先頭出邊要三天,主力要十天。
左良玉提醒他劉承宗狡猾成性,他也從善如流,按先頭兩天,主力五天算。
然后火急火燎把張應昌派出去,想埋伏一波,結果第二天人家就一拳糊到臉上,剛好給他來了個反突擊。
咱有一說一,洪承疇覺得左良玉不愛說話最好閉嘴。
他要是不吭那聲,張應昌這會兒還在寧夏鎮城籌備軍械,沒火急火燎出征呢。
大伙過兩天都被圍在鎮城,直接進入守城狀態,難道不是好事嗎?
大聰明克的就是小聰明,反倒一切把對方當做正常人的算計都對大沒用。
現在可好,他就算明知道劉承宗圍住張應昌,使局勢變成了圍點打援,也必須發兵去救。
圍點打援很容易破解。
第一,點能扛得住,援軍來得快。
第二,點能扛得住,援軍攻敵必救。
曹文詔請戰道:「軍門,卑職率軍前去解救張鎮所部。」
洪承疇沒說話。
他在思慮。
早知道會在南邊跟劉承宗主力快速見仗,他就該一出手就把左良玉派去,家里的張應昌和曹文詔都不必懷疑忠誠。
現在張應昌被圍了,再讓曹文詔發兵去救,合適不合適?
咱就說,白廣恩是驍勇善戰之人,提到劉承宗才會只覺得其驍勇善戰;曹文詔出身關寧,節制軍隊紀律嚴格,才會覺得劉承宗的獅子軍節制精明,有關寧之容。
那你左大帥只看到劉承宗狡猾…說明什么呢?
洪軍門覺得自己防他一手準沒錯。
別到時候寧夏只剩五個營,一個他的標營,四個左良玉的營,萬一曹文詔再敗,左良玉將他一捆…嘿嘿!
不過左良玉不是壞人,他只是心眼多、受不了委屈,實際上待人非常義氣。
他對洪承疇沒有惡感,絕對不會害他。
「那不如不救,存亡之際,萬不敢優柔寡斷。」
左良玉對曹文詔的莽夫行徑非常喜歡,之所以總出言譏諷,就因為曹文詔不是他的部下,而是平級同僚。
他倆在明軍戰報里并列為天下最勇猛的良將,官職類似、功勛也類似,不是我最你次,就是你最我次。
但左良玉如今像大將了,就對曹文詔這種還像個大號參將一般的行事作風感到不爽。
他心說人不可能每次都命大,你這次再像莽夫一樣沖過去解圍,肯定就死了。
左良玉先向洪承疇抱拳,又向曹文詔示意,隨后才道:「要么就不救,我等兩鎮一營在寧夏各軍在神前結狀盟誓,于寧夏死守…要救。」
左良玉前面說話的語速非常快,到這突然卡殼了。
但他也不尷尬,用眼神環顧洪承疇、曹文詔,看完了還沒想起來要說啥,又把其后的丁自珍、白廣恩、馮舉、曹變蛟等人一一看遍,還是沒詞。
這才搖頭,嘆了口氣道:「算了,想了一圈,劉承宗也沒什么我們能攻其必救的地方。」
確實沒有。
他們攻打哪兒,才能起到圍魏救趙的作用呢?沒有。
打甘肅?從南路的邊墻過去,路上就得跟劉承宗的軍隊撞上;打固原?繞不過去,總不可能去打西安吧?
而實際上,洪承疇等人這會兒都等著他的下文呢。
因為守寧夏鎮城,在城諸多客將都知道,是句屁話。
他們組建十三營人馬,糧沒有、餉沒有,靠的就是客將們的客軍,活一天算一天的低期待。
況且沒糧沒餉對客將們來說也不算事,他們就等著打仗呢,打死了人糧餉就夠了。
這個時候談什么死守,那是純扯淡。
想到這,左良玉又激起斗志,抬手在半空中頓了頓,道:「要救,就兩鎮一標,九營齊出,不管寧夏鎮城,全沖過去救張應昌。」
「呵!」
別人還沒說話,曹文昭身后的中鎮兵備營丁啟睿就笑出一聲:「劉賊若無圍點打援之意,突襲我寧夏鎮城,又該如何?」
丁啟睿本以為這話能將住一軍,心說到時候諸鎮大帥可就都成了喪家之犬。
可左良玉根本不當回事,順嘴就道:「不要了,去延綏,打他的延安府,打他的西安府,讓他當官軍,我去做流賊!」
丁啟睿對這番言論還想笑,卻不料見眾人沉思不語,還有人暗暗點頭,他突然反應過來…這三鎮大帥,本來不就都是喪家犬嗎?
