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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章 一座平涼城

  固原州以南。

  清水河東西兩岸,南行兵馬絡繹二十里。

  人喊馬嘶,海沸山摧,塵坌紛起,遮天蔽日,河水混沌,白晝為暝。

  劉承宗揮兵南下,兵馬未至,瓦亭關守將退避三舍,巡檢倉皇出逃,驛卒開城獻降。

  翻過隴山數日,固原州各地望風而降,劉獅子部劫掠清平苑、黑水苑、開城苑甚至還有韓藩的群牧所,能搶到戰馬驢騾的地方一個都沒放過。

  不但得了戰馬驢騾過萬,甚至還吸收了上千降兵。

  招降比打仗還容易,畢竟到了他們的地盤,打又打不過,防守肚子餓,直接將家眷連同士兵統統裹走。

  倒是一點兒都不麻煩,反正饑軍窮軍到這時候還有家眷的,已經是鳳毛麟角了,絕大多數都是單身漢。

  旋即轉進平涼府隆德縣,隆德小縣方城,看上去微不足道。

  不過在楊鼎瑞極力勸阻之下,獅子營并未圍攻隆德縣,只在郊外掠得牧場戰馬后駐軍,向百姓采買冬季物資。

  眼下已進八月,轉眼天就該變涼了,隊伍越來越龐大,冬季物資怎么湊都湊不足。

  楊鼎瑞不讓劉承宗攻城原因無他,這座小城在四百年前名叫德順,屬西夏國,守將馬肩龍面對蒙古大軍犯境不曾畏懼。

  盡管最終城陷人亡,但在當年城城俱敗、望風而降的大環境里,他曾于蒙古大軍至德順第一日主動出擊且取得一場勝利。

  楊鼎瑞不建議劉承宗把時間與士氣浪費在攻城里,他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救韓王。

  要救韓王,就要先讓其處于不安全的境地之中。

  獅子營本部人馬不能動,周日強就在旁邊,只能給鎮原縣的大哥傳信,劉承祖那邊很快傳回消息,告知隊伍已經走山路輕裝進入平涼府。

  當得知這支隊伍的構成,劉承宗樂得哈哈大笑,他可以永遠相信大哥。

  劉承祖知道這一使命的重要性,做戲不能出紕漏,便派遣羅汝才帶隊,抽調韓朝宰部、李老豺部的部分人馬,并將他們重新整編,交由王文秀部抽調的固原兵率領。

  尤其是羅汝才手下那幫包括他自己在內的花大姐,被扒得干干凈凈,盡量換裝固原軍的兵服,而且不讓這幫延安人說話。

  所有需要張嘴的事,全部由王文秀手下的固原兵代勞。

  這支接近兩千人的隊伍,潛越六盤山,在出發的第三日抵達平涼府西面的崆峒山。

  “奶奶的憋死我了!”

  羅汝才扶著韓王府捐造的鐵鎖道在山間歇息,摘了頭盔累得滿頭大汗。

  他俯視東面涇河河谷廣袤平地,良田一眼望不到邊,直至目力極盡,田地盡頭的朦朧中才看見平涼府城的輪廓。

  羅汝才抬手指著道:“看見沒有,離這么遠都能看見,城里處處高墻。”

  崆峒山就像一座韓王山,山上廟宇道觀,處處字跡俱為韓王府修繕,不是哪個朱真人修的,就是哪位韓藩宗王夫人捐資修的。

  楊承祖也被累得滿頭大汗,懊悔不已,道:“早知道我該學羅叔,就在山下歇著得了,我就不懂,帥爺一家都是舉人秀才,人家愛訪個名山拜個古跡。”

  “你曹操咋也這么愛爬山呢,延安府那遍地山峁你是沒上夠?”

  羅汝才白了他一眼:“你當我想上山?啟程前老大專門跟我說,要攀山俯瞰地勢,而且說崆峒山上有座問道宮,是黃帝當地見廣成子的地方,拜的是真武大帝,一定有得道高人。”

  他說的老大不是劉獅子,是他的將軍劉承祖。

  楊承祖撇眼道:“得道高人關你啥事,問道宮你讓帥爺打過來時候再拜唄。”

  羅汝才笑道:“帥爺帥爺的,叫得比我叫大帥還親,沒看出來啊,你楊承祖這么個鐵打的漢子,也學會那個,叫什么奉承?”

  “阿諛奉承。”

  楊承祖給他補上,這才擺手道:“可不是奉承,要沒帥爺,我在山溝里都讓狼吃凈了,救命恩人,叫啥都不為過。”

  “楊爺說得對!”

