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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污血

  軍陣對戰,個人武力與戰斗意志無法扭轉戰局。

  只要足夠慌張,就連尺深的河水都能淹死人。

  大潰逃之下,即使是裝備與士氣最好的數十人也無法抵擋。

  只能隨潰兵與追兵在鳳凰山西麓,演一出倉惶逃竄。

  弦音迸發,羽箭飚射,將搶奪糧食的追擊旗軍應聲射倒。

  馬蹄聲里,劉承宗撈起地上孩童橫在馬背,對婦人催促道:“不管糧了,快走!”

  婦人吃力爬起,咬牙向前奔跑,腳步越來越重,連應聲的余力都沒有。

  劉承宗回頭看了眼追兵,又放出一箭,拉弓時他的小臂在顫抖,心知是射不準了。

  他對婦人急道:“再跑一段,前面能進山,你進山里躲著別出來!”

  說罷,劉承宗再顧不得這邊,又像個救火隊長般給后面的饑民、疲兵鼓勁,同時勸說他們放下些糧食來拖延敵軍速度。

  最后還遇上個會騎馬的,把馬讓了出去。

  有他帶頭,不少騎著馬的軍士也折返回來,紛紛把騾馬讓給跑不動的婦孺。

  他們一邊用弓弩阻擊敵人,一邊瘋狂逃命。

  即便如此,還是有許多掉隊的人被官軍追上。

  劉承宗玩命的跑,劉承祖也在另一邊拔足狂奔。

  “快,快,都別掉隊!快!”

  只容三人并行的山腳官道上,邊軍、黑龍山鄉兵,還有老虎腰的賊卒子合營,排成兩隊扛著兵器快步奔走。

  他們行進速度極快,不乏有跟不上的走到道旁溝渠另一側的荒地上,拄著兵器繼續向前走。

  在官道上拉出逶迤四五里地的尾巴。

  每隔一段,就有騎馬的邊軍把他們收攏起來,沿路歇口氣,繼續向前趕路。

  劉承祖在隊伍最前牽馬奔走,他心急如焚。

  計劃總趕不上變化。

  延安衛的反應太快,劉承宗又沒按照原定路線撤離。

  劉承祖得到消息就已經晚了,還要另擇路線,先前準備的伏擊陣地完全廢掉。

  別提心里多著急了。

  一直跑到鳳凰山北麓,看見來自西面山麓間煙塵滾滾。

  劉承祖才終于松了口氣。

  敗兵的情況沒他想象中那么糟。

  前面甚至還有兩個大隊的人,前有頭目領著、后有頭目護著,除了累得連話都說不上,基本沒怎么亂。

  后面的情況沒這么好,卻也是各自有頭目帶領。

  但緊跟著劉承祖的眉頭就又皺了起來,兵的情況是不錯,可將呢?

  劉承宗、曹耀、李萬慶這些隊伍里的大頭領,甚至還有承運,他一個都沒見著。

  一瞬間千百種恐怖猜測劃過心中,令劉承祖怒火中燒。

  隨后,他看見了父親。

  劉老爺騎了頭小毛驢,被蔡鐘磐和幾個穿素色囚服的逃犯簇擁護在中間。

  小黑驢蹄子一路噠噠噠,把背上劉老爺顛得七葷八素,跑得歡快極了。

  “大,我弟呢?”

  劉老爺在驢背上已經吐過一次,把早上牢里喝的粥吐個干凈,看見劉承祖又激動得不行,根本說不出話,只能返身指著后頭。

  烏泱泱的人群從身側跑過,劉承祖向后面看,只能看見層層疊疊的人頭。

  無需下令,劉承祖隨手一指,跟隨他的邊軍就明白是什么意思。

  人們讓開官道,馬隊在路旁荒地牽馬列陣,刀手矛手也在邊軍指揮下列隊準備反沖擊。

  還有幾個肩扛鋤頭、鏟子的黑龍山農家子就地刨土,給他們那門涌珠炮堆出個支撐打放的小土坡。

  另外有幾個人,跟著饑民隊伍跑過去,把他們收攏起來。

  劉老爺到這會才終于緩過來,稍稍能說話,就趕緊對劉承祖道:“承祖,追兵有四五百人,他們也掉隊了,張雄也在后面。”

  說到這,劉向禹面露狠色:“給為父打死他!”