而丁啟睿,則是正經的寧夏兵備。
這一屋子人,九營參將,實際上只有洪承疇、丁啟睿、葛汝麟、周一敬四個人,是待在自己官職該在的地域。
其他人全是跑來的野狗啊!
關鍵是,洪承疇以三邊總督的官位,狠狠地籠絡住了這群野狗,也意味著…他也跟野狗差不多了。
就比如現在,洪承疇對左良玉的總攻計劃接連點頭。
他覺得沒毛病啊,與其一鎮兵馬再去添油,倒不如九營齊出,能把張應昌拔出來最好,拔不出來就在那邊決戰也不壞,至少還能多一鎮兵馬。
至于說拔出來張應昌之后怎么辦,洪承疇覺得手上籌碼太少的時候,不需要考慮太多。
丁啟睿、葛汝麟、周一敬三人,看著周圍一群打算全軍 出擊的客將,完全處于被裹挾的地位。
丁啟睿還想以理據爭,建議留下一個營據守鎮城,可這簡易顯然不會被人們所接受。
因為留下一兩個營在寧夏根本沒用。
寧夏鎮城的城墻很大,一個城垛站一個人,就得兩營兵力。
加上守城輪換,至少要四個營才能形成防守力量。
而留下四個營,就意味著只有一鎮人馬能出去救援了。
洪承疇對三名文官有絕對的領導權,他們的反對聲被草率地壓制下去,整個寧夏鎮城隨即動了起來,先以曹文詔中鎮下轄的白廣恩率軍前驅探路、規劃路線。
余下數營集結人馬,各營攜帶盡可能多的口糧,并由標營押運金銀、版籍等重要物資,隨即依次開向黃河東岸,再浩浩蕩蕩地向靈州展開救援。
但還是那句話,大聰明的心眼子破不了大的防。
劉承宗覺得,以洪承疇、左良玉、曹文詔等人之智勇,多半會讓張應昌據守,從別處上演一出圍魏救趙的把戲。
而這個魏,肯定是中衛,所以他也從紅寺堡發兵了,根本沒管任權兒的第二旅,直接從紅寺堡向寧夏鎮城進發。
就在兩萬多寧夏鎮兵大張旗鼓地從鎮城東邊渡過黃河的時候,南面邊墻上的烽火一道道燃到了寧夏鎮城。
邊墻上的烽火昨天就燒起來了,直到白天都熄了,這是又燃了起來。
南邊燃起烽火的地方叫鳴沙洲堡,隸屬寧夏中衛,跟寧夏鎮城隔了二百多里地。
大張旗鼓的明軍在下游從河西往河東走的同時。
浩浩蕩蕩的元帥軍沿紅柳河出營盤溝,繞過鳴沙洲堡,從黃河東岸渡河向西。
守堡把總開戰前回中衛算計田產去了,留在堡內的將官是副千戶韓嘉爵。
韓嘉爵看見劉承宗那寧夏總兵官的儀仗,就下令堡內軍兵放下兵器出城,自己帶倆人至三里外迎接。
韓嘉爵是世襲衛官,在寧夏都是出了名的有技勇,跟寧夏鎮城的李學牧、后衛的包永成和包永明兄弟倆一時俱稱勇武。
又駐扎在鳴沙洲這個關竅地方,按說他該死守。
奈何如今這個時候不好,他的長官丁孔應跑回家計算田產,人家算的是依照新編的稅法,他們家的田地要納多少畝的錢糧。
而韓嘉爵就省事了,他整個家族百十口人,有田地四百多頃,但都在黃河西邊,剛好是洪承疇收地的范圍。
四百多頃祖產一眨眼都被洪承疇收到官府去了,連個說法都沒有。
就是一個總督帶一群客兵跑來武力圈地,而且是把崇禎皇帝金口玉言劃分的民田民產剝奪,你這還是朝廷的官員嗎?你這和叛軍有何區別!
