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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四章 死守

  五省總督,曾是陳奇瑜的畢生榮耀。

  但如果上天能給他個機會重頭再來,他寧可不當這個官兒。

  跟劉承宗打仗,而且是被圍在城里,太折磨了。

  他現在都不知道堅守著這座城有啥意義,城里守軍的軍心,早就從一種難以想象的方向崩潰了。

  倆大明親王啊,城里一個、城外一個。

  城里這個老秦王一毛不拔,張嘴就是大不了本王死這座城里;城外那個小韓王天天嚷嚷,大元帥天命所歸,讓城里的軍隊早日投降。

  這沒什么,關鍵是前些日子,咱西安府城里真出了亂子。

  西門守軍嘩變,開城門整整半個時辰,招元帥軍入城,人家看都不帶看一眼的,根本就不進來啊!

  最后三百守軍鼓噪,綁了守將李可從,擁著出城投降去了。

  實際上這場從未短兵相接的圍城戰,持續到這個時候,城內軍民心中所想,早就不是如何守住這座城了。

  因為元帥軍這段日子在城外做的事基本上是明牌。

  人家不僅讓城上守軍看見,還毫不避諱地讓那些到城下買飯、做小買賣的守軍旗軍打聽。

  四衛的軍田、無主的民田、秦藩的莊田,只要登記時無人認領就是無主田。

  無主田都是元帥府的官田,人家該收的地不僅收完,甚至還種上了新的農作物。

  陳奇瑜也試過抓住這個機會,自軍中挑選城外有田地的一百死士,各攜甲片、箭簇火藥之類,混入圍城大營,伺機作亂。

  結果有人出城就告密,不僅挑出來的那些死士,連帶著還有下城買飯的百十號倒霉蛋,唰地一下很快啊,兵籍就上到兵衙河西。

  人也都一路押送進達來臺吉的練兵營,喜提天山旅游單程票。

  到這個時候,劉承宗的意圖已經非常明顯了。

  人家根本就不想攻城,更不想進城——你,究竟在守什么東西?

  西安府城的守軍被這樣折騰,根本談不上什么守城意志,眼下全城軍民十幾萬人,考慮的問題都是繼續這樣下去,他們會不會被劉承宗餓死在這個冬天。

  甚至很多人認為,劉承宗的目的,就是要把他們餓死。

  因為城內軍民到這個時候已經想明白了,西安府城,對劉承宗的意義,只是西安府城。

  城里的糧食本來就沒多少,畢竟農田都在城外,閉城門的時候糧食還沒成熟,如今都叫劉承宗收了。

  而城內所擁有的,無非是金銀財貨那些不能吃的物件兒,那些東西是吃不掉的,人都餓死了,東西還在、城還在。

  絕望情緒,籠罩在西安府城上空。

  陳奇瑜這段時間,主要精力其實都是讓守軍防備百姓沖擊城門。

  西安官將軍民和劉承宗的敵我矛盾,因為饑餓,在元帥軍拒絕攻城入城之下,演變為軍民百姓和陳奇瑜為首官員武將之間的內部矛盾。

  其中西安本土的官員,也因為家眷的緣故,保守的勸說陳奇瑜放人出城,激進的干脆開始傾向于勸說陳奇瑜考慮后事。

  言外之意,就是該琢磨投降了。

  但陳奇瑜不能投降。

  他被逼得沒辦法,干脆一咬牙,給劉承宗寫信,說城內口糧已盡,要其撤圍,否則他就把城里百姓放出去。

  劉承宗開始一看這信就樂,心說陳奇瑜看起來不太聰明的樣子,你好大個五省總督就拿這個威脅我。

  腦子壞了吧?

  官員在守城時,把城內百姓當做累贅,放出來丟給圍城軍隊,本身就是天大的笑話和丑聞。

  這都不是失職不失職的事了,是拋棄合法性,

  自我降格。

  占據城池的土匪,才會這么干。

  不過劉獅子細細一琢磨,喊來了張獻忠。

  倆人鉆進帥帳里合計半天,發現陳奇瑜這個威脅,蠢是蠢了點,但還是有一定殺傷力。

  西安府城里的百姓都放出來,劉獅子還真養不起。

  畢竟現在這個季節,臨近冬季,安置百姓的事確實不好辦,而且會耗費他們很多糧食。

  但他們費的是糧,收獲的人心人口,朝廷那邊可是凈賠,連合法性都丟了,這西安府城又能守多久?

  屬于殺敵二百自損八千,像瘋了一樣。

  劉承宗對張獻忠道:「我細細考慮,這不算壞事。」

  西安府城對元帥府始終是隱患,這是劉承宗進關中的戰略方針決定的。

  府城他若想打,早打下來了。

  只是快速膨脹的元帥府軍隊,超出了劉承宗的想象,也超過了元帥府的承受能力,沒辦法把事情做的十全十美。

  所以,吞了軍屯田、吞掉城外田地,趁著人躲進府城,把城外今年的收成都搶了。

  這本身就挺不當人。

  吃城內的人,活城外的人。

  但是問題還在那,這不是城里人餓死算逑、沒餓死算陳奇瑜有本事的事,總要解決。

  這會兒陳奇瑜挺不住了,要把城內百姓放出來,剛好可以給劉承宗分批解決的機會。

  不過不管怎么想,劉獅子始終都覺得陳奇瑜出此下策,是腦子壞了。

  百姓都保不住了,還守什么城?

