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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六章 均糧買賦

  黃澄站在元帥府旳大門前,貫穿谷地的冷風越過城墻襲擊他的領口,即使裹了看不清原色的短襖,立領秋衫仍不足以御寒。

  他的目光看向元帥府門前的兩具石獅子,再望向干凈的花崗巖石階,最后低頭看向被頂穿大腳趾的厚布鞋。

  那漿糊千層底的破布鞋已沾滿泥濘。

  站在門口的鎖甲武士發聲催促,黃澄把心一橫,脫了布鞋擺在門口獅子基座下,光著腳步步踏上石階。

  天寶看著這個來自東邊的農夫,并未告訴他根據法度,任何人都不能在帥府門前放下任何東西。

  他知道,大元帥會賜給這個農夫一雙鞋,也許是牛皮靴子,也有可能不僅僅賜下一雙靴子。

  果然這個農夫進入前廳沒過多久,就有護兵從前廳走出,去取了一身棉衣與皮靴回去。

  天寶笑了笑,兩手在土色箭袖長襖腰間緊了緊寬幅束帶,左手按著刀柄,右手揣進交領長襖的懷里取暖。

  劉承宗和同他一同回到俱爾灣的劉承祖坐在廳中,看著這個名叫黃澄的農夫,他抬手道:“換上,坐下說話。”

  這次從西寧回還,他帶回來三個人,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這個黃澄,因為據父親所說,那些從碾伯來求糧的百姓,都為黃澄馬首是瞻。

  黃澄是個窮人,也是個很有膽魄的人,談不上不卑不亢,但是敢動。

  敢動就已經很有膽魄了,在元帥府這個地方,喊來個西寧土司老爺都未必敢動。

  黃澄是給了衣裳和靴子就穿,轉眼在廳中把自己剝得赤條條,換上嶄新的土黃交領右衽中衣中褲,穿上帶行纏的黑布棉褲,扎好行纏蹬上牛皮靴,又穿上箭袖長襖,這才在行禮后坐好。

  看他扎行纏的動作,劉承宗在心里暗自點頭,動作很熟練,確實當過兵。

  劉承宗愿意見黃澄,既不是因其貧窮,也不是因其能服眾,主要是因為此人的履歷激起了劉獅子的好奇心。

  他發現自己有吸引倒霉蛋兒的體質。

  他問道:“你是馬戶,家里有地,被馬折騰沒了?”

  黃澄搖頭后據實相告:“也不全是馬折騰的,主要是給我大忙喪事,把家里地賣了。”

  劉承宗緩緩點頭,在大明當馬戶屬于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不過這對黃澄來說不算啥,他沒造反。

  劉獅子再問:“賣地之后,你就去做了驛卒?”

  “是,當時大通馬驛的驛馬死了,缺馬。”黃澄點頭道:“我把家里最后的馬抵給驛站,就進去了。”

  劉承宗面無表情看了一眼桌上父親的書信,接著問:“當了四年驛卒,被朝廷裁撤后,你就去當兵了?”

  “沒有,在家閑了半年,后來在鄰居李善人家幫了仨月短工,他家是我家的老東家,家里種了二百多畝苜蓿,趕上調劑干草要人幫忙,以前我達達在的時候就總過去幫忙。”

  黃澄說罷,劉承宗問道:“幫工仨月,工錢多少?”

  “我容易餓,李善人管我一天三頓。”黃澄笑得很幸福:“還要啥工錢…后來高店子招兵,我就找大善人借了二兩銀子,當兵了。”

  “嗯?”

  劉承宗皺了眉頭,重新在書信上確定了一下,問道:“但你是鎮海營的逃兵,高店子在碾伯。”

  “是。”

  黃澄點頭,面色古怪的看了劉承宗一眼,道:“開始在高店子挺好,后來調去鎮海營,離家太遠我就跑了。”

  實際上當時從高店子被調到鎮海營,就是因為劉承宗率軍進入河湟谷地,黃澄能逃兵回家像沒事人一樣,也是因為西寧城被劉承宗控制,切斷了東西聯系,鎮海營沒追究逃兵的事。

  “那后來呢,回去怎么沒落草?”

