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曲河畔陽光正好,在莊園三層的日光廳,劉承宗披著狐裘,仔細對比桌面的書信和輿圖。
鋪在桌上的輿圖是由七縣繳獲土司圖合繪而成。
原圖既有明初繪制、也有元初繪制,繪圖的技藝參差不齊,導致劉承宗手上的新圖也充滿玄幻色彩。
塘兵拿著這種地圖出去,找路如解謎,不過他們已經漸漸找到了竅門。
想知道囊謙靠近邊境的地區長什么樣,就看白利把邊境附近畫成什么樣,反過來也一樣。
印經的匠人給修改過的七幅圖刻了板子,印在一塊就組合成劉承宗面前的這副輿圖。
在這幅圖下面還有張大輿圖,是西寧府的輿圖,那個就清楚多了,不過比之漢地的輿圖看起來也有很大程度的失真。
劉承宗正根據打四方碑的軍兵傳回書信,對照著在輿圖上尋找位置標注。
他把西寧府到康寧府之間的道路,稱作西康官道。
當然如今這條西康官道年久失修,道路設施非常不完善,就連四方碑也僅僅才打到玉樹百戶,不過才走完全程的十分之一。
但全程已大概推算出來,消息也已通過來往塘兵通報給沿途各族頭人,讓他們在今年冬季依照部落大小、管轄土地制作無字四方碑。
領地小的做十幾個到幾十個,領地大的做幾十個到上百個,最多的部落要做一百七十七塊大小四方碑。
這條路的全程是兩千二百八十里,制作四方碑的任務已經全部攤派下去,明年開春只管往前一路邊打邊刻,只要把沿途部落動員起來,很快就能完成。
不過西康路沿途實際上也是統治最不穩定的地方,承運專門就這事進諫,說:那邊各部頭人貴族都是望風納貢,未必是一條心。
為保使命完成,建議劉承宗給出明年不要貢品的承諾,以此為代價讓沿途各部出力役。
但劉承宗沒有采納,他不介意沒有貢品,但從心底里反感望風納貢的貴族,只因為他們在地方掌握權勢。
讓他們出力需要談條件,劉承宗覺得條件可以談,但不該現在談。
要等有人跳出來讓他修不成路碑。
這事很簡單,誰讓他修不成路碑,他讓誰當不成貴族。
只需要一個人跳出來當代價,所有人就都能明白啥事不能干,然后等驛站選好了址,召集力役修驛站的時候,再說不要貢品的事。
修路碑的目的是免除貴族無償差烏拉的權力,楊鼎瑞已經擬好了律法,以后依然會有烏拉差役,但貴族們不能無償差烏拉,劉承宗也不能無償差烏拉。
在他們的設計里,西康路要設置驛站二十二處,以百里一站為基礎,同時要視路途艱險程度,難走的兩站之間就近一些,好走的自然就要稍遠一些。
以后使用雇傭制度,雇牲畜不論牛馬,每里給錢兩文、背夫每里給錢一文,除非有青海元帥府的文書,否則各有疆界,背負牛馬不準過站。
為防止累死人畜,規定凡牦牛烏拉,準馱一百二十斤;人力烏拉,準背六十斤;馬只準乘騎一人,隨行貨物不能超過二十斤。
同時規定烏拉差役的人選,以地畝、牛馬、羊只數目認額,納糧、養牛、養馬、養羊多,承擔的烏拉差役就多,反之納糧少、不養牲畜的百姓則承擔烏拉差役少。
而且對于婦女應烏拉差役也有規定,過去經常由婦女承擔背夫的差役,且時常有孕婦被差烏拉的情況,今后不準地方頭人及各縣給孕婦攤派烏拉,要求男女十五以上四十五以下。
除此之外,楊鼎瑞對雇傭烏拉的質量也有要求,既然烏拉以地畝、牛馬、羊只數目認額,且發給腳錢,百姓就該用肥壯的牛馬應雇,如果用老弱瘦弱充數,官府及雇主有權退回命其調換。
如果官府和雇主在雇傭時不檢查牲畜健康狀態,牲畜在途中倒斃,則需要照章賠償,牛馬賠償五兩、遺落鞍韉賠償一兩。