  韓小王從張獻忠那得知這個消息,更是提著大袖找上劉承宗:「大帥,小王聽說,這陳奇瑜要把西安十萬百姓放出來,吃大帥的軍糧?」

  「大帥別跟他慪氣,一聲令下,小王一封信送回藩國,我平涼的肅藩兄弟立馬就告到四祖宗家那位御前,狠狠地彈劾他陳奇瑜。」

  劉承宗都呆住了。

  你這個家伙思想挺別致啊。

  這還能給皇上告狀的嗎?

  「別費勁了,不至于。」

  劉獅子心說陳奇瑜全家在我手里,人也在西安城里,皇上對他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

  更何況…雖然他給陳奇瑜發塘報是有點抽象,但那是為了打擊陳奇瑜的意志。

  隔著兩千里給崇禎告狀,那打擊的是崇禎的意志。

  沒意義啊。

  「陳奇瑜寫這封信是腦子壞了,開始以一個皇上的要求來要求我了。」

  劉獅子朝地上啐了一口:「我用他要求?我自己就往袞服里鉆了,他不要牧民之職,我要。」

  「他愿意往外放人就放,他放多少我收多少,養不起我也硬養,神器所歸必在有德,他這是把朝廷在陜西的德行敗光了!」

  當天,劉承宗就讓人給西安城頭放箭送信,一連射了一百多封。

  信上的意思很簡單,你沒糧,我也沒糧,你放人出來就是讓人餓死,所以城上的守軍弟兄告訴城內百姓,出來都帶點糧食,到時候給你們分地,別還沒到開荒的地方就餓死了。

  城內的陳奇瑜收到消息,拿著信一看,心說這劉承宗他媽的凈放屁。

  整個陜西,現在誰能比你糧食多?

  你要是沒糧,別人就都餓死了。

  說實話,陳奇瑜給劉承宗送那封信,并自降身份做出放百姓出城的下策,其實目標不是劉承宗——是秦王。

  準確的說,他想減輕城內糧草壓力沒錯,但更重要的是給秦藩貴族以及城內有糧的豪家帶來壓力,逼迫他們拿糧出來。

因為陳奇瑜已經不知道自己能干啥  戰,打不過;守,守不住;逃,無處逃;降,又不能降。

  能做的就是等死。

  問題是就連拖延死期都很難,沒糧食。

  現在已經不是借糧能解決的事了,別說城里頭會不會因為缺糧亂起來。

  就連陳奇瑜,都想帶兵在城里搶富戶了。

  所以他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把城里不是那么堅定的百姓軍兵都放出去。

  如果跑出去六七萬,城內能同仇敵愾,則秦藩和富戶不得不把糧草拿出來,他們也能把這座城守到明年春天。

  如果跑出去十幾萬,城內沒留下多少人,那就更好說了。

  說明他走錯了路,這城就不該守。

  黔驢技窮啊。

  隨著劉承宗的書信在城內傳播,城內隨之…更亂了。

  官府讓人出來,人們都在城里爭相逃竄躲藏;城里到處都在私下買糧、甚至搶了錢糧自己偷偷從城墻上往外跑。

  不過動亂也沒持續太久,不過幾日,陳奇瑜就真的開城,放出兩千多沒糧食的老弱婦孺。

  劉獅子一看,就把陳奇瑜的心思摸了個七七八八。

  放出兩千多老弱婦孺,顯然是試探自己會不會接收接濟。

  這對他來說根本就不是個問題,當即下令,讓軍兵在圍城營地外圍布置粥棚。

  同時,他還派遣羅汝才部的千總李汝珪,率一個把總司在城外尋了個千戶所,著手布置能夠過冬的流民營。

  這也是劉獅子對李汝珪的考驗。

  這家伙是羅汝才部下的猛將,領小股騎兵夜戰突襲,先后射死曹文昭部將曹鼎蛟、左良玉部將羅岱,狡猾又勇敢。

  憑他的戰功,就算升個參將都不出格,只是劉獅子有點信不過羅汝才那幫老弟兄的組織管理能力。

  所以把安置流民的事交給他,試試成色。

  如果干得好,劉承宗打算讓他到張振的延慶旅當游擊將軍。

  隨后一連七日,陳奇瑜在城里放人出城,開始放老弱婦孺、后來干脆一家子一家子放,城門都不關了,一直放到劉承宗急眼。

  沒別的原因,陳奇瑜這個家伙放人出來無所謂,他居然不讓人帶糧食,也不讓人帶金銀,但凡跑出來的人身上有錢,那都得偷摸從城墻上縋下來的。

  劉承宗心想,你個守財奴,不讓人帶糧食就算了,你們在城里吃,理解。

  不讓人帶錢是怎么回事,那金銀銅錢你們在城里也吃不到啊!

