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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是一章 以糧換書

  八月初五的頡河畔營地,劉承宗再一次翻開王徵的《奇器圖說》,從序言看起。

  這套書,舅舅去年給他拿來三卷,因為《資治通鑒》沒有讀完,一直沒有時間看。

  即使到今日,那套一直帶在身邊的《資治通鑒》仍然沒讀完,但他覺得必須到了要看一看這三卷書的時候了。

  盡管早就做了打算,想在青海湖某一處安身之所,但翻過隴山之前,劉承宗都沒有認真考慮過,過去需要做什么準備。

  畢竟那對他來說還是太遠了,從延安到青海,兩千里路不僅僅是兩千里路,而意味著朝廷西軍處處城堡的重重封鎖。

  直至翻過隴山,在陜西三邊五鎮的核心之初,兵馬所過之處,軍堡望風而降,才讓他心中真對西北饑軍餓卒有了清晰認識。

  青海似乎變得離他沒那么遙遠。

  從固原到西寧,一千里路,也許只是一千里路而已。

  不僅僅他這么想,六盤山另一邊的父親和兄長也這么想。

  而且他們也在做準備。

  就在昨天,兄長傳信過來,說交給了羅汝才一個綁架道士的任務。

  大哥像瘋了一樣,要和傳遍草原的番教漫天神佛打一場宗教戰爭。

  但劉獅子喜歡照自己模樣鑄成真武大帝的主意。

  宗教戰爭大可不必,但是戰爭,劉承宗不怕戰爭…自從黃教傳遍草原,蒙古人出息越來越小了。

  曾經兵圍北京城、最有可能達成復元大業的土默特部俺答汗,成了每日禮佛的草原圣獅,把他兒子辛愛黃臺吉氣得日夜扼腕嘆息:老婢子有此兵,而老死沙漠,可笑也!

  劉獅子覺得,若真奔著宗教戰爭這個方向走,崆峒山上的真人恐怕辦不來這樣的大事。

  身兼儒釋道兵賊五門秘法的王和尚還差不多。

  有朝一日兩軍對圓,雙方大將出陣,劈頭蓋臉就問:你這個佛,它正經么?

