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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污染

  脛骨號角在戰場低聲嗚咽。

  白利軍的丹碚代本面容陰晴不定,望向戰場眉頭緊鎖。

  他出生那年,在漢地叫萬歷十八年,算起來今年已過四旬,在這片土地上是十足的老將。

  二十年前,丹碚從最低級的武官定本做起,手下僅有二十二名朗生家奴,到如今成為統帥三如的代本,他打滿了白利王東征西討的所有戰爭。

  根據牧羊女傳回的情報,他知道這場戰斗最大的對手是八百個蒙古人。

  蒙古人在康區很常見,尤其是土默特的火落赤部,三年前蒙古人入藏,丹碚就曾受命征服類烏齊截斷蒙古軍隊后路。

  類烏齊的統治者是比囊謙珠氏還孱弱的家族,動員了三個月才召集到七十名戰士,但其依賴經久不衰的寺廟。

  和尚有什么可恃?無非蒙古人罷了,因此丹碚當年就做好了與蒙古人交兵的打算,但最終白利王還是下令將他的軍隊召回,使類烏齊得以茍活至今。

  在那之后,丹碚的軍隊被調往理塘的北部山區,與麗江木天王的軍隊隔山對峙,那是個比蒙古人厲害十倍的對手。

  被頓月多吉重新調至北方的丹碚,對這場仗滿心歡喜,蒙古人搶劫時很難捉,但在大軍對戰時他們贏了就猛進、敗了就一哄而散的特點,讓其顯得不堪一擊,不能與朵甘騎兵相提并論。

  牧羊女也提到有三百多個漢兵,但丹碚并不重視漢兵。

  他知道漢兵火器強,也聽說了囊鎖謙莫宮被一日攻陷的傳說。

  但那能說明什么呢?什么都說明不了,因為那支軍隊的統帥是阿旺。

  阿旺是個啞巴,還是個和尚,偏偏搶了他本該駐守的地方。

  對丹碚來說,堅城被一日攻陷非常合理,不能作為敵軍攻勢強悍的證明,最多只能證明倆事。

  第一,阿旺修行不足,佛祖沒站在他這邊;第二,攻城軍隊不講武德,欺負啞巴。

  這些年丹碚斷斷續續聽到關于中原王朝的消息,就沒有一件好事。

  在發兵渡河時,丹碚還給身邊的貴族打氣:“在我率軍北上時,南邊的木天王剛給皇帝捐了一萬兩千兩白銀,你猜是做什么?”

  丹碚那時的表情顯得高深莫測,抬手點了點馬鞍子:“平叛,天邊一樣的遠的地方有個大流寇姓劉,攪得皇帝不得安寧,他們的國家在打仗,這些漢兵若真是厲害的好漢,就該回去給皇帝幫忙,跑到這里來,無非喪家之犬罷了。”

  只是此時戰場局勢微妙,令丹碚不復進軍時的輕松。

  漢兵躲在簡易土墻后面放銃,有震懾力,實際殺不了幾個人;蒙兵在朵甘重騎的追擊下三兩四散,找不到合聚的機會。

  他考慮了蒙兵的問題、也考慮了漢兵的問題,單以這兩個方面,這場戰斗他占據絕對優勢。

  可戰場上最難辦的恰恰是被他忽略的番兵——那些奴隸崽子。

  戰場上不要說像這種進攻營地,就連兩軍正面對陣,除非實力相差懸殊,都沒有被一沖既潰的。

  沖擊一陣,沖不動就留下些尸首,大部隊退回來重新整隊,發起第二次沖擊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甚至可以把這個莊園當作城堡,圍著困死他們。

  可他的部隊沖上去交兵一次,就像肉包子打狗,送的多回的少,號角吹了三遍,前頭那些奴隸兵明明還站著,離敵軍那么近,卻不回來。

  那就只有一個可能,他們投降了,可勝負未分就上百人投降,很反常。

  何況哪有投降了還拿兵器的。

  這不對。

  丹碚代本看著自己的軍隊慢慢退回陣中,從軍二十年,他從未見過這種情況。

  以至于他甚至有點懷疑,那些兵真被奴隸崽子策反了?

  這二十年白利領地的戰爭就沒停過,將是老將,兵也是老兵,他們應該知道在戰場上投降的下場。

  他們的妻女與親人會被折磨,如果有兒子的話則會贖罪。

  丹碚不明白。

  趁重騎兵把蒙古馬隊驅離營地,丹碚把部隊撤回到安全距離扎下營地。

  布置好簡單防務之后,他召集貴族,找來幾個參戰的奴隸詢問:“前面怎么了,那么多人回不來?”