  羅汝才說著就嬉皮笑臉往地下一跪,哐哐給楊承祖磕了三響頭,差點把楊承祖嚇得掉到山底下去,趕緊往閃:“你你你,你干啥?”

  羅汝才起身蹭了蹭腦袋上汗碰塵土形成的泥,還是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要沒楊爺斷后,小羅也死那山溝子里了,救命恩人,磕仨頭不為過。”

  楊承祖笑罵出一句:“你還給我來這套,咱活著比啥都強…俯瞰也俯瞰完了,下山攻城去吧?”

  羅汝才擺擺手,朝山上瞧了一眼,道:“活兒沒干完呢,老大讓綁個得道高人回去,最好再綁幾個徒弟。”

  說著,就指揮后邊還在爬山的士兵,向他們下達登山綁道士的命令。

  “綁人家道士干啥。”楊承祖愣了:“老大打算超度誰啊?”

  “超度個屁。”

  羅汝才指向西邊:“大帥想去青海,那是海賊的地方,你知道吧?”

  楊承祖點頭。

  這事他們這些兩營軍官都有所耳聞,不過對他來說去哪兒都無所謂,來回顛顛倒倒跑了一年多,幾經生死。

  “天南地北,問乾坤,何處可容狂客?”楊承祖念了句宋江的詞,攥了一下拳頭:“打唄,北虜能把那霸了,西賊霸不得?過去我們也撈個招討使做做。”

  “說的就是啊,但過去人生地不熟,肯定要連招帶討,別人信番教,降了你還信番教,你怎么相信他們,又怎么跟敵人區分開呢?”

  羅汝才復述著劉承祖對他說的話,非常輕松且驕傲地抬手一指:“道士,可惜王自用做大官兒咯,不然他比老道好使。”

  說到這,羅汝才嘆了口氣,滿是羨慕道:“老大的意思,過去在高山上修個道觀,按大帥的樣子鑄一尊真武像。”

  楊承祖咽下口水,一手磨痧下巴胡須,一手掐著指節暗自盤算,口中念念有詞:“兩營十五哨長,隊長…鑄不鑄三十六神將?”

  他盤算一番,自己如今是禹字營羅汝才哨下管隊,競爭真武大帝座下三十六神將的人手可太多了,但還有機會。

  問罷了,心知這事羅汝才說了也不算,楊承祖整個人變得殺氣騰騰:“立功,立功讓帥爺也給我鑄一銅像!”

  羅汝才也呆住了。

  這是個虛無縹緲且于當下毫無意義的事,可是…成為神?

  他也能像關羽那樣,受人世代敬仰。

  像沐英那樣,作古二百年,仍有守著他的土地為他奮戰?

  僅僅是想到這些,羅汝才的身體就像通了道電,從天靈蓋直麻到尾巴骨。

  讓他喜笑顏開:“你,你是說,老子也能混一尊銅像立在山上?他奶奶的,老羅家要出正神了!”

  不一會,上山的部下就綁了七八個道士下來。

  說來也怪,一樣的軍服、甲胄,穿在別人身上那是威風赫赫,穿在羅汝才這幫人身上就像一群潰軍,都不用演。

  道士們原本就又驚又懼,看見這幫人物更是嚇得肝兒顫,他們還以為是韓王府的衛兵呢,為首的中年道士邊走邊道:“將爺,我要見韓王!”

  軍兵報告道:“頭目,這是問道宮的哈真人,祖上是天順年平涼衛指揮使哈昭。”

  羅汝才得了楊承祖提醒,覺得自己也有機會被塑像受拜,心里看道士尤其喜愛。

  再一聽這姓氏,更高興了。

  祖上蒙古人,這何止是專業對口啊,連血統都對上了!

  “快把老先生松開。”

  羅汝才喜不自勝,當下便給道士們松綁,道:“跟我們走一趟,有你的大好事啊!”