  反正大伙兒的正經程度差不多,那就用佛法對抗佛法,看誰才是真正的人間活佛。

  但對劉承宗來說沒有意義,宗教本質上是一種根植民眾間的組織。

  在這一點上,作為諸子百家之匯總、政治派別失敗者的轉型,道家非常弱勢。

  它是政治斗爭失敗后的學派,在向宗教轉型中又受限于學派的世俗性,傻實在,學說本質上存在非常大的漏洞。

  信了別的教,不論上天享福還是下地轉生,都是無法在世俗驗證的東西。

  偏偏道教玩個花活兒,要求長生不老。

  定出個這么高的目標,斗嘴很難贏啊。

  單論攻擊性,誰要說自己是太上老君下凡,朝廷可能都懶得搭理他;要是誰敢說自己彌勒佛轉世,看他能活幾天。

  況且中原王朝在周朝就把皇天上帝的人格抹消,成為容納一切客觀規律的天。

  神明,也俱從天下來,草木靈長,都可成神。

  居庸關的徐達、固原的沐英,還有遍地的關帝廟,哪個曾經不是人,哪個如今不是神。

  哪怕有再多的宗教學說,什么六道輪回投胎專屬,天還在,祖先仍是在天之靈,就在這片土地上行不通。

  比起宗教這種民間組織結構,劉承宗認為大一統王朝的組織結構更為緊密,無需退求其次。

  即使帶著道士,也不過是多一層防偽標志而已。

  他要干世間最大的事。

  用一支背井離鄉的孤軍,前往一塊紛爭貧瘠的土地,最終戰勝世上最強大的敵人。

  宗教框架容不下這樣的夢想。

  劉承宗覺得除了強悍的志向與熱血,這中間還少點什么。

  少了這個時代土地上最優秀的知識,也少了這個王朝曾經最偉大的傳統——民間子弟八歲不就學者,罰其父兄。

  他要準備一些啟蒙教材,從零開始武裝自己的夢想。

  在這本書的序言里,王徵寫下‘學原不問精粗,總期有濟于世;人亦不問中西,總期不違于天。’的字跡。

  第一卷叫重解,敘述重力、比重、重心、浮力。

  第二卷叫器解,敘述簡單機械的原理、構造和應用,如杠桿、斜面、天平、滑輪、齒輪、螺旋。

  第三卷記錄了五十四種機械圖說,敘述其構造與應用,如起重、引重、轉重、提水、轉磨、鋸木等機械。

  書中介紹了曲柄連桿、鏈輪、行輪、齒輪系、蝸輪蝸桿、棘輪、飛輪等機構,以及人力、畜力、風力、重力的應用。

  書很好,但有一定文化程度要求,小孩不容易看懂,沒讀過幾年族學的百姓,也不易理解。

  周日強對劉承宗的看書、抄書行為非常不放心,每隔一倆時辰就求見一趟,看看劉承宗是不是真的在看書。

  自從獅子營突然從寧州起兵攻陷鎮原,周日強再不敢對劉承宗掉以輕心,總覺得這位叛軍頭子在想盡一切辦法糊弄他。

  尤其看《資治通鑒》,劉獅子越看,周日強越心慌。

  不過如今看見劉承宗真的在帳中,邊看《奇器圖說》邊做讀書筆記,讓周日強大感放心,高興道:“大帥愛看西學書籍可太好了,寧州府衙有兩本書,我這就讓人給你送來。”

  劉承宗敏銳地察覺到周日強對他稱呼的變化。

  周日強看見叛軍頭子不務正業鉆研書籍,怕是不亞于當年明朝人瞧見俺達禮佛不復搶掠的欣慰。

  他仰臉笑道:“周先生要送我什么書?”

  “徐氏《幾何原本》六卷,萬歷三十五年在京師刊印;還有一本是禁書喔。”

  周日強神秘兮兮,劉承宗興趣缺缺:“《金瓶梅》我看了七八遍,西學也有這樣的?我對西洋民間故事興趣不大。”

  “大帥想哪兒去了,萬歷四十年,開州舉子王英明所編《歷體略》,講西洋天文的。”

  劉承宗沒說話,只是定定看著周日強,直把周日強看得心里發毛:“大,大帥?”

  突然,劉承宗樂了。

  自己這是身處寶山之中卻不自知啊,有這么一個從五品的朝廷知州在身邊,他怎么就不知道利用呢?

  他道:“周先生,除了這兩本書,你能派人去關中再為我弄,不,買些書籍來么?”

  周日強更高興了,攤手道:“這有何難啊?大帥要什么書,盡管說來,我傳信一封,楊總督就在寧州,只要大帥不再發兵擾攘地方,大可請陜西撫臺為你征書!”

  周日強可能覺得劉承宗把心思都放到鉆研學術,甚至精巧器械上去,就不會擄掠地方甚至舉兵造反,雄心壯志也就沒的差不多了。

  人一旦掉進知識的海洋,他還能爬出來嗎?

  “征書好,征書可太好了,我什么書都要,尤其是新刊印的西書,農事、冶金、天文、地理、水利、醫學、軍事,都可以!”

  劉承宗抬手在身前空點幾下,道:“最好能讓我看一輩子。”

  周日強前邊挺高興,后邊臉色有些僵硬,頓了片刻才道:“大帥用兵如神,這軍事書就不必了吧?”

  這高帽子戴的,你見過我用兵么?

  劉承宗擺手道:“不,我對軍事尤其感興趣,你現在就給楊總督傳信,我這本書再有幾日就看完了,看完我就帶兵去別處。”

  說罷他還不高興了,擰著眉頭對周日強道:“朝廷到了如今這個境地,就是因為你們這些官員辦事拖拖拉拉,征稅征不到就算了,征一兩千卷書,十日之內難道還做不到?”

  “一,一兩千卷?”

  周日強尋思我給你弄百十卷書就差不多了,要一兩千卷是不是有點過分呢?

  “那就以三千卷為約定,我要至少五百本三千卷書,我估摸著西安府就能找到這么多書,也不過六百里路,沿途換馬加鞭傳信一天的事,我付錢。”

  劉承宗道:“以一卷一兩銀子算,三千兩,折三兩一石糧的高價,你辦好這事,我給寧州出一千石賑災糧,如何?”

