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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五章 服氣

  陳奇瑜的家眷都快瘋了。

  心智脆弱的哭哭啼啼,剛強的也如遭雷擊。

  他們做夢也想不到,不止他們想不到,就連張獻忠、韓王甚至親自執行的周清,也想不到。

  劉承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派人橫跨黃河,進保德州擄來陳奇瑜的家眷,一不為勸降、二不為泄憤,就為把他們塞進西安雄城。

  當然更傻眼的是城墻上的陳奇瑜。

  自從西安府城開始放人出城,他這幾天吃飯睡覺都在城門樓上,時刻派人盯著元帥軍的動向。

  不過說實話,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期待或者恐懼什么。

  劉承宗接收百姓、或不接收,他不知該高興還是難過。

  劉承宗氣急敗壞攻城、或坦然接受,他也不知道該期盼還是恐懼。

  西安城內的官員將校,大多都像他一樣。

  總之,是已經被圍城折磨疲了。

  但他確實沒想到劉承宗會從營地里押人出來。

  因此一聽說這個消息就趕緊登城,端著望遠鏡一看,怪了!

  雖然那些出營的人離得太遠,看不清,但陳奇瑜覺得那些身形都很熟悉,就是想不起來。

  一方面是他作為陳氏最顯貴的后輩,自打陜西起義,就一直在陜西的西安府與延綏之間仕官,也很多年沒回過家了。

  另一方面,則是他也根本想不到那個方向,只覺得是投降劉承宗的官員同僚。

  不過好像還有婦人孩子,劉承宗這是把誰的家人都弄過來了?

  不知道,再看看。

  隨著那大隊人群離壕溝越來越近,陳奇瑜突然就被雷劈了一樣,定在城頭。

  好家伙!

  那不是我弟弟嗎?

  他不在老家,咋跑陜西來了?

  哎喲,還有母親和白姨娘,四叔和陳奇瑛,那小個子是陳奇璋嗎?幾年不見長成大人了。

  九年了。

  從天啟六年,他擔任陜西的關內道副使算起,他只回過兩次家鄉。

  第一次是崇禎元年上任河南參政,認為郭氏的無賴兒子配不上小妹,回家退婚。

  隨后是崇禎二年,小妹自盡回家奔喪,緊跟著便倉促上任陜西按察使,在那之后他再也沒回過家鄉保德州。

  我還當是誰的家人被劉承宗押來了,原來是我家人啊!

  陳奇瑜呆立當場,血嗡地一下涌上腦袋,怒發沖冠,一雙眼睛也登時紅了起來。

  他是萬萬沒想到,劉承宗會把他的家人弄過來。

  因為陳奇瑜并不是段復興那種,信奉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傳統官員。

  他一直在和家族切割。

  準確的說,他是一直在有意地遏制家族發展。

  家里鄉親族人給他寫信,希望到他身邊做官,都被他一口回絕。

  作為崇禎年間深耕陜西多年的外省籍資深官員,陳奇瑜眼看著武之望等顯貴排著隊不得好死,深感不安。

  同時因為妹妹陳敬自縊的事,他也對家人感到愧疚,不愿再看見誰因權勢、富貴之類的身外之物死于非命。

  因此在得勢之后,便建議同輩兄弟,沒功名的要去考個秀才,有了秀才功名的就安心讀書,不要再追求舉人進士的出身。

  反正陳氏是保德州的書香門第,地方豪族,很有財力。

  單是天啟六年保德遭災,剛出任陜西關內道副使的陳奇瑜,就從家里拿出白銀三千兩賑災,并且代家鄉交了當年的租賦。

  即使沒人出仕,也不會影響生活。

畢竟天下已經大亂,這個時候考取功名出去做  官,沒好處。

  不如留在家鄉讀書,反正我已經在陜西了,事情做得好,等到禍患平息,你們再出仕也不遲。

  事情若做不好,死我一個,也算保德陳氏給朝廷盡忠了。

  也正因如此,他家那幫平輩兄弟,才一個個都頂著秀才、貢生的名頭,連個舉人都沒有。

  陳奇瑜根本就不信雞犬升天。

  他知道這條路有多危險,也根本不給兄弟子侄和他一起升天的機會。

  面臨這樣的環境,雞犬不寧才是常態,更別說稍有不慎就會全家一起上西天。

  保護家人,曾是陳奇瑜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認為自己做過最正確的決定。

  可是他這樣躲著,那樣攔著,劉承宗還是把他的家眷送到了西安府城之下。

  陳奇瑜的天都要塌了。

  城上的官員們面面相覷,守城的軍兵竊竊私語,人們不知道元帥軍驅趕著那些無辜民眾,是為了什么,只能看見那些人穿過城外的壕溝,離護城河越來越近。

  只有陳奇瑜知道發生了什么。

  他的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死死瞪著城下,渾身抑制不住的微微顫抖。

  陳奇瑜恨啊,恨不得把牙咬碎,心中方寸大亂。

  他滿腦子都只有一個疑問:劉承宗是瘋了?