  哈真人與徒弟們不明就里,就叫羅部一幫散兵游勇押下山去。

  雄心勃勃的楊承祖一意立功,當下對羅汝才請命,要親自帶兩隊人混進平涼城。

  如今他們已經跟劉承宗破城兩座,一次滲入、一次強攻,對陷城有了些許經驗。

  平涼府城顯然不是一座容易攻陷的城池,城西有演武場,西門還有甕城,想攻破它只能混進去,而是還難以攻陷王府。

  但俗話說一座韓王府,半個平涼城,楊承祖帶部下褪去甲胄,換了民服,裝作走卒販夫靠近城池,才知道這話是什么意思。

  這座城西寬東窄、橫長縱短,橫在涇河谷內。

  它不是簡單一座城,而是連城,站在城南山峁俯瞰,西門外山河之間盡是達官貴人的苑囿臺榭,水磨竹林蔬果豐饒。

  西城是一座完整城池,有四門、有甕城,城內高墻大院,親王、郡王府邸、書院軍衛、府衙、陜西太仆寺與平涼苑馬寺將城池盡數占去。

  其中有一座墻高兩丈的內城,占去平涼四分之一,楊承祖估計,那就是韓王府。

  而在柳湖以北的北門甕城之外,又以北城墻為南墻,加蓋一座小城,將達官貴人別院的亭臺水榭圈在其中。

  城東甕城外,同樣以東墻為西墻,向東擴出一座夾城,夾城以東,又有一城,為東關城。

  從西向東看去,內外三城二十里內,盡是朱墻筒瓦,全是達官顯貴的住所。

  東關之內,重樓林立,是工商繁榮之地,東關以東,又是小城一座,城東有寶塔延恩寺。

  這真是楊承祖有生之年從未見過的繁華景象,王府邸店、將軍山墅、商鋪林立,處處朱墻碧瓦,顯貴華服穿行其間。

  但雍容華貴、亭臺美景,在這座城里并不顯眼。

  反倒是在楊承祖腳下,東關城與東外城的夾角,遍地茅草房子與年久失修的磚墻瓦房,沿城墻根與河岸柳樹向東面河谷一路蔓延過去。

  遠處荒墳草丘連成片,衣不蔽體的百姓夾雜其間,才顯得刺眼非常。

  楊承祖站在山峁上,朝地下啐出一口:“平涼府修連城五座,咋就沒一座讓百姓住,盡是達官顯貴之輩的宅邸?”

  這座城很難攻破,最難處在于城外的演武場與駐軍,因此他派人向羅汝才回報,如能奪西城關防,千萬別搶掠繁華城外,先占領西城關防再說。

  他搓搓看得滿是汗的手心,揚臂指向繁華的東關城:“先過去打探打探消息,實在不行就今夜從西城的南墻爬上去,這幫怕死的爛慫,把城修得這么堅固,挺難混。”

  窮人富人涇渭分明,這還怎么混進城去?

  說罷,楊承祖便扛著鐵鏈梢子棍,帶人推車向東關夾角的貧民窟走去。

  他的車隊騾子隊在城外很難走,倒是不存在官軍阻攔,只是有太多沿街乞討者。

  在這座城外走一圈,給楊承祖帶來的感慨比在延安府為寇兩年都大。

  在地里給王府當了半輩子奴隸的漢子們,叫木犁壓彎脊背,褲管緊貼干瘦的腿,爭先恐后跟來做買賣的外鄉人討個活兒。

  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二十七八的大婆姨,悶熱漸退的白露天,臟兮兮的破棉襖,脖頸子后插草標在茅草沿兒下站成片。

  穿飛魚服的儀衛用手巾捂住口鼻站在遠處皺著眉,對周遭一切嫌棄極了,他的仆從在人群里挑挑揀揀,領了三五婦人回去。

  挑上歡天喜地磕頭拜謝,沒挑上的抱腿扯衣,哭天搶地,挨上一頓毒打破了相,她們也不會哭。

  只是蜷縮在污泥遍地的街角,委屈疑惑,繼續用充滿希冀的眼睛偷偷打量行人。

  楊承祖依靠在車店外的馬廄欄上,冷眼瞧著整個過程,從頭至尾沒看見付錢,或者說也不需要付錢。

  車店的伙計往外倒污水,看見楊承祖發愣,便笑道:“客人別在馬廄站著了,平涼城也不總這樣,只是災年里沒辦法了,能被王府買去調教樂舞也是好事。”

  楊承祖回過頭,朝伙計笑了一下:“他們總出來買人么?”

  “平涼城里王府多,斷不了有貴人出城,有時倒也不是買人,瞧見順眼就領回去,我們這車店啊,就這點好,總能瞧見貴人,要沒他們的祿米,平涼早亂得不成樣子啦。”

  楊承祖滿意地笑了,店找出十兩銀子,讓伙計看了看,道:“那倒是件好事,我這有批好寶貝,想認識個將軍中尉,店家幫我請回來,這就是你的,如何?”

  小伙計見了銀子喜笑顏開:“客人若能先給一半,這事就包在小人身上。”

  “這還不好說?”

  楊承祖把銀子給了,看小伙計興沖沖跑去城關的背影,笑著搖了搖頭。

  “這些長得可樹真好。”

  楊承祖仰著脖子,看向山間生根數百年的古樹,心想:一個不多,一個不少,每棵樹上都應該有一個自己的宗室。

  注:平涼府城格局,參考嘉靖年趙時春著《平涼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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