  奴隸們不敢說,直到丹碚面露不虞,才終于有人壯著膽子道:“他們在陣前叫喊,叫我們自己做自己的主…”

  話還沒說完,就被貴族們的斥責打斷。

  “胡鬧!”

  隨軍出征的貴族們一片嘩然。

  人們爭先恐后譴責陣前倒戈的奴隸:“什么時候輪到他們做主了?”

  胖胖的蘇芒老爺在人群后站著,看著白利王麾下一群老爺破口大罵,在心里無聲地嘆了口氣。

  他早就猜到,白利王的將軍們見到被漢人教唆的奴隸造反,會是這幅德行。

  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他和外甥說過,尕馬這么做,是把自己擺在所有貴族的對面,自取死路。

  人們疑惑,貴族們都很憤怒,但憤怒并不源于背叛,很大程度上憤怒來源于委屈。

  這種委屈就和蘇芒的外甥丹巴一樣。

  世上沒有哪個奴隸主認為自己邪惡,恰恰相反,他們都認為自己通情達理且富有同情心。

  因為他們擁有土地、武力、知識和糧食,他們干凈而體面,奴隸骯臟且無知。

  奴隸跑出去是活不成的,在這片土地上,所有不被拴在土地上的人,命價都只有一根繩,任何一個人都可以隨便殺死他們。

  養著奴隸給一口吃的,本就是莫大的慈悲。

  現在冒出一群奴隸,仗著貴族和外人,居然想恩將仇報?

  社會環境最講究因地制宜、因人而異,少數人這樣做是潮流,所有人都這樣做就成了規矩。

  他們生在這套規矩里,受益于這套規矩,自然也要捍衛這套規矩。

  所有人達成共識,必須盡快把這支奴隸兵鎮壓下去,否則這股風氣就會像草原上肆意傳染的天花一樣,污染了周圍領地的奴隸。

  丹巴就很委屈,他當眾大聲喊道:“丹巴領地的一草一木,世世代代都屬于丹巴家的人,直到父親把它傳給我,這些奴隸崽子仗著尕馬和尚打進來,說要收了我的土地,憑什么!”

  “是啊,憑什么!”

  貴族軍官們義憤填膺,直到每個人的臉變得殺氣騰騰,疑惑和委屈終于變成滔天恨意。

  沒人知道奴隸們憑什么,他們只覺得不公。

  出征前白利的貴族以為這場戰爭和過去那些戰爭一樣,為了更多土地與利益,他們可以賣力也可以不賣力。

  直到此時,義憤填膺的貴族們才知道自己為何而戰。

  丹碚用冰冷目光掃過一眾貴族:“后退一步,姓氏不保…奴隸崽子想翻天了。”

  發現問題總是比解決問題容易,如今擺在丹碚面前最大的問題,是他麾下許多奴隸不適合再繼續作戰了。

  他能接受兵力減少,但不能接受士兵大量在陣前倒戈。

  與這種敵人作戰,令他備受煎熬,好在他有充足的經驗,很快找到了解決辦法。

  借著天色漸暗,丹碚代本把麾下三如重新編制,以貴族及他們信得過的朗生為第一如,以有家眷在白利的堆窮和差巴為第二如,至于第三如則是光棍一條的窮苦奴隸。

  他的戰術也隨編制改變而發生變化,能不能奪回丹巴莊園對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了:“以第二如為主力,牽制莊園敵軍;第一如伺機直沖敵陣,必須殺死那個叫巴桑的奴隸崽子。”