  這沒有意義!

  把家眷親族放在城下勸降,城下真正的親人寧死都不會勸降,城上的人也寧可親人死掉都不可能投降!

  時代變了啊,大帥。

  這又不是漢末,我陳奇瑜也不是州牧那樣的地方領主,更不是三國時期的前線帶兵官,甚至就算在這個時代,我都不是個對地方有直接統屬關系的知府知縣。

  道德綁架行不通,你在城外拿家眷道德綁架我,城內我身后的官員更會用忠義的道德來綁架我。

  咱這個年代,勸降只能私下里,偷偷開城門。

  可他媽的西安城門不是早就給你打開了,你王八蛋根本不往里進啊!

  現在你把我家眷弄到城下,這是…這是干啥啊!

  就在這時,一員驃將帶了倆人,舉兩面旗幟,馳過搭了板子的壕溝,朝城下策馬奔來。

  兩面黃旗,左邊是黃底團龍紋,右邊是黃底黑字,字樣清晰:宗人營。

  待其越過壕溝,離近了人們才發現,那員驃將胯下并非戰馬,而是頭高壯的大黑驢。

  此人未攜兵器,一路奔至護城河吊橋對面,抬手指著城上聲嘶力竭地喊道:「我是大元帥府宗人營參將金蟬子朱亶域,陳軍門可在城上?」

  說實話城上守軍看見奔來一將,不少人都以為立功的機會到了,火槍手連火繩都點上了。

  可是聽見這自我介紹,又紛紛一臉晦氣地在城墻上把火繩碾滅。

  宗人營的,而且是死不了的金蟬子,這王八都轉世好幾回了,惹他干嘛?

  說實話軍兵并不怕宗人營,畢竟這些人跟韓王不一樣,沒個爵位,無非庶人,投了叛軍造反,何況還是名賊,殺了也是有功無過。

  無法只是可能會被宗室告狀,但天塌下來高個子頂著,不礙事。

  富貴險中求嘛。

  但金蟬子不一樣。

  這個匪號被官軍干掉太多次,轉世了太多回,朝廷和陜西地方早就不認這是個名賊了。

  打死金蟬子,領不到賞。

  當然,城下的二代金蟬子朱亶域并不知道這回事,他只覺得金蟬子這個名號威風,別人一聽是他,就統統放下兵器。

城上的陳奇瑜本要作答,卻被身旁的參政提學官汪喬年攔住,隨后就見其走至城垛,道:「軍門  不在,有事就說!」

  「不在也好,哈哈!」

  朱亶域勒住黑驢在吊橋對面轉了一圈,這才接著對城上喊道:「陳軍門心善,將城內衣食無著的百姓送出來,我家大元帥感恩得很,專程派人將軍門家眷從山西接來,送進城里,叫你們團聚,開城門放吊橋吧!」

  金蟬子說罷,拍驢回營。

  城上汪喬年等官員面面相覷,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

  就連陳奇瑜,腦子都沒轉過來彎兒,本來還以為家眷族人都要死在城下了呢,突然一聽要放進城內,一時間大喜過望。

  劉承宗的圍城,把城內官員武弁調教的很好。

  這會兒都沒人懷疑他開城門的時候借機攻城。

  就連想都不會往那邊想。

  隨后城上眾人便見,圍城營地那邊成群結隊的人,有老有少,被軍兵往城下驅趕而來。

  到這會兒,汪喬年還納悶兒呢,陳軍門的家眷怎么看著…都不高興啊,好像都不太樂意往這邊來,還有哭呢。

  而陳奇瑜已經反應過來了,咬牙切齒,死死盯著城外的圍城營地,有心想罵出幾句,卻不能說。

  憋得他快吐血了。

  媽的,劉承宗好狠毒的心!

  現在西安府城是個啥情況啊,這把家眷放進城里,這不就是讓我全家都葬在這兒嗎?

