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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東來

  蘇徹發現,事情跟自己設想中的樣子有所出入。

  古寺,少年劍俠、木魅,樹妖姥姥,還有清麗的女鬼…

  一切本來應當是這樣一種畫風。

  可是如今遺落在院中草叢下的這截東西,看上去很有有一種如金似玉的質感。

  蘇徹敏銳地察覺到。

  不對,畫風變了。

  所謂五行,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衍化為萬物之基。

  從五行來看。

  枯木禪院此地草木之氣旺盛,正應在木行。

  昨夜那個東西,青光如輪,青色也屬木。

  可眼前這個東西的如金似玉,如果真的是從昨夜那個妖物身上斬下,那個妖怪便分明應當落在金行。

  金克木。

  蘇徹清理了一下思緒。

  或許還是自己對五行變化的了解太過膚淺,參不透這里面的奧妙。

  蘇三公子從衣袖之中掏出一道黃色帛巾。

  此物乃是自己離京赴任的時候,黃天道送來的禮物。

  蜀錦織就的一塊黃綢,再由黃天道的高功耄老以玉筆在黃綢上以辰砂寫就無數“太清封靈之敕”。

  咒文連綿,靈氣內斂,內蘊黃天道六天高妙之術,有避役鬼神之威。

  這本身就是一件進可封魔退可護身的寶物。

  哥們原來是道具流的,你有十里坡劍神出山的苦工,我也有乾坤一擲破拜月教主的本事。

  用黃天道的法帛將那節非金非玉的長條撿起來小心一層層纏好,蘇徹便招呼著那伙采藥人一同上路。

  眼下這個世道即便是響晴白日,也沒有誰愿意在這里多作停留。

  一行人循著山路接著往山陰縣方向而行。

  那名叫周嗣的采藥漢子知曉了蘇徹的身份,言語舉止之間大為小心。

  這不由得讓蘇徹有些失望。

  自己還指望著從這采藥人的頭目口中多了解一些山陰縣的信息。

  但看他一副守口如瓶小心翼翼的樣子卻是能明確一點。

  這山陰縣的大小官吏,儼然風氣不正。

  所以才有這民畏官如虎的現象。

  蘇徹回憶著自己曾經看到過的資料。

  大梁將縣一等的行政區劃分為四類。

  京縣、上縣、中縣、小縣。

  京縣乃京城所在,建康一地劃為三縣,再加上江陵兩縣,合為五縣。

  至于上中小三縣,都是按照戶口多少來定。按照前朝舊制度,戶口萬戶以上為上縣,五千戶以上為中縣,五千戶以下為小縣。

  自從前朝滅亡之后,天下大亂,群雄各據一方,戰火連綿無有寧日。

  其中又有妖魔借機牟利,鬼怪豪奪血食,儒釋道又各自爭鋒,更有豪強橫行、貪官暴斂。

  活生生一副末日圖景。

  戶口漸漸寥落,人口日漸稀少。于是到了大梁立國,索性將五千戶以上的縣定為上縣,三千戶以上定為中縣,低于三千的定為小縣。

  郭北縣與山陰縣乃是東陽郡的菁華所在,兩縣比鄰而居。前朝之時都是戶口過萬的上縣,即便是經過了多年的戰亂,也都維持了五千戶以上的規模。

  現在也各有各的難處。

  郭北有鬼,山陰有妖。

  郭北縣歷史悠久,設縣早于山陰,人口繁盛不提,后來歷代王朝末年的紛爭之中屢經戰火荼毒。

  僅史書上有記載的屠城就有六次。

  怨氣凝結,便是滋養厲鬼最好的土壤。

  如果說郭北的麻煩是人禍,那山陰的問題則是“天災”。

  而山陰的麻煩則在于風水好。

  南枕玄山,三水環繞,當得起“鐘靈毓秀,造化所鐘”這八個字。

  找個風水先生沿著山川走勢看上一遍,什么“水龍瀑”“臥牛地”“鳳凰眼”“麒眠穴”“井外天”等不說是一抓一把,卻也能找出幾個。

  事情壞就壞在這個好上面。

  風水好,人葬此地可以福蔭后代,物居此地可以成妖化怪。

  山陰縣的妖怪特別多。

  縣里的幾位官員,縣令姓薛,科舉進士出身,雖為縣令,但實際上一直在本省御史中丞處幕下聽用,并不來本縣視事。

  另外有一位縣丞,一位主簿。縣丞姓姜,平日里掌總縣內各項事務。主簿姓田,執掌行文、勾選、刑名等事。

  這兩位都是本地大族出身,也是真正主宰這山陰縣百姓浮沉的一方諸侯。

  此時的山陰縣城東門之外,早已經有巡檢監督著捕快、巡丁將涼棚搭好,竹架上面纏好紅色和黃色的緞子,迎風抖擻。

  近百個捕快、游繳列好隊伍,穿戴好烏紗袍服,腰間挎著腰刀,或負弩持戈,或者背弓帶箭。

  只是略略打眼看過去,到有一種百戰精銳的感覺。

  姜縣丞胖且高,如同廟門口的持國金剛穿進了小了兩號的衣服里,怎么看都不對勁。

  田主簿身材短小,一個紅丟丟的酒糟鼻子,兩只手袖起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說縣丞大人,”田主簿習慣性的清了清嗓子:“新上任的那位縣尉什么來頭啊?”

