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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 奴隸和奴隸

  胖胖的蘇芒老爺身披扎甲坐在馬上,身下以強壯著稱的河曲馬邁開不堪重負的步伐。

  他走馬軍前,轉頭看向混在隨從隊伍里的外甥,皺眉道:“丹巴,到前面來,你…我是能把你金子貪了還是怎么著?”

  他不知道該怎么說,他的外甥丹巴老爺身上罩著件鎖子甲,肚子鼓鼓囊囊,明顯是又把那幾斤金子揣懷里了。

  “不是舅舅,我們一定要在軍陣前頭么?”

  丹巴便往前打馬,邊往后看:“漢人有大銃,白利王的代本老爺都在后頭呢。”

  “唉,我姐姐那么好的女人,怎么就嫁給你爹那么個短命的膽小鬼,生出你這個比兔子還膽小的家伙!”

  蘇芒搖搖頭,不過他看向外甥的眼神倒沒有嘲笑,只有心疼,說道:“丹巴,你家地都讓人扒了,站在我旁邊,舅舅不會讓你有事。”

  他覺得外甥耳濡目染,學會了所有貴族不必要的東西,唯獨沒學好作為貴族的根本。

  丹巴說:“舅舅,不是我膽小,你不知道…他們有大火槍,隔著一百步,打中就能穿過好幾個,陣前太危險了。”

  三千白利軍在前進。

  蘇芒摘下自己扎孔雀翎的半圓鋼盔扣在外甥頭上,拽著他的韁繩橫向走馬于軍陣之前。

  他說丹巴,你知不知道我們為何擁有土地和姓氏?

  丹巴不知道,或者說他不知道舅舅的問題內含什么樣的深意,因為這個問題太簡單了。

  他們是貴族,在這片土地上只有貴族才擁有姓氏和土地。

  “貴族,可以善良、勤勉、節制,也可以殘忍、懶惰、貪婪,無所謂。”

  胖胖的蘇芒老爺把坐騎壓得顫顫巍巍,在馬背上指向丹巴:“唯獨為了土地和姓氏,你必須付出一切,沒有土地就沒有姓氏,沒有姓氏,你就是奴隸。”

  “你的土地被人扒了,挖出縱橫壕塹,這是你的戰爭,你不能躲在其他貴族后面,但你別怕。”

  “別管他們有什么。”蘇芒沒見過,蘇芒也不在乎:“舅舅跟你站在一起,蘇芒的人,就是我們的血甲肉盾。”

  當他在馬背上揮過手,三百多個衣不蔽體的蘇芒征召奴隸結成方陣,個持器具,垂首向前。

  戰馬在三軍縫隙來回奔馳,蕩起的塵土遮住黃昏的光亮。

  丹巴莊園的壕溝旁,歪梁子埋頭干活,手上不停問道:“咱這不算違反軍令吧?帥爺只說不讓拆百姓門板,貴族門板應該能拆…快快快,把板墻立起來。”

  東西早在挖壕溝時就準備好了,只不過沒想到戴道子前腳走、敵軍后腳就渡了河。

  歪梁子很興奮,在練兵營來回練了好幾個月,學到的東西終于能派上用場了。

  幾個漢軍在前頭示范,番兵埋頭干活,蒙古兵搬運火藥、火槍、一門木頭炮和羽箭。

  被劈開的門板成了天然矮墻,被木槌砸進鑿開的松軟土地,兩扇木板中間灌進泥土。

  歪梁子在土墻上連蹦帶跳。

  他們六個人做出的這堵墻有兩層寸厚木板,中間土墻下層二尺厚、上層一尺厚。

  等士兵隔著木板把土墻踩實,為火槍裝好彈藥、角弓上弦、木炮裝彈藥、腳下插了一排羽箭。

  歪梁子才抹了把額頭汗水,扣好頭盔,從土墻后露出腦袋,看向遠處越來越近的軍隊,再看看土墻厚度,陷入沉思。

  這種土墻,是練兵步營里教來防炮的,能防住曹耀炮營的獅子炮在百步外平射。

  但敵人…敵人好像沒炮。

  歪梁子又抹了把下巴的汗,罵了句娘,擰著眉頭自言自語:“他們怎么就沒炮呢?”

  話剛說完,就被邊上剛放下斧頭的老兵往頭頂缽胄扇了一巴掌:“沒炮還不好,不想見你婆姨和兒子們了?”

