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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理想和現實的差距

  戰場北山,枯枝敗葉間立著幾個人,借蓬草遮蔽觀察戰場。

  被簇擁者是個頭扎道冠的高壯漢子,身披罩甲,抱臂望向北門外的戰場。

  過了片刻,他揚臂指向正中:“過天星,沖陣那人是誰?”

  在他身側,是在劉家莊短住過幾日的張天琳。

  “不是跟你說過了,延安府的大善人,虎將。”

  張天琳朝河畔看去,道:“給百姓殿后呢,這不是他第一次干這事,早前搶秦王莊子就把糧食分給百姓。”

  “噢,你是說過…延綏鎮選鋒出身,他哥接替了你的管隊官。”

  同張天琳對話的人恍然大悟,旋即疑惑道:“可你不是說,他們一家并無反心。

  既不會給咱提供糧草,也不會與咱合兵,至多借道不會火并。

  咋還沒倆月,這就開始沖官軍陣了?”

  張天琳也正疑惑呢,他嘆口氣道:“你問我,我問誰去?

  劉家的老爺子是舉人,兄弟倆都是秀才,本來要考武舉,要不是劉老爺坐事下獄,他倆沒準現在都是千總了,他們怎么會反?

  何況你看這架勢,分明是把延安府城給搶了。”

  那人后知后覺,拍大腿急道:“府城讓他搶了,那咱干嘛來了?”

  這人名叫王自用,延川人,號王和尚。

  和陜北大多數首領不同,他沒軍事背景。

  王自用從小在道觀長大。

  他的師父很厲害,在看地埋人、醫治傷病、喪事超度、捉鬼畫符、祈雨做法這些方面很有一套。

  但這世道,人死了都不一定埋,更不需要看墳地了,得了病也無需醫治,要死都是一家死個干凈,沒人花錢請他超度,何況光天化日人鬼同行。

  祈雨又沒成功過。

  道觀名氣越來越小,師父就餓死了。

  道人的路走不通。

  王自用飯量大,只能想些歪門邪道填飽肚子,別人需要和尚,他就念阿彌陀佛,需要道士,就說無量天尊。

  后來發現僧人的路也走不通。

  他隱約有些明悟,糊弄人的東西都不行了,想混口飯吃,得跳出神神鬼鬼,弄點實在的東西給善男信女。

  正好那兩年跟他一塊討飯的有幾個東邊來的逃犯,讓他接觸到更加適用亂世的學說,聞香教。

  就是白蓮教。

  當然這適用亂世不是指白蓮教的傳教迅速。

  傳教再迅速,大旱里的陜北也能讓他在找到供養信徒前就餓死。

  而是作為老一代造反邪教,王自用來自東邊的乞丐同事,有充足的造反經驗。

  搶回在當鋪吃灰的法劍,靠學來的拳腳,王自用在延川開始了屬于他的造反大業。

  從串聯村莊破產農民抗稅,到統率饑民破城,甚至還聯合名叫混天王的首領把延川官軍掃蕩一空。

  一切都順利極了,直到今年夏天,王自用在劫掠大戶的行軍中遇到人生最大的劫難。

  延川下雨了。

  師父求了三年沒求到的雨,他王自用造反一年就來了。

  數千部眾,半個時辰,在一場小雨中歡天喜地,土崩瓦解。

  王和尚不能約束,他也不想約束。

  他只是在雨中安靜看著眾人,對人們說:“諸惡莫作,眾善奉行。

  再不回家,雨停墑情過去,就來不及下種了。”

  看人們滿懷歉意向他磕頭,再欣喜地背著他的軍糧,頭也不回飛奔離去。

  他很高興也很苦惱。

  久旱逢甘霖,是人生四大喜事。

  但官府不通緝幾千人,只通緝他一個。

  后來王自用與同樣因小雨焦慮的張天琳合營。

  在向北邊王嘉胤傳信告知情況后,二人決定向依然干旱的地方遷徙。

  他們幾乎與李卑同時進軍,剛好錯過,只是因路上東躲西藏,抵達延安整整晚了十幾天。

  此時城外上一場戰斗已經結束,新一場戰斗馬上開始。

  旗軍的陣線被突破前固若金湯,突破后轉眼崩潰。

  窮途末路的吳千總,面對沖入陣中的劉承宗,非常冷靜。

  他早想清楚所有退路。

  所有退路里沒有一條,能讓他像個大丈夫般體面活著。

  所以他下令旗軍放下兵器投降。

  劉承宗突破陣線,離官軍主將僅有三人之隔。

  臨近的疲憊之兵嘩啦啦放下兵器,抱頭躲藏。

  頂盔摜甲的官軍主將隔著人墻,朝他慘兮兮地笑了一下,轉過身去。

  一柄短劍被他托在身前,由上至下從喉嚨刺入,在背后肋骨間把扎甲后心鏡頂起,面朝友軍死不瞑目。

  他不能選擇怎么活,但還能選擇怎么死。

  幾十名旗軍被收降,獅子營什長們用他們的裝備進一步加強戰兵輔兵。

  西邊駐軍的張千戶對這樣的戰果非常滿意,他站起身,下令道:“進軍,擊潰賊兵,今夜大伙吃個飽!”

  獅子營沒有列陣迎敵,糧食已經在他們戰斗過程中運往對岸,他們不需要在這里據守。

  “扎勢,來不及給他脫甲了,扛著走,這身甲是你的了。”

  隨后劉承宗下達命令,要求十個大隊向河畔撤退:“各隊依次渡河,軍士擅退輔兵斬,輔兵擅退戰兵斬,戰兵擅退什長斬。”

  想的挺好,一開始執行的也不錯。

  四個大隊先后有序渡河,直到兩軍在河灘相距三百步。

  劉承宗一直緊盯著這支明軍。

  張雄的軍士還在行走,不知怎么后面就有人端上三門小虎蹲炮,開始在河灘扎下炮釘。

  隨后炮兵被罵了一頓,撬起炮釘繼續扛著三十六斤的小虎蹲炮前進。

  到二百五十步,這個過程又來了一遍,而且許多步兵都停下腳步。

  張雄在陣前殺了個部下,旗軍們這才又向前推進一百步。

  曹耀在穩定軍心,大聲對劉承宗道:“虎將,這炮是小號,用于五十步排開幾十門輪射,他們不敢近戰!”

  劉承宗信他的話,獅子營信,剛投降的衛所旗軍也信。

  他們梗著脖子列陣,直面官軍。

  但饑民不信。

  三門虎蹲炮釘在河灘,砰砰砰三聲巨響,敵陣硝煙彌漫。

  瓢潑炮子穿過硝煙如雨襲來,三顆大彈落在六七十步,數百顆小石彈灑在五十步至百步之間。

  劉承宗能保證沒有任何一顆炮子落在他身后陣中。

  但陣散了。

  輔兵們還記得軍令,但他們剛想殺左邊先跑的以正軍法,右邊的人也跑了,去追右邊的,全隊都跑了。

  五個大隊的饑民,丟下兵器躍進淺河,狼狽奔逃。

  臨時組織起的隊伍,根本無法完成這樣的軍令。

  所有人,都開始向河中無序撤退,官軍列陣壓來,用弓箭火槍展開屠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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