  這是他說話的一種技巧,其實蘇徹蘇三公子何許人也,田主簿早就托人打探清楚。

  這個時候只是拋磚引玉,逗姜縣丞開口罷了,不然兩人一高一矮的在這里曬太陽。

  實在是有些煩悶。

  “杜陵蘇氏,本來是雍州來的武人,沒什么可說的。”姜縣丞說著,心下卻是幽幽一嘆。

  有些事嘴上說著不在乎,但是心里還是上火的。

  自家這山陰姜氏,不知道何時才能魚躍龍門,成就蘇家那樣的門楣。

  “十幾年前王師北伐時的那場枋頭之敗,滿門幾乎交代了個干凈。除了上一代還有一人在殿中省,剩下的只有三位。”

  閹宦啊,田主簿知道,蘇家的那位長輩在十二監、四司、八局組成的內廷中排位里面并不算低。

  而且最近很有可能再往前走一步。

  “蘇家這一代除了交待在枋頭的,這一代還剩下三人。老大剛提了北豫太守,平寇將軍。現在韋大都督帳下聽用。”

  大梁的規矩是所謂文武同途。武將兼任地方官職,文官加個武將頭銜,這在地方上是常有的事。

  提起那位足以震懾敵膽的國之柱石韋懷文,姜縣丞與田主簿之間的談話不由得停頓片刻,這個名字足以令梁人停頓片刻,對他生起敬意。

  “二公子任秘書郎,聽說是個謙遜守理的君子,也曾在岳麓山求學。然后就是咱們這位蘇縣尉了…”

  姜縣丞看著田主簿:“聽說這位帶著一群惡少圍了兵部某位員外郎夫人的車…”

  “哦?”田主簿一臉驚奇。

  “…那夫人都四十九了,大孫女都快出閣了…”

  “這多大的火啊。”田主簿不由得驚呆了。

  亂世之下,早婚早育頗為普遍。蘇徹前身非禮的那位夫人,的確有好幾位兒孫。

  “后來就撞見了白鹿洞出來游學的學生,抓住他就是一頓打,家里面估計是不想讓他惹禍,把他送過來找我們瀉火了。”

  姜縣丞看著田主簿交代道:“府里面都已經派人交代過了,咱們小心哄著他,過不了幾個月他京中的長輩念起他來,將他升任到別處,咱們就算是功行圓滿。”

  “我倒是盼著他火氣大,”田主簿揉了揉眉心:“放上三把火把這山陰縣好好熏一熏。”

  姜縣丞頓時面色緊張:“怎么?府庫里又丟銀子了?”

  田主簿嘆了口氣:“賬上總是對不上,現在能差出快一百兩。我現在也弄不清到底是有人夾帶,還是來了什么精通五鬼搬運的妖人了。”

  “這都鬧了快一個月了吧?”

  “過了今天,整整五十天。”

  “會五鬼搬運的妖人會一天只偷二兩嗎?”姜縣丞看著自己的這位同僚皺緊眉頭。

  哪有這么昏聵的。

  姜縣丞捫心自問,如果自己會五鬼搬運之術,上來就要把田主簿家搬個干干凈凈,哪里會今天偷個五兩然后歇上兩天的偷法?

  “他來了正好讓他去弄。”

  姜縣丞遠遠望去,那位蘇三公子仍舊看不見蹤影。

  估計不知道跑去哪里眠花宿柳了吧?

  老姜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年華,那可是一粒煮不爛捶不壞,響當當一粒銅豌豆啊。

  “啟稟兩位大人…呼…”

  一個風塵仆仆的書吏從城門內鉆了出來。

  “勻兩口氣再說,”田主簿盯著他:“怎么,庫房里的銀子又少了嗎?”

  “新任縣尉…新任縣尉已經到了…”

  “到了?”姜縣丞嘴唇一陣發干。

  這個王八羔子,怎么不按照規矩辦事。新官上任,于東門搭棚接風乃是慣例。

  這有個名頭叫做紫氣東來。

  姓蘇的還真是個不守規矩的。

  “哼,還愣著干什么,叫人給把這些都收了吧。”

  縣丞看了一眼主簿。

  “走吧,會會人家。”

  “明公且慢。”田主簿拉住姜縣丞的胳膊。

  “那位蘇縣尉,一行來了多少人。你可曾令公廨備飯?”

  田主簿問著書吏。

  “學生已經令廚下備飯,蘇縣尉沒有別的扈從,只是帶了個書童。”

  田主簿轉頭看向姜縣丞。

  兩人眼神一對。

  姜縣丞嘿嘿一笑。

  “還是老弟老辣。”

  “輕車簡從,改頭換面,這位蘇三公子也是個明白事理的。”

  “京城里泡了那么些年,怎么也該明白些事。圣人云:身教勝于言傳。”

  姜縣丞沖著身邊的幾位巡檢招呼了一聲。

  “別愣著了,收拾完之后散了吧。”

  田主簿接著補充道:“旁人散去,三位巡檢等下回衙門來,一同迎接蘇縣尉。”

  三位巡檢面面相覷,弄不清楚現在的形勢,只好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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