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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九章 水師衙門

  茶馬司的官吏陸續回到官署,他們放心了。

  因為朝廷新派來的監視宦官在抵達的第二天,請求面見劉承祖失敗后,退求其次,見到了主管俱爾灣市場的王錕。

  在那之后,張太監從四川調了許多茶磚,也投入轟轟烈烈的走私事業中。

  朝廷派來監視茶馬司的中官都加入了走私,別的官員還有啥可怕的,大伙兒該點卯點卯、該喝茶喝茶。

  只有承運的岳父王琨知道,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王錕是訟師出身,沒經歷過劉承宗與大明的戰爭,甚至整個叛亂期間,都靠著劉老爺與承運的庇護,在延安府城舒舒服服過日子,參與最多的事就是糧食貿易以及給府城官吏發俸祿。

  他不喜歡戰爭,尤其對大明朝廷仍有很大的敬畏之心,在他看來,青海元帥府與大明最好的狀態,就是不開戰。

  在這一點上,太監張元亨能與他達成共識。

  只要有了這個共識,剩下的事都好談。

  但張元亨想的不是走私,而是完成自己的使命,朝廷給他的使命是監視茶馬司,更深層的目的是要讓西寧茶馬司給固原送馬。

  因為在大明的西北,很缺戰馬。

  這話聽起來就像個笑話,西北怎么會缺馬?

  本來不缺,但劉承宗去了一趟,缺了。

  劉承宗走過的地方,馬苑被清空,沒去過地方,戰馬也持續不斷地倒死,過去還能每年從納馬番那弄到上千匹戰馬,如今納馬番也不納馬了。

  固原很缺戰馬。

  張元亨想要績效,他這輩子只有這一次機會,必須牢牢捉住。

  反正鎮守固原太監說了,只要不開戰,由著他放手折騰…想要馬還不簡單?

  過去是用茶換馬,現在茶換不到馬了,但把官茶投入走私可以換到羊,用羊在西北民間買馬,這不也是解決問題的方法么。

  其實王錕比較反感這個方法,他更希望張元亨用茶磚從他這換騾子交給朝廷,但張元亨一定要羊,他也沒辦法。

  因為張元亨要從西寧東南的河州、洮州,用羊與熟番換馬,那地方不在青海元帥府的控制范圍內。

  王錕沒擅自決定,只讓張元亨先調茶,說他要派人去康寧府問問大元帥的意思。

  派去詢問的人才剛上路幾天,南邊就來了滿身殺伐氣的軍漢,神情甚為倨傲,對這個監察太監沒半分好臉:“大元帥要見你,即刻啟程。”

  一刻不得緩和,讓張元亨滿心憋氣卻不敢發作。

  他跟西寧衛的屯城旗軍、鎮海營的營兵都有過接觸,除了口音不一樣,這的兵給他帶來的感覺,幾乎跟他在京營當兵的大哥一樣。

  茶馬司沒官吏的這幾天,他每天的伙食都由屯城旗軍給送,五天,吃了兩頓火燒,其中一頓還是夾驢肉的。

  張元亨起初以為這是西寧衛指揮使劉承祖貼心,知道他是保定人,結果一問才知道,這座城所有兵吃的都是這個,如果不是因為最近羊比較多、驢比較少,他們每旬的菜單有三頓夾肉的。

  人們說這是陜北名吃,河南驢肉火燒,還差九十八年就是百年老店了。

  西寧城里的兵裝備精良,許多人穿著和鴛鴦戰襖不同的軍服,用料扎實耐磨、做工也很精細,有些士兵有常年駐防邊塞的殺伐氣,卻對宦官非常尊敬。

  還有些人看他沒有尊敬,但帶著田間地頭農夫狡黠的土氣,遠遠地竊竊私語,真等他走到近前,答話時那種蠻不在乎又消失了。

  但從康寧府過來的士兵,就不是這樣了。

  他們的鎧甲下,是做工非常粗糙的土黃色兵服,有邊軍的殺伐氣卻沒有邊軍對太監的尊敬,看向他的眼神就像盯著一塊肉。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認識到,盡管西寧衛已經不能說是朝廷的邊防,卻也遠談不上敵境。