  至于第三如,丹碚沒給他們安排任務。

  他們最大的任務就是今夜原路返回,能不被敵軍策反就算勝利。

  丹碚認為這一切都因為那個叫巴桑的奴隸崽子,都是他帶來的改變,只要把他殺死,那些奴隸就是一片散沙,成不了事。

  正當丹碚在臨時營地調兵遣將,重新編制軍隊時,戴道子正在一里外的山坡上觀察戰場。

  他主要在觀察西番騎兵與蒙古馬隊的戰斗,謝二虎的不占優勢,四百馬隊幾次想要靠攏集結,卻一次又一次被驅走。

  至于白利軍營地里的變化,戴道子興趣不大,因為他看不懂。

  他原本想率軍在山上歇歇馬,就率馬隊加入戰斗,誰知才剛到山頭,白利的軍陣就潮水般退去。

  而且還在軍陣里調兵遣將,把原本看著挺有組織的軍隊弄得亂七八糟,挺奇怪的。

  戴道子不懂帶兵打仗,按照獅子軍軍官的本事來看,他也就是個馬兵百長,但在塘騎的領域里,他是真正的專家。

  他不知道究竟是敵軍的偵查意識太過落后、還是自恃自家地盤莽莽撞撞,對戰場的遮蔽僅停留在明哨和派兵探路的程度,以至于扎下的營地在戴道子眼中幾乎透明。

  “刀叔,他們兵分三哨,分了一哨人往南出營了。”驛卒出身的年輕塘騎走到戴道子身邊,小聲道:“七八百人,裝備爛得很,全是步兵,看著像是…輜重兵?”

  “輜重兵?”

  戴道子邊說邊打出個哈欠,他還是不太習慣這里比老家天黑得晚一個時辰,看著天色才剛暗,可擱在別的地方都已經進入夢鄉了。

  他搖搖頭道:“來的時候尾隨他們,沒看見有輜重兵,興許是難攻不下,打算回去運輜重,圍困莊子?”

  戴道子剛說完,就搖頭否掉了這個想法。

  這兒離白利軍早前駐扎的山谷并不遠,用不著這么多輜重兵,況且哪有運輜重連馬都不騎的。

  肯定是有事,但戴道子不知道是什么事,他只說:“派一塘弟兄跟上他們,另派一塘趁夜回莊子,告訴歪梁子他們,我們去看看他們大營。”

  “看他們大營?”

  戴道子點頭。

  早前他一直在把白利軍當作和獅子軍同等對手,但現在看來,他們的軍官在統率軍隊上有不少先天不足。

  這對戴道子來說是個非常新奇的發現。

  一支軍隊是什么樣,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它長久對付的敵人。

  在青海湖,戴道子認識到蒙古軍隊在裝備上與獅子軍差距極大。

  而在這里,白利王的軍隊裝備不算簡陋,但受限于軍隊來源,兵員素質極低、職業軍人極少,這會帶來無法避免的弊病。

  其實奴隸還是自由人,對勇氣的影響很小,甚至戴道子覺得白利王的奴隸有一個算一個,都比他勇敢。

  戴道子還等著劉獅子成大事,稱王也好、稱帝也罷,他算是從龍有功,高低要給平羌老戴家掙個伯爵,死不起。

  白利王的奴隸兵不一樣,反正他們這輩子活著既沒盼頭也沒意思,貴族老爺說死了這一世還有下一世,大不了賭一把轉世重開的運氣。

  不虧。

  但這對戰術影響極大。

  除了那些職業軍人出身的朵康重騎,白利王的軍隊編制死板,無法以小隊編制進行自主行動。

  誰能把深入敵后的重要使命,交給一群奴隸呢?

  白利王的敵人都沒有這樣的能力,自然也不需要防備這樣的敵人。

  是軍隊就得有輜重,是輜重就怕火燒,而放火,一隊人足夠了。

  那支如本軍走在自己的地盤上毫無畏懼,高舉火把在山野間形成道道模糊火蛇,逶迤向蘇芒地方的山谷行去,就像黑夜里最令人感到溫暖的指路明燈。

  戴道子則小心謹慎,率領九十五騎塘兵翻身上馬,沉默地尾隨在這支如本軍身后,盯著火光,走他們走過的路。

  行軍非常順利,戴道子只是在馬背上打了個盹兒,等被塘兵叫醒,人就已經到了山谷口。

  塘兵探明了,山谷里屯有守軍二百,糧食牲畜一眼就能看見,防備非常松懈。

  但加上走回來七八百人疲憊之人,保住這批糧食是不可能了,趁著夜晚混進去幾個人作亂,再沖進去動手放火的成功率倒是很大。

  戴道子當即下令,十名塘兵披上袒肩襖子混進去,沒過多久,山谷里就亂了起來。

  谷外的戴道子還心說手下弟兄辦事真利索,一時間八十余名塘兵各抱拼命之心,拔刀持銃奔殺進去。

  一進去就傻眼了。

  萬萬沒想到,山谷中傳出的混亂聲響,跟他們想象中不一樣。

  和塘兵作亂毫無關系,是那七八百個奴隸兵,圍了駐防兵的帳篷、把守夜的白利土兵打的打殺的殺,正開倉取糧呢。

  忽然聽見馬蹄聲在身后炸響,他們還以為是白利王的軍隊,人群像是伏倒的海浪,在月光下成片放下兵器跪拜下去。

  連頭都不敢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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