  黃澄坐在劉承宗不遠處,語氣神情一直都挺理直氣壯,唯獨到這個問題,面露遲疑,語氣也多了三分苦澀:“沒馬。”

  他搖搖頭:“別人都能過日子,我過不了,我笨唄。”

  其實黃澄只差一步就落草了,他都想好計劃了。

  那些堡子圍子是搶不了,他得從小做起,先搶兩匹馬,然后喊上同里的逃兵去劫道,劫個去元帥府俱爾灣買貨的商賈,有了錢就有糧,有了糧就有人,有人就能做大做強。

  所以他揣著鍘刀在鄰村馬戶家的干草堆里蹲了三天,就為偷匹馬。

  這事只能夜里干,白天斷不了莊子上有人,被人發現了很難跑,哪怕被射一箭、被劃一刀,都很麻煩。

  可整整三天,那老頭兒白天光腳下地,晚上放著屋里的床不睡,整天睡在馬廄里。

  那馬兒餓了就用大腦袋把老頭兒拱醒,老頭就踢踏著露腳指頭的破布鞋,佝僂著腰自言自語去鍘馬草。

  黃澄聽了三天自言自語,除非那匹馬能聽懂人話,否則他對老頭兒的了解,可能比這世上任何人都多。

  老頭歲數并不老,只是婆姨生第二個娃的時候難產歿了,獨苗苗長到六歲又得天花死了,一直不打理自己,家里亂糟糟人也亂糟糟,老得很快看著像老頭,其實才剛四十出頭。

  從婆姨歿了那年,就再沒人給他做衣裳做鞋了,所以下地從來不穿鞋,那鞋子只是在家睡覺給腳丫子保暖用。

  老頭待馬比待親兒子都好,跟他爹在世時一模一樣,但他爹日夜如此養出的馬,被他送給驛站換了驛卒。

  直到第四天清晨,那天是清明,老頭出門了,黃澄沒偷馬。

  他把家里收拾了一遍,從井里提了滿滿兩大缸水,用泥巴糊了窗戶紙破洞,用鍘刀把老頭的干草鍘完堆好,一直忙活到傍晚,走到門口才發現老頭把門鎖得嚴嚴實實。

  黃澄忙活又累又餓,又被門堵住了,尋思這個破家啥他媽都沒有,老耗子進來都得抹著眼淚兒走,有他媽啥好鎖門的?

  然后他的眼神就看見馬廄里那匹大腦袋,上去就是兩個大嘴巴子,把馬都扇蒙了:爺他媽被人伺候好幾年,從來就沒受過這委屈!

  那馬叫得呀,齜牙咧嘴,光看表情黃澄都知道是在罵他。

  但聽見馬罵人,黃澄心里就舒服了,他嘆了口氣,把高店子營發給他的騎兵靴、里外穿成一個色的鴛鴦戰襖都扔在老頭床上,踢上那雙露腳指頭的破布鞋,在馬兒罵罵咧咧中翻墻跑走。

  回家都沒來得及歇,聽說他回家了的李大善人聞訊趕來收債,結果一看他這身打扮,窮得都快當褲子了,手里還提個鍘刀,就說算了,到我家做工還債,管你口飯吃,犯不上為兩口飯去謀財害命。

  黃澄尋思了整整一夜,要說他運氣壞吧,遇到的都是好人;可要說運氣好吧,他確實是投胎技術不太行。

  好,不夠好;壞,也不夠壞。

  黃澄覺得問題還是出在他自己,在鎮海營當兵的機會沒抓住,就連落草都沒那心黑手很搶老頭兒,還沒本事搶堡子圍子。

  而且還窮得根本就沒到被巧取豪奪的份兒上。

  若運氣再壞些,來個使勁欺辱他的豪商大賈、達官貴胄,興許就沖冠一怒,走上犯法道路。

  再不濟,就算欺負不了別人,也能讓他一拳把睡著的老頭打暈在馬廄,這會就已經是騎上高頭大馬的大盜了。

  偏偏,人生被僵住了。

  黃澄沒落成草,在李善人家里又幫了幾個月工,直到劉大帥在黃南打仗、大朝廷在河口陳兵,河湟谷地的糧價漲得比他從老頭家逃跑都快。

  李善人養不起他了。

  黃澄也知趣,糧價低的時候靠別人養著,這份恩情憑他的本事已經很難回報了,如今糧價漲到這么高,他再吃人家仨月糧,花銷都夠買條命了,他還不起。

  李善人幾番挽留,沒留住,知道他要往外闖生計,又給他拿了二兩銀子、幾斤干糧做盤纏,這才放他離家。

  黃澄笑道:“臨走李善人還說,這會難,出去闖闖也好,闖不下去就回去,家里有飯,所以大帥可以不給我口糧,我是替別人來借口糧,我可以再想辦法。”

  劉承宗緩緩點頭,笑道:“這李善人,對你還真不錯。”

  “是啊。”黃澄點頭道:“十里八鄉都知道他的善名,他是童生,有學問,總說怕不管我,下去了我達達埋怨他。”

  劉承宗一笑,黃澄心里本來那點藏起來的緊張也就散了,學著道:“東家,我給你賣力半輩子,你咋就不管我家澄娃死活嘛?”

  不過他這句話,并沒有把劉承宗逗笑,恰恰相反,劉承宗臉上的笑容漸漸隱去:“在你們那,大戶人家地主東家都這樣救濟百姓,沒有為富不仁的?”