楊鼎瑞的這份章程,主要約束的是貴族頭人,不過一定程度上也提高了青海元帥府的運輸成本,但相對來說他們的成本提高并沒有提高太多。
因為他們有車,除了那些車走不過去的險途需要雇烏拉,在大路上貨物用車就能往來輸送,成本比人畜低許多。
如果全用烏拉差役,從西康路北頭走到南頭,一百二十斤貨物需要腳錢四千四百文。
劉承宗之所以在心里躍躍欲試,想要西北的貴族跳出來反抗他,以便將之殲滅震懾旁人,不單單因為以后雇傭烏拉要給錢,而是因為在這之后的重頭戲。
他要在境內全面免除奴隸,同時也允許過去的奴隸依然留在主人家中,不過往后就也要使用雇傭制度了,雇傭一名仆役的最底成本是每月一千二百錢。
劉承宗和承運倆人聚在一塊,琢磨了好長時間他們需要多少銅錢的問題。
這個數還沒合計出來,就因為免除奴隸后的仆役行業,找到了自己的稅收支柱。
劉承宗是這么想的,奴隸制度在這個時代已經落后,但雇傭仆役并不落后。
以后就算這地方的貴族沒了,雇仆人的習慣也會保留下來,只不過雇主可能會變成曾經的奴隸。
人們都向往貴族的生活與習慣,沒人會在對未來的遐想中代入奴隸的生活。
既然無法制止,那他們兄弟就得想辦法從這里頭收點錢,所以劉承宗準備頒布行業最低薪水標準與雇傭契約,雇傭仆役的最低薪水為每日二十錢,按月結算,雇主不好可以到官府解約。
同時仆役的雇主已經燒包到雇傭人了,所以也要給青海元帥府每日二十錢的雇傭稅。
若是誰家實在有錢,那官府就由著他雇人。
有了這樣的律法,劉承宗就會從堅定的廢奴者,轉變為雇傭奴仆的擁護者。
康寧府的有錢人家最好使勁兒雇傭奴仆,若各縣都產出一千名奴仆,七個縣一年光雇傭稅就能收五千一百萬,而且還會有另外五千一百萬錢通過衣食住行進入市場。
而且這還不影響其他需要雇傭的行業,在手工業行當也會需要雇傭,但劉承宗可以設立學徒的最低工資超過一千二百錢,少收雇傭稅甚至不收雇傭稅。
過去二十萬人十九萬奴隸和差巴,以后二十萬人一千個奴仆…劉承宗覺得自己估算的這數少了。
不論如何,以后沒有奴仆最好,即使依然存在,對劉承宗也不是壞事,這就足夠了。
但這個法令不能輕易頒布,在頒布之前他還需要更多準備,比如統計各地貴族數目財產、封鎖七縣關防,一旦頒布,一定會有貴族造反或往外跑,造反的就順手干掉、往外跑的要讓他跑不出去。
即使跑出去了,財產也不能跟著跑出去。
同時楊鼎瑞也提出了對寺廟的改革,考慮到信眾基數很大,這事直接免除未免太過不近人情。
所以在律法上,青海元帥府允許百姓信佛,而且允許范圍很寬,在家拜佛沒問題,沒人管拜哪個派別的,就算拜未來佛都沒事。
但劉承宗要禁止私人寺廟,往后各地貴族的家廟都得拆了,而且要全力摒除印度教和苯教的影響,這兩個教派一個提供了階級、一個提供了血腥。
劉獅子對宗教改革的熱情很大,他認為這是天下無量之功德,而且阻力很小。
反正以康寧府十九萬奴隸和差巴的文化水平,遠未達到能明白佛法的程度,更弄不清什么教派了,就是給太上老君的塑像理個發,往那一擺說是佛他們也信。
往后進寺廟的要求可就高咯,想把孩子送進寺廟出家,得從官府登記度牒。
怎么能獲得登記度牒呢?加錢。
逃避工作可不行喔,人活著就得創造財富,至少得給官府交夠五個奴仆三十年的工錢和稅,才能遠離紅塵紛擾。
劉承宗算過,正好一百三十五斤白銀,跟人差不多沉,交了這個就可以出家了。
信佛都是人上人,連這點兒錢都沒有也想侍奉佛祖,你配嗎?還是留在塵世里,侍奉爹娘養兒育女吧。
“大帥這話啊,我陳師佛舉雙手贊同!”