  在周日強眼中,這個年紀輕輕的叛軍頭子不再那么可怕了。

  人只要有喜好,只要有喜好就不可怕。

  周日強開始尋思怎么跟楊鶴說這事了,既要讓楊鶴找練國事下令,還要盡量把賑災糧都留給他的百姓。

  這知州瞪起眼來,伸手道:“軍糧,大帥撥一千石軍糧,本官這就去給總督軍門寫信。”

  隆德縣附近山峁上的營地,如今整天都彌漫著炒制軍糧的香味,豆子米面的成糧加鹽加糖做成壓實的炒面,以此來減少體積。

  劉承宗算了算,寧州如今在籍百姓幾千,逃戶仍留在寧州的大概有兩三千,一千石炒面,能保證這些人挺到明年開春。

  用這樣的代價,換來大量書籍,非常合適。

  而且另一方面,這也能向楊鶴展示,他的糧草充足,不懼戰爭。

  “可以啊,我就一個要求,楊鶴必須保證,這些糧食送到寧州城,必須全部分給逃戶百姓。”

  劉承宗笑呵呵對周日強道:“誰從中間拿一斤揣回去,固原城就保不住了。”

  周日強點頭如搗蒜,連忙應道:“這大帥放心,只有能有賑災的糧,我保證親自盯著,有人貪污大帥就把我腦袋取走。”

  “你保證沒用,你又回不去,青海宣慰使和西寧指揮使的任命不下來。”劉承宗笑瞇瞇道:“你周知州就回不去,快去寫信。”

  周日強對這事歡天喜地,高高興興,甚至出了劉承宗軍帳,直接跑回了自己的帳篷。

  他從來沒想過,在陜西官府都弄不到的賑災糧,居然能從反賊頭子這兒換來。

  劉承宗比他更高興。

  即使朝廷滿足他宣慰使的要求,到了青海,糧食、土地一切資源還是都要和海賊爭奪,西寧能給他提供的幫助并不多,那邊也談不上文化昌盛。

  這批書到手后,他對朝廷的依賴就更小一點。

  他可以編撰教材,把中原能得到最好的知識總結下來,而從中摒棄不合時代進步的習慣與風氣,建立學校。

  后金的黃臺吉早在去年,就已定下四貝勒分值的規矩,建立文館翻譯漢書,開科取士了。

  如果速度夠快,數年之后,在知識的傳播上,他也許會比后金稍弱,但經他重新編撰的教材,與之相比應該會強一些。

  劉承宗想著這些,埋頭繼續自己的抄書大業。

  而在另一邊,周日強派出兩名親隨攜其書信奔至寧州,不過兩日便帶著楊鶴的回信過來。

  但他們帶回來的不僅僅是回信。

  周日強火急火燎沖進劉承宗的軍帳時,劉承宗正拿著解腕刀剔雞架骨頭上的碎肉喂小鉆風。

  駐扎隆德縣這幾天,營地里的士兵閑不住,每天都有人跑到山里打獵,雖說獵到的東西還不夠每隊人喝上些肉湯,但家丁們把肉取了,總能給小鉆風弄點骨頭吃。

  骨頭上還連著點肉呢。

  周日強進帳篷把劉承宗嚇一跳,差點就把解腕刀甩出去,才看見是周日強,只聽大叫道:“大帥,大帥不好了!”

  劉承宗一看是他,心里就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低頭繼續剔黃羊腿骨上的肉筋,丟了一條給小鉆風,頭也不抬問道:“皇上駕崩了?”

  “大帥你知不知道有個叫金蟬子的?”

  “知道啊。”

  周日強臉上大喜,急忙道:“那你快管管他!”

  劉承宗皺眉撇嘴道:“后來他轉世了,叫唐三藏,帶猴兒跟豬往西走了,我怎么管他?”

  “不是,不是這個金蟬子!”

  周日強急瘋了,揚著胳膊往東指道:“是個賊,平涼城外的賊,賊號金蟬子,楊總督說他帶兵圍了平涼城,在城外搶劫放火,破了東城,把十幾個將軍中尉都吊在城外樹上,他圍攻韓王府了!”

  劉承宗愣住了,他是真愣住了,羅汝才這么厲害呢?

  片刻,壓住心頭驚訝,他嘆口氣道:“這個,周先生你坐下,我答應楊總督了對不對,我知道你看上韓王府的錢財,但我真不能去搶,你急也沒用。”

  “我沒讓你搶啊,那是王府,你快想想辦法救韓王啊!”

  “我?”

  劉承宗抬手指著自己鼻子:“救韓王?你腦子壞啦,這樣吧,你給固原州城傳信,讓他們去救平涼,我不攔著就是了。”

  “固原啥樣你不知道?哪兒還有兵啊,就你了大帥,韓王府失陷,皇帝震怒還招降什么,楊總督說你這事已經成一半了,快發兵救救韓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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