  說罷,幾個漢兵都笑了起來。

  被抽了一巴掌的歪梁子那一瞬間臉上還閃過怒色,但隨后聽見婆姨跟兒子,也跟著瞇眼兒壞笑著把頭盔扶正。

  他是個倒霉的幸運兒。

  今年開春,才得了這歪梁子的匪號。

  從前他也是寧夏塘兵,開春用馬蹄子給劉大帥丈量青海湖,倒霉的很。

  同行的百十個塘兵,在海西跟西番部落交戰片刻,別人連根毛都沒傷著,只有他被投石砸中鼻梁,得了這個匪號。

  竄著鼻血跑了兩天,原本想找西番部落換糧食,在海南尋到個蒙古部落,那個部落男人都去打仗了,剩下的都是婦人和不能上馬的小孩。

  只有一個懂漢語和醫術的老跛子,老頭聽說他們不是來打仗的,想換糧食,就買了他們兩具馬鞍、三張毛毯和一把解腕刀子。

  還順便給他治了治鼻梁,他很感激,就解下腰刀送給老頭。

  這下輪到老頭兒疑惑了,治個鼻梁就給一口鋼刀,這是什么富家子弟?

  剛好老頭的女婿去年死了,看這個歪鼻梁怎么看怎么順眼,干脆要把女兒介紹給他。

  那大姑娘比歪梁子大三歲,會騎馬射箭、會養羊、會喂馬、會砍人還會正骨,還能白送他兩個蒙古兒子,一個十歲一個十二歲。

  歪梁子當時人都傻了,還他媽有這好事兒?

  他在寧夏,早就想結婚了,從十六想到二十六,結不成。

  要說這年月,結婚這事它不難,看物價。

  在劉大帥的家鄉,甭管喜歡老的少的、高的低的、胖的瘦的,脖子上插草標,城門口都有,分文不取,只要有膽量把草標拔了,大姑娘小媳婦就能領回家。

  當然了,姑娘跟了你,你就得給人一口吃的。

  但在歪梁子的家鄉,得拿現糧,二百斤打不住。

  別看歪梁子一身武藝,等閑人三五個近不得身,沒用,找對象不看這個,說媒的一聽是當兵的扭頭就走。

  陜西三邊的長城有多少塊城磚,長城邊上就有多少個一身武藝活不到三十的窮光蛋短命鬼。

  歪梁子送出去一把鋼刀不單有了婆姨,連兒子都有了,直接讓他從劉獅子的單身漢大軍里脫穎而出。

  回海北報告這事,把劉獅子高興壞了,專門把他從塘騎隊伍里挑出來,放了一個月假,準備了聘禮,南下時還去看了他老丈人一趟。

  如今歪梁子的老丈人、婆姨都被接到俱爾灣了。

  婆姨被安排到市場養羊,擺言臺吉賣的牛羊,都靠他婆姨養;老丈人也進了承運的醫匠隊,主管給練兵馬營跌下來的人正骨。

  倆蒙古兒子歲數還小,先在練兵營學言語順便喂馬,再大點進練兵馬營當正軍,上陣父子兵。

  所以他這巴掌挨得不冤。

  歪梁子把重銃的木桿扎進土里,銃口架在土墻上,身體弓步前傾,穩穩地把重銃的銃托頂在肩膀上,歪著脖子向前瞄準。

  新制的重火槍,打起陣地戰簡直不要太舒服。

  大胡子老兵也在旁邊架上重銃,瞄向遠處,道:“反正首級也不給賞錢,一會幾桿重銃都放近了瞄準了再打,最好一次把他們的貴族,跟那啞巴一樣那個官職叫什么?”

  “代本。”

  “對,爭取一次把他們代本打死,這幫抬羊的達官貴族都一樣,戰端輕開,戰場上打生打死的都他娘是窮苦人家的娃娃。”

  歪梁子深以為然,他們都是見過世面的人了。

  人生活在一個地方久了,就會以為世界就這么大。

  但世上有些地方的富裕會突破人的想象,有些地方的貧窮也會突破人的想象。

  從海北向南行軍,不乏歸附貴族派出差烏拉的百姓為他們搬運物資,有的貴族,一年要差領民二百多天的烏拉。

  二百多天,幾乎就等于奴隸了,因為這里會大雪封山幾個月。

  “估計這次回去,大帥就該給發票子當月餉了。”

  歪梁子很期待重新領到餉銀,結婚前自己吃飽全家不餓,劉大帥給發足口糧,他就能跟著馬踏天下。

  但如今有了婆姨,突然又上有老下有小,像個正經人了,糧食也沒過去那么值錢。

  他覺得自己還是需要點錢,哪怕一個月就一兩的獅子票呢,總得有點生活所需。

  幾名漢兵都陷入暢想,盡管上一次領到餉銀對他們來說已經有些遙遠,但人們確實都渴望追求更美好的生活。

  他們需要錢。

  突然,大胡子老兵瞇起眼道:“來了!”