對老父親把家產都捐給寺廟的舉動,陳師佛可謂記恨已久,鼓掌笑道:“大快人心!”
說罷,他問道:“但不能出家,人們還是會給寺廟捐錢啊。”
“你說的對。”
劉承宗皺眉想了想,突然眉間豁然開朗,云淡風輕地擺手道:“捐錢可以,我支持,反正捐一兩,官府要五錢,另外五錢留給寺廟運營。”
他認為,只要寺廟的人事權被他握在手里,在康寧府留著寺廟對他有利。
畢竟任何一個高地,他不占領,自然有人去占領。
何況將來萬一遇上什么事,需要在賦稅之外向百姓籌款籌物,甚至需要鼓動百姓做些什么事,方丈還能提供一點支持。
“這,大帥。”陳師佛道:“這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啊,將來百姓會因為這事積攢民怨的。”
“不不不。”
劉承宗搖頭道:“那話怎么說,身體是一條船,把錢捐給寺廟是存給彼岸輪回到下一世的陰德,沒問題吧?”
陳師佛懵懵懂懂的點頭道:“沒問題。”
“但這錢,是乘客在這輩子的船上弄來的,讓你坐船,誰準你動船上的東西了?準你拿走一半存到下輩子就不錯啦,要知足常樂對不對?”
劉承宗轉頭從頭到腳看了一眼陳師佛:“怎么讓別人信呢?”
他循循善誘地小聲道:“你可以寫一本經書嘛,我們要刪改過去的從印度啊、巫師啊帶來的惡習。”
說罷,劉承宗正色道:“我已決定要依法治國,根據我們的律法,要有法定的經書,誰是神誰是魔,封了他是神才是神,不封,它就非法,非法的妖魔鬼怪怎么辦?捉進監牢,秋后處斬。”
陳師佛鼓掌大笑:“大帥說得真是有趣極了。”
卻被劉承宗面無表情地打斷:“你當我在說笑話?”
陳師佛趕忙肅容,接連搖頭道:“不敢。”
“我青海元帥府的元帥律前承大明律,刑律造妖書妖言條:凡造讖緯妖書妖言、及傳用惑眾者,皆斬;若私有妖書、隱藏不送官者、杖一百、徒三年。”
劉承宗道:“你知道這條律法該怎么用么?去讀經書吧,把你覺得合規矩的經書、不合規矩的經書都送來,會有專門的士兵檢查它們。”
“我們永遠不會宣布哪本經書合法,但會決定哪些經書非法。”
不知為何,陳師佛聯想到了焚書坑儒,他斟酌再三,還是硬著頭皮道:“大帥,你要考慮后人的…”
“我才二十歲,你就讓我考慮身后事了?說這種話的人,難道你不該回家準備準備后事嗎?”
劉承宗帶著笑罵的情緒,所以陳師佛也沒太害怕,擺手賠笑道:“不是,這樣的事畢竟傳到后人那不好聽啊。”
“燒幾部經書殺些人,有啥不好聽的,難道還能比流賊更難聽?我一個大明的流賊頭子,呵。”
劉承宗笑了一聲,收起塘兵的書信,皺著眉頭對陳師佛問道:“諸縣的田地,還沒統計上來么?”
見他進入工作狀態,陳師佛也連忙正色,答道:“還沒,七縣只有囊謙與瑪康統算出大概種糧田地與草場,余下五縣的鄉官去的晚些,因此還沒統算上來。”
說著,陳師佛稍加思索,道:“囊謙縣有糧地三萬兩千畝、菜地三千畝、草場六百二十萬畝。
“瑪康有糧地八萬四千畝、菜地果地一萬三千畝,草場一千二百四十萬畝,田地都不多。”
劉承宗搖搖頭。
不到人均一畝地,搭配上風調雨順九十斤的畝產,怪不得人少且看淡生死。
他們需要很多農具,需要開墾更多的田地,但從北往南運的代價太高了,倒不是因為差烏拉,而是因為鐵。
就在這時,門前的護兵傳報:“大帥,水師衙門的周同知來了,說帶著朝廷派往茶馬司的宦官張元亨。”
劉承宗聽見這名字就笑:“周同知這是找著朝廷派來的同僚了,讓他們上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