  父親這話讓劉承祖好生愣了一瞬,心想今天承宗在城里都干嘛了,看樣子讓父親像變了個人一樣。

  緊跟著就聽劉向禹重重點頭道:“事已至此,再無退路。”

  這無關個人榮辱,家族兩代人二十年寒窗苦讀,卻被這衛官無事生非逼得化為泡影。

  劉向禹焉能不恨。

  劉承祖看見弟弟了。

  在隊伍的最末尾,整支隊伍最危險的地方。

  劉承宗、曹耀、李萬慶、高顯、馮瓤等人都在那,他們護著最孱弱的饑民,與追擊最兇狠的官軍戰斗。

  然后逃跑。

  可只要他們一跑,就會有饑民被追上、被殺死。

  隊伍里已經很難看見孱弱婦孺與老人了。

  官軍的追擊隊伍,也被拉得極長。

  見到這一幕,劉承祖當即下令馬兵上馬,大隊推進。

  那門小炮已經不是制勝關鍵,生力軍才是!

  奔踏的馬蹄聲里,劉承宗看見兄長率十余騎自田地與河灘奔襲而來。

  這一幕讓他渾身發軟,差點讓他松了心氣癱坐在地。

  好在,他的心里還有怒火。

  此時他模樣狼狽,發巾不知何時脫落,披頭散發。

  頭上在渡河時被虎蹲炮打出的石子砸破,滿身的血汗混在一起,還有不知從哪蹭來的泥。

  腰間革帶在逃跑時也不知何時落下,弓箭囊與刀鞘都一起無影無蹤,只剩手上還握著數道缺口的雁翅刀。

  馬兵在側翼放出箭矢,頃刻間將最前沿幾名追兵射翻。

  隨后有人擎著線槍沖上官道,將一名衛軍頂著戳在黃土山體上,撒了線槍躍下馬來拔刀便斬。

  戰馬還沒跑出兩步,韁繩就被返身奔走的劉承宗拽住,他返身上去,腿一軟趴在馬上,穩了穩才控馬向河灘兄長處匯合。

  劉承宗揚刀道:“哥,張雄那王八就在后頭,仗著人多像攆兔子一樣追了我十里地!”

  劉承祖看他狼狽,攥著弓道:“還能打么?”

  “能!一個回合斬他狗頭!”

  劉承宗撐著馬背換個坐姿,回頭看了眼騎兵們,就聽劉承祖道:“去收他的命!”

  來自魚河堡的騎兵齊聲應和,催動戰馬馳騁出擊,所過之處,爭搶戰利的衛所旗軍驚慌失措,紛紛逃散。

  張雄尚在后面催促士卒繼續追擊,這一路下來他越追心里越害怕。

  劉家父子比他想象中不好惹得多。

  早知他們通賊又做匪,連府城都敢搶,張雄寧可去訛那些在別處做官的鄉紳也不敢惹黑龍山啊!

  越是如此,他越不敢叫劉承宗跑了。

  否則有這么個人在山里鉆著,他將永無寧日!

  可旗軍看見糧食就走不動道,何況體能都已經到了極限,根本沒力氣也沒動力繼續追擊。

  突然間,他聽見轟踏馬蹄聲自前方傳來。

  只一瞬間,就叫張雄腦后寒毛根根立起,本能地向后拔腿就跑。

  一支羽箭飛速射來,正釘在他轉過的后背,透甲錐箭頭穿透甲片,扎得他后背生疼。

  可此時哪里還顧得上疼?躍過攔路糧袋奪路而逃。

  就在此時,他聽見身后傳來猶如厲鬼索命般的咆哮:“張——雄——!”

  倉促之間,他只來得及轉過半個腦袋,耳邊閃過清亮刀鳴,就覺脖子一涼,視線先是向上飄動,翻了個跟頭才向下落去。

  在半空中,他看見自己的無頭尸身還在奔跑。

  還有一名披發騎兵,鎖甲素衣染血的背影。

  那騎兵是個青年,轉過的臉上帶著仇恨與不屑,揚臂將雁翅刀上污血甩掉。

  隨后頭顱重重砸在糧袋上,那是此生他看見最后一個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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