  遠處鼓樂鉦鳴,嗚咽的長號與脛骨號角吹出粗獷雄渾的嗚嗚聲,懾人心魄。

  軍陣緩緩前壓,前面的奴隸軍陣停了,三支如本軍在其后停下,長幡招展,馬隊在四方集結護住陣腳,各如本派出麾下持鳥銃、火銃、印度火槍等各式火槍的農奴兵于陣前站定。

  壕溝后的漢兵看向軍陣,面上都添上幾分謹慎,這支軍隊看上去還挺像樣子,不愧是橫掃了囊謙的部隊。

  一排排步兵分做三路,頂著盾牌向莊園兩角營地推進,巴桑的軍隊也吹響了號角,密集羽箭朝遠處放去。

  在莊園后面,謝二虎麾下四百名牧兵翻身上馬,持弓箭在兩翼緩緩踱步,于外側給敵軍帶來壓力。

  奴隸步兵頂著箭雨到五十步外扎下盾牌,隨后三路各一二百名火槍手上前。

  戰斗進程在此時突然被加快,火槍手各自在盾牌掩護下開始射擊,使用重銃的漢兵靠工事掩護,并未還擊。

  白利的三支如本軍各分出百余高原重騎,以左右兩翼為主力、中軍為預備,直撲莊園后方兩翼的蒙古軍隊。

  同時三路奴隸步兵背負樹枝捆,各持兵器,借助火槍壓制,自側面向莊園兩角營地發起沖擊。

  他們是久經戰陣的奴隸,對這一套簡單有效的進攻次序,已經非常熟練了。

  白利的高原騎兵尚未挨到蒙古牧兵,對手就已經一沖即散,在莊園邊緣把他們帶離戰場,三五成群環繞著以弓箭射擊。

  他們的弓箭很難對身披鎖甲的重騎造成傷害,真正的殺傷還是要靠挺矛伺機刺殺,不過這事對蒙古牧兵來說非常危險…敵人的弓箭能殺傷他們。

  巴桑在陣前依然沉默,集結了士兵結成據守壕溝,用弓箭向其沖上來的部隊射擊。

  壕溝里插著木刺,但火槍對他們造成的震懾效果非常明顯,奴隸兵們鮮有敢起身放箭的。

  這場戰斗對白利的奴隸來說勢如破竹,他們沖至壕溝邊緣,把隨身背負的樹枝捆扎扔下壕溝,轉眼在陣前填埋出一條可供通過的道路。

  人們踩著樹枝捆艱難越過壕溝。

  即將短兵相接的奴隸與奴隸們四目相對。

  巴桑猛然間振臂高呼,他的奴隸兵同樣發出高呼,人們喊出相同的語言:“我們都是奴隸,投降吧,做自己的老爺!”

  這樣的喊聲讓對陣的奴隸兵沖鋒的軍陣為之一窒,不過僅僅片刻,人們左顧右盼,又繼續向前沖了過來。

  沒人想打仗,陣前的這些奴隸、朗生、堆窮和差巴,戰爭對他們的意義除了死亡,再無他用。

  但他們沒有選擇,一無所有的人,老爺就是他們的一切;而那些有家人的人,他們的妻子、兒女、舅舅、外甥、兄弟姐妹,都在老爺手上。

  即使看見面前是鐵槍,也只能沖鋒。

  更何況夾裹于人潮之間,別無他法。

  漢兵的重銃響了。

  莊園正門前的壕溝土墻對兩側營地形成極好的射擊角度,歪梁子與大胡子兩桿重銃瞄準同一個方向同時放響。

  大片硝煙在陣前炸開,銃托猛地頂在二人肩膀,巨響中震得二人身上浮土蕩起,活像靈魂出竅。

  兩顆重彈先后掠過五十步距離,一顆打偏了不知飛向何處。

  而另一顆鉛彈,斜刺里穿過兩個肚子三條胳膊一條腿,把所有力量釋放在一條脊椎骨上,把脊梁后的肌肉、碎骨裹在一根爛布條里打出數步。

  剎那間,在陣前攆出一條血路。

  左翼奴隸在同伴的哀嚎聲中剎那散開陣型,爭相躲避。

  但死亡令他們恐懼,奴隸主同樣令他們恐懼,他們當中絕大多數人選擇向前亡命沖鋒巴桑的陣地。

  許多人就死在這條路上,直到散開的奴隸沖不開集結的奴隸,才大片大片的分成三片,有人逃回壕溝外,有人蹲在地上投降。

  還有些人,永遠躺在丹巴老爺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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