  事實上,他想錯了。

  因為很快,金蟬子又騎著驢回來了,對城上喊道:「請轉告陳軍門,這是他家近親六十四口,先送進城。」

  「還有沒出五服的族人四百有七,正在過來的路上,請軍門放心,大帥說了,那腿腳不靈便的老人家,咱給他抬轎子抬過來,保證一個不落,都給送進城!」

  「大元帥還說了,我大明以孝治天下,城上諸公思念親族有這需要,盡管傳句話來,大帥都給你們辦了!」

  陳奇瑜感覺一陣眩暈,險些站不穩摔倒——媽的,不是全家,是全族。

  而在城外。

  看著金蟬子背影的劉承宗放下望遠鏡,滿意地拍拍手,對張獻忠等人道:「好啦,老陳全家團聚,算我大元帥府日行一善。」

  說罷他一揮手:「走,瞧瞧饑民安置去。」

  張獻忠亦步亦趨,跟著活閻王,每天都能學習新知識。

  八大王現在心里頭對劉承宗是既服得五體投地,也怵得心驚膽寒。

  自從發現劉承宗決定把陳奇瑜家眷送進城里,他就不太敢看劉承宗。

  真的,別說說對張獻忠這種刀尖上滾出來的頭目,就陜西如今的環境,隨便拉出來十個人,不說殺人如麻,也至少對生死之事,視若無睹。

  很常見。

  但這種…張獻忠都不敢想,若他跟陳奇瑜易地而處,此時自己心里會想什么,又會說什么。

  張獻忠覺得,心里想的東西可多了,但什么都說不出來,就只能一口氣卡在喉嚨下面,沒法吐出來。

  怎么說?

  說劉承宗好狠毒的心思?

  不能說的。

  身后那么多雙眼睛盯著,哦,人家把你家人送進城里,就是好狠毒的心思。

  我們聽從你的命令,一直都在城里,又算什么?

  張獻忠心想,若是他在城里,此時就算把牙咬碎了吞進肚子里,還得在城上裝沒事人一樣,給外面寫封信。

  感謝劉大帥照顧咱的家眷。

  別的話什么屁都放不出來。

  憋死了!

他們走出好遠,張獻忠才吐出口氣道:「大帥智謀超人,此事若是咱老張來辦,恐怕就算將他全家在城  下剁了,也不如這送進城里的大手筆。」

  「呵,秉忠兄嚴重了,哪有什么智謀,不過大愚若智叫你誤會。」

  劉獅子嘆了口氣,緩緩搖頭。

  其實他沒啥狠毒心思,只是對招降這事兒,膩歪了。

  這世上最折磨人的就是求之不得,曹操看關羽是什么感覺?就是求之不得。

  但是話又說回來,關羽若真因曹操勢大,便拋了劉備投奔曹操,也就不是曹操心里那求之不得的關云長了。

  這事扔到劉承宗的身上也一樣。

  那些被他高看一眼的忠臣良將,寧可在梁上自縊、城上摔死、赴湯蹈火,也不愿投降于他。

  陳奇瑜守著座破城,彈盡糧絕、束手無策,卻也不愿投降。

  不投降就算了,劉獅子不愛強人所難。

  把家眷弄到城下,讓他們去勸降陳奇瑜,也不過是適得其反。

  劉承宗已經厭倦這樣的事情,何必呢?別人的性命,當然還是要別人做主。

  他尊重別人的想法和行為。

  「凡事皆有代價,每個人都能做想做的任何事,只要能承擔代價。」

  「這座城,我沒有對他們做任何事。」

  劉承宗回首,向遠方的西安府城看了一眼:「他們做的所有事,都是他們想做的,軍兵沒糧了就下城買飯,官員要守城我也不逼迫他們投降。」

  「陳奇瑜要當忠臣,大明的忠臣自然無法為我所用,讓他得償所愿,我成全他。」

  「我可以輸,但要心服口服。」

  張獻忠對這話大為不解:「輸,大帥怎么輸?」

  劉承宗搖了搖頭,他的這種心思,張獻忠恐怕很難理解。

  他要幫陳奇瑜拋棄所有借口,讓大明完全沒有任何限制他不能投降的地方。

  城池在他手中,家眷族人在他身邊,是降了元帥府做叛臣,還是死在西安城做忠臣,全憑陳奇瑜自己的念頭。

  如果這樣,他依然是選擇去死的真英雄。

  劉承宗當然就輸給了陳奇瑜。

  但他認,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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