單是這個,也不至于讓韓嘉爵叛了,主要還是劉承宗的人馬太多。
馬蹄聲在營盤溝口響起,這邊的先頭部隊已經沿紅柳河出來了,后頭的兵還在山溝里悶頭趕路,弄得整個山溝都是高高升起的煙塵。
就韓嘉爵這一座小堡子,三百多守軍,守啥啊?
反正南邊是割據叛軍,北邊也是割據叛軍,還他媽是把他家地搶了的叛軍,兩害相權,還是讓劉承宗去北邊干洪承疇吧。
韓嘉爵見了劉承宗也不害怕,畢恭畢敬行了禮,敘說淵源。
他說自己寧夏中衛副千戶,早年曾在賀總兵標下作戰,是元帥府通政使的同鄉同窗。
關系有點遠。
賀總兵指的是賀虎臣,通政使則是林蔚,中衛的秀才出身,慶藩鄉君儀賓。
他們這個所謂同窗,就是一起在中衛衛學讀過書。
不過關系遠近并不重要,就是個由頭,
關系真親近早投了,也不必等到今日。
劉承宗笑瞇瞇道:「即是同學,就是自己人,你且讓軍兵安心,待戰事結束一切安堵如故,有勇力謀略者另有重用。」
不過就堡內軍兵都在堡外被收降整編的時候,劉承宗就看見堡內有一道濃煙升起。
是堡內還有人,點了狼煙。
這事把韓嘉爵嚇壞了:「這,大元帥,堡里軍兵都出來了啊。」
擔任護兵軍官的劉體純帶張勇等一干羽林騎兵沖進堡內,沒過多久就出來報告,道:「大帥,是堡內藏了一人,我們過去時已經死在烽臺上,自殺。」
「堡兵指認,此人叫孫祚昌,是寧夏中衛的生員。」
也是中衛生員。
劉承宗看向韓嘉爵,顯然,這孫祚昌也是林蔚的同學。
韓嘉爵眼中流露出復雜的哀傷神色:「他,他糊涂啊。」
「是挺糊涂。」
劉獅子倒沒有責怪韓嘉爵的意思:「點火就點火,整個寧夏都是烽火,鎮城哪兒都顧不上,不差這一烽。」
他搖搖頭道:「當個知府教化萬民不行,自殺做什么?真糊涂。」
韓嘉爵不禁愕然,雖然他所說孫祚昌糊涂確實是有點違心,實際上覺得其作為非常壯烈。
但是…他也沒劉承宗這么心大,根本想不到,素未謀面的叛軍魁首劉承宗,居然完全沒有怪罪他和孫祚昌的意思。
甚至,還有點欣賞。
他們說話的過程中,軍隊并未停止行軍,只是出了紅柳河谷后兵分多路,向西直奔岸邊,前軍收集民船、搭建浮橋,后軍直接上鐵索橋、上浮橋或搭乘船只擺渡。
就在這時,有塘兵奔來:「大帥,河對岸有固魯臺吉的達兵圍了棗園堡,派人前來報信,說有明將李學牧、王風水煽動他們起兵進攻大帥,已經被擒下了!」
「此外,固魯臺吉還報告,他的探子匯報,上午寧夏鎮城有一營人馬東渡黃河,余下駐軍也在收集軍資,眼下鎮城空虛。」
劉承宗鼓掌搖頭,看向韓嘉爵:「給固魯臺吉計上一功,你看,烽火于我無礙,你就留在這持我令箭,為我規勸別人,陜西三邊是我根基,愿追隨我的有才之士都會得到重用。」
「大軍來臨,人單力微不能遏制,奮死點烽是忠義之士,是我不會怪罪的本分之人,如天下人人各安其事,我也不會起兵了。」
「不過且叫人們思量,若固有一死,你們這些生員出身文武雙全的勇士,是該死得如同野草,還是隨我征戰,死在同東虜搏殺的戰場上,取萬世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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