  被青海元帥府的衛兵夾裹到西寧以西,踏上去往康寧府的路,那才叫真正的敵境。

  龐大的幾座兵營、巨大的市場,山谷口衣甲鮮明的大兵聲色俱厲,指揮戰爭中俘獲的奴隸搬運石料,增筑木石結構的小堡壘。

  依山而建的堡壘箭樓戒備森嚴,上長長的銃炮管子向外伸著,瞄向趕著牲畜到市場貿易的番子韃子。

  帶他往海北走的老兵說,那些不是奴隸,是南邊不愿歸降的貴族、頭人、管家和士兵,大元帥管這勞動改造,讓他們知道奴隸有多苦。

  張元亨不在乎什么貴族什么奴隸,他自個兒就是個肢體不全不男不女的宦官,對人世間的階級沒有興趣,奴隸可能不是人,他一定不是人。

  他更在乎湟水源頭河谷里規模龐大的軍器局,他不好形容那些又長又細的管子,究竟該屬于大銃還是小炮,總之那些小堡壘里伸出的火槍,都來自河谷巨大的軍器作坊。

  人們把西寧以西的地方稱作青海元帥府,他想知道青海元帥府究竟在哪。

  在西寧衛西邊,最接近青海元帥府的地方在海北,那有個大鎮,大概有內地鄉都的規模,但還沒修城墻,周圍遠處是牧地、近處是農田,最里面的集鎮靠齊胸的黃土矮墻與壕溝保護著。

  青海元帥府也沒在這,他看見高高的木牌坊與巨大的庫房一直蔓延到海邊,走近了才發現,牌坊上寫著六個大字——青海水師衙門。

  可等他放眼海上,并不能看見水師槳帆遮天蔽日的場面,倒是有不少結構簡單的槳帆漁船,被軍漢駕馭著泛舟海上,頗為逍遙自在。

  在遠遠的深水區,有一條體形不大的帆船拋錨停著,看上去分外孤單。

  護兵向來懶得搭理張元亨,何況他也害怕這幾個瞪起眼來就要殺人的馬弁,不過在青海水師衙門,他見到了個官員。

  名義上的青海宣慰使司第二號人物,同知周日強。

  周日強做過寧州知州,對張元亨的到來很是高興,原本想邀他在水師衙門住上幾日,聽說是大元帥召見,這才作罷。

  一番打聽,張元亨探得水師衙門的機密情報,青海元帥麾下的水師衙門,在編制上有包含周日強在內的將校官員十九人,統率四百料車輪戰艦一艘。

  沒有水兵,水師十八羅漢個個是官。

  聽說是大帥發起南征之后,周日強召集留守全軍,搜羅能操帆掌舵、精通水性之人,一共找到這十八個,當即加官進爵,如今各個都掛著教官職務。

  但水師衙門只有教官沒有兵,因為招兵非常困難,在青海元帥府的統治范圍內,招募水手可比招募車夫難多了。

  戍邊老兵們愿意坐船、不愿開船,愿意吃魚但不愿打漁,何況大帥在南邊把仗打得摧枯拉朽,他們都盼著下一場戰爭開始,還青海湖當水兵,直接成為青海一霸,這輩子可能都沒有能跟他們爭雄的海上霸主,基本上失去所有戰爭機會。

  但這只是次要原因。

  主要原因是周日強在青海元帥府的地位尷尬,名義上一人之下,實際上比腳指頭稍高一點。

  所以周日強才是整個青海元帥府,最希望劉承宗班師回朝的人,沒有劉獅子的雞毛令箭,他除了十八羅漢,誰也管不住,啥事都別想干。

  就連看上海西番部曬干的大木,想要過來,都沒人給他去出這個頭。

  否則現在他們應該有兩艘車輪戰艦了。

  車輪戰艦學名叫車輪舸,最早是唐代的船形,在船兩變安置槳輪、內部以車軸貫通,一根車軸兩個輪子組成一車,由從唐代到明代,兩車到三四十車的輪船皆有。

  不過在明代這種船已經不多,它是一種戰船兵船,裝載兵員以多為貴,適用水域比較狹窄,因船身沉重、吃水較深,不能用于淺水;船形若高大狹長則難禁海風,所以通常用于大湖江防。