  最關鍵的是麻煩。

  白銀在元帥府是緊缺物資。

  陳奇瑜這么干,等元帥府拿下西安城,劉承宗必須下令,把西安城掘地三尺,整個刨一遍。

  劉承宗也懶得跟陳奇瑜生氣,干脆下令:「請周將軍過來,把陳奇瑜的家眷都帶到城下!」

  滿天星周清不算元帥府的將領,但人家向元帥府靠攏的意思非常明顯。

  劉承宗讓張振找周清、惠登相借幾個進過山西的好手當向導,派遣幾十號人進保德州,把陳奇瑜的家眷弄過來。

  結果人家周清一聽是大元帥的命令,直接丟下部隊,領了八百軍兵浩浩蕩蕩從府谷渡河突進保德州,帶回陳奇瑜全族四百七十余口,基本上把沒出五服的親戚全帶回陜西了,舉族遷居。

  而且事還辦得特別講究,除了陳奇瑜的近親六十余口,剩下的族人以及不方便行動的老人,都安置在綏德。

  最厲害的是滿天星周清的部隊,本來就不是什么以軍紀優良著稱的精銳之師,卻硬是在這次行動中對陳奇瑜的族人做到了罵不還手。

不過美中不足,是周清沒把  陳奇瑜的老母親接過來,留在了綏德,只把陳奇瑜的小媽白氏帶來了。

  劉承宗看見陳奇瑜一家子的名單就樂,他們家到這一輩起名挺有意思,奇字輩,名字規律跟漢末的漢室宗親一樣。

  瑜、璜、璉、瑚、瑛、璋,都是王字旁的奇石禮器,除了陳奇瑜,全都是秀才。

  就這事,周清還專門跟劉承宗解釋了,是因為陳奇瑜的老母親很兇,路上就一直逮誰罵誰,一副趕著死的樣子。

  他們全家兄弟都向周清求情,說這太老君到了城下一準自殺,要壞事的,如果要勸陳奇瑜投降,我們一塊勸。

  陳奇瑜原本有個妹妹,叫陳敬。

  他們的父親陳嘉藎在遼東廣寧衛做經歷的時候,

  自幼就許給了保德州的郭氏的兒子,陳奇瑜也納了郭氏的女兒為妾。

  等到陳敬十六的時候,該完婚了,陳奇瑜已經顯貴,看不上妹妹要嫁的郭家無賴子,就要退婚,但他妹妹想嫁,聽說要退婚的消息,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

  他們母親怎么叫也不開門,就聽陳敬在里面說,女兒要洗澡,母親就在外面給燒水,燒好水進去的時候,陳敬已經懸梁自盡了。

  所以陳氏的老夫人一直很悔恨,早就不想活了。

  所以周清也怕壞事,就先把陳奇瑜的母親放在綏德派人看管,先過來再說。

  不過劉承宗一聽,就讓人又把老夫人接過來了——這世道,趕著死人他見多了,這有啥新鮮的。

  這會兒劉承宗的命令剛下達,沒過多長時間,遠遠地就聽見營里老太太沿途罵街。

  等來到營外,老夫人看見劉承宗,罵的更來勁了:「你這逆賊,要殺就殺,我陳氏絕不會勸玉鉉投降!」

  就連陳奇瑜那幾個兄弟在后面跟著,都面如死灰,也跟著硬氣起來了。

  沒法啊,早前身段柔軟,是覺得周清一路上待他們挺友善,看起來還有活路。

  眼下老夫人這么一罵,這叛軍首領惱羞成怒,陳氏全族是鐵定都得交待在這兒了。

  叩頭求饒是個死,硬氣一點也是個死,那還客氣啥,不如給他氣急了,求個痛快。

  卻不料劉承宗聽老夫人罵了半天,就不說話,只是眼神戲謔,還時不時露出笑容。

  他就不可能讓陳氏老夫人這點攻擊力罵破防了。

  反倒是他一直等著人家罵累了,這才像看傻子一樣,疑惑道:「誰告訴你們,我讓周首領把你們請來,是要勸降他陳玉鉉,你們以為他是誰?」

  侍立一旁的張獻忠一臉了然。

  果然,他猜的沒錯。

  早在知道劉承宗派人接陳奇瑜的家眷時,他就猜測,劉承宗就算把人都按在城下殺了泄憤,都不可能利用家眷來勸降。

  憑他對劉承宗的了解,這位大元帥向來目中無人,就不可能干這種非常小人的事。

  「他要戰,五省聯軍朝夕覆滅;他要守,守得連城內百姓都丟出來不要了;現在陜西全境盡在我手,他還不投降要死守…呵。」

  劉承宗說著笑出一聲,抬頭遠遠地瞭望了一眼高聳的西安城樓:「你們以為,我會讓你們勸降,或者在這把你們都殺了?殺你們的不是我。」

  「明參議段復興,受陳奇瑜之命守乾州,積柴薪于鼓樓,置老母妻女于樓上,城破,舉火焚樓,力戰斃于陣。」

  劉承宗抬手指向城上:「守軍家眷都在城內,憑什么他陳奇瑜的家眷在老家?你們都給我進城去,好好教教陳奇瑜,什么叫,死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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