  “那哪兒能沒有嘛,哪里都有善人,哪里也都有惡人,但我沒見過。”黃澄搖搖頭道:“人家都在堡子圍子里,甚至都不愿來欺負我。”

  劉承宗對這句話沒有很特別的反應,他只是在估量向東用兵的難度,當他從黃澄這知道所有自己想知道的消息,便讓人把黃澄帶到府中粥房吃飯。

  劉承祖搖頭道:“若當地如此,倒是難辦。”

  劉承宗笑道:“兄長說的是哪里難辦?”

  “哪里都不好辦啊。”劉承祖對弟弟的輕松感到不解:“莪聽他說,東邊地主不多,劫富濟貧還會錯傷好人…”

  劉承祖沒說完,就被劉承宗擺斷:“哥,我們不是在陜北轉戰的流寇,這不是劫富濟貧了。”

  劉承祖沒說話,示意他接著說下去。

  “首先,把河湟所有地主搶光,能不能解決我們的口糧問題?”

  劉承祖先是疑惑,而后仔細思索,最后道:“總能讓我們撐到明年秋收。”

  對于這個答案,劉承宗不置可否,只是繼續問道:“那么如果還要把糧食分給百姓呢?分給百姓,又如何保證秋收的糧夠撐到后年秋天?河湟的問題可不是我們沒糧。”

  他兩手一攤道:“今年風調雨順,朝廷閉鎖關防只是外面的糧進不來,河湟產糧沒有變化,問題出在我們。”

  陳師文說過,河湟有漢番蒙百姓五十萬,今年這里的產糧沒有太大變化,卻增加了整整八萬人,外界糧食進不來,元帥府為了不挨餓買空市面上的糧食,以至于東邊有人在挨餓。

  基于這樣的原因,劉承宗說:“即使我們把地主都搶光,來年還是會有口糧危機,到時候搶誰?難不成今年有田五百畝以上算地主,明年有田二百畝以上算地主?”

  說著劉承宗自己都笑了,說出個跟這事看似毫無關系的詞:“權力。”

  說實話劉承祖覺得有點跟不上他的思路:“嗯?”

  “我是說,這場仗的目的是權力,煽動黃澄等人群起作亂劫掠大戶只是手段,我的目的是權力。”

  劉承宗抬手搖晃著道:“不是因為這個人有二百畝地,我要搶他;也不是因為這個大宗族手上的地平攤每戶不多,我就不管他,更不是因為一個能在鄉間作惡掌權的地保沒地也沒糧,我就放過他。”

  “我明白你意思了。”

  劉承祖緩緩點頭,順著這個思路道:“那這場仗就得從西寧開始,收回所有在地方的權力,就像歷朝歷代開國之時一樣,以劫富濟貧為名,以均田免賦為誘,把士紳、宗族、土司都打爛?”

  劉承宗的眼睛透著熱切,堅定點頭:“對!”

  可劉承祖反而更疑惑了:“但就像剛才你說的,河湟田地總數,除我們開墾那幾萬畝地,那到后面還是缺糧。”

  “而且我一直不覺得均田免賦是好辦法,咱們很久以前就說過…”劉承祖臉上犯難,搖頭道:“但凡失敗的都這么干。”

  “對,失敗的都這么干,成功的也這么干啊,我認為問題沒出在均田免賦上,因地制宜,這世上從來沒有萬世不變的法令,更沒有萬代永固的江山,它可以用做一個階段,但不是永遠。”

  劉承宗邊說邊用手在虛空中切了一下:“均田容易,可均田的第二年這土地就又不均了,我們歷來說的是抑制兼并,就是抑制地主的產生嘛,可一百畝算地主、還是二百畝算地主?如果二百畝算地主,一百九十九畝算什么?”

  “免賦也容易,但免賦之后的元帥府拿什么養兵,拿什么修路架橋興修水利?”

  劉承宗自問自答:“所以我的想法,是均糧買賦…以河湟為基,收回地方一切權力,是第一步;編戶齊民劃分鄉都,是第二步。”

  “各鄉編隊派官四名、一名本地由百姓推舉、一名外地由官府選拔、一名官員由帥府任命、一名軍官由我選派,另推舉農牧博士、百夫隊長二十,領導本地百姓統一種植畜牧,按勞記功。”

  “整個河湟,由元帥府統一規劃種植畜牧,農牧產品統一定價,收成四成由本地按勞分配,六成由帥府統一收購;沿谷地設立市場,統一管理。”

  劉承宗說得慷慨激昂,仿佛一個新時代正在拉開序幕,但等他說完氣勢卻又矮了半分:“這事關系重大,我得趕快讓承運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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