  在大統一王朝,對內部大湖江防的需求較低,因此在宋代使用較多。

  襄陽之戰中,張貴與張順曾在漢水丹江口打造車船上百,載鹽布物資集結沖陣,突入被圍困的襄陽,給城中被圍宋軍帶來極大鼓舞。

  周日強算過一筆賬,對青海水師來說,船上不載大炮,只裝備火槍,注重南來北往的航行速度,貨運的需求不算太大,車船非常合適。

  停在海上的這艘車輪戰艦,是兩帆兩車的配置,載兵七十名、船夫與踏駕兵二十,使用風帆和恐怖直立猿作為動力,百公里消耗二十碗炒面。

  周日強拉著張元亨介紹這艘戰艦時,張元亨看著挺新奇、心里挺高興。

  直到放在碼頭的一門岸炮被放響,那是門從西寧衛城上搬下來的佛狼機,嘉靖年的老物件了,風吹日曬保養不善,漏氣非常嚴重,但勝在聲兒響。

  在炮響與號角聲里,游曳的漁船紛紛回還,十八羅漢被召集到周日強的身邊,大伙高高興興擁著張元亨上了漁船,一同上船的還有周圍集鎮趕來的二十名蒙古踏駕征夫,浩浩蕩蕩的漁船小隊朝車船航去。

  張元亨漸漸察覺到事情有點不對:“不是,周老爺,為啥坐船啊?騎馬挺好的。”

  周日強興奮啊,護兵可不光是來接張元亨的,也讓周日強向南邊匯報水師衙門的情況,對他來說,啥情況比讓護兵從青海湖航行一趟還有說服力啊?

  “騎馬哪兒有這個強,跟你說這船可快了。”

  不由分說,漁船被劃到車船旁邊,眾人依次攀爬繩索上去,前邊的上去了后邊的推,由不得張元亨遲疑,人就已經站在了車船上。

  這條船有兩層船艙,底倉能放些貨物,上面的船艙在船身中間,一半在甲板下、一半在甲板上,兩根車軸從中間貫通,船身側面突出一尺,把車輪上半部分保護起來。

  再過片刻,升起船帆,二十名踏駕兵在甲板上分上兩車,十人一排,面朝船尾站在帶踏板的車軸前,手握身前護桿,喊著號子登上踏板,隨車船緩緩航行,船身側面四只圓輪緩緩轉動,阻力越來越小。

  這些踏駕兵都是精挑細選的胖子,作為人力驅動,踏板單用力氣踩不動,他們像上樓梯一樣,跟隨艏樓上的鼓聲,用體重與力量來給船身加速。

  張元亨可沒工夫欣賞這人類智慧的結晶,他心慌著呢。

  人的雙腳無法立足于大地,總會令人產生不安,尤其他還把青海元帥府當作敵對勢力看待,這更加劇了他的恐慌。

  這令張元亨坐立不安,小聲對神采奕奕的周日強問道:“周老爺,你們叫我上船,不是想害我吧?”

  “噢?”

  周日強拉了拉自己的官袍大袖,在青海,大概只有他還穿著大明的官服,笑著對張元亨問道:“周某怎么害你?”

  張元亨站在上層甲板邊退了一步,朝被船頭分開的浪滔伸掌斬了一下,瞪大的眼睛帶著驚恐不安:“溺死我。”

  “哈哈哈!”

  周日強被逗得哈哈大笑:“張老公說什么傻話,你我同朝為官,周某為何要溺死你啊?”

  同朝為官?

  張元亨的瞳孔猛地一縮,你說的朝…到底是他媽哪個朝?

  但他不敢問。

  周日強看他這副緊張兮兮的樣子就想笑,他剛被楊鶴派到劉承宗身邊時也這樣,沒比張元亨強到哪里去。

  現在不也就平常心了,在哪兒不是領俸祿干活兒呢?

  除了有點想家,沒啥不一樣,無非只是多了點對大事降臨的擔憂罷了,但這種擔憂就算在寧州,也一直存在。

  在寧州就不擔心農民軍陷城殺了自己,就不擔憂后金入關害了家小?

  都一樣。

  無非如今更擔心劉承宗入關,讓朝廷害了他在保定的家小罷了。

  想到這,周日強轉頭看向張元亨:“放心吧,大帥既然要見你,就不會害你,你仔細想一下,真要害你,還需要周某把你請到船上,再推進海里?西寧哪里埋不下你這十幾個人呀?”

  張元亨一尋思,好像是這回事。

  “這樣吧,你若擔心,水師衙門也沒別的事,我送你到康寧見大帥,不過等回來了,你要幫我個忙。”

  張元亨對周日強感官還是不錯的,至少比那些橫眉冷對的護兵好得多,他問道:“周老爺請說。”

  “我派幾個人去趟保定,過完年就回來。”周日強說著,看向張元亨道:“用你茶馬司的名義,就說是你的隨從,回鄉辦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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