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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三章 黑色黏質和自我意識

  那么他讓自己領會愛情,是讓他這個存在變得更遲緩了嗎?他讓自己接近人心,是讓他這個存在變得更虛弱了嗎?如今他確實需要更多思考才能做出決定。甚至恐怖的事物到了身邊,他也還在思考該做什么決定。

  仔細想來,當天災來臨、山洪爆發、雪崩傾落,身體總是結合本能先一步行動,做出比思考快得多的反應。

  此時和本能相比,人們自認為高級的自我意識常常在當累贅。有時候它劫持了身體,災難到了眼前還想欣賞奇景色,有時它滿心憂慮和困惑,死到臨頭了還要考慮個不停。

  自我意識就是個遲鈍的官僚,對某些莫名其妙的規則極其欣賞,卻無視整個有機體的有序運作,然而繞開它行事總是難得不得了。

  他,或者說曾經是一個沒有自我意識的模仿者的他,對此事體會其實很深。

  他的靈魂被切除了一部分,動手的人是老安東,這部分靈魂被老安東扔進了天知道是哪里的垃圾堆,留下來的就是他,寧永學。按煉金術士的說法,這種切除手術正是創造完人的先決條件。

  寧永學沒法把那部分自己找回來,所以為了在環境里生存,他必須弄清人和人共處的法則,然后他才能完美融入其中。

  從達旦村到海場,他不停觀察和學習,而他學習的方式其實近似于所謂的信息時代的數據程序。

  記得在海場的中學,他因為鄉下的習性和粗野的面貌受了不少白眼,而群居動物總想找個不合群的個體排斥以加強自己的團結性。基于這類理論,某些不好的事情自然常會發生。

  在中學期間,寧永學尚未學會徹底的偽裝,尚未學會在城市中與人相處的法則,更不知道如何融入一個完全陌生的群體。

  他最初的反應是打了一架。他其實可以輕易殺死他們,不過他沒有。這個決定不是因為道德觀,也不是因為同情心,是因為書籍和報紙反復宣傳少年犯進了看守所的事跡,而且當時學校有部分打群架的人剛被開除——這些來自環境的經驗教訓讓他規避危害,得出了自己應該怎么做的結論。

  沒錯,他沒覺得這么做是錯的,那樣做是對的,他只是在規避危害。

  當時一些人被他打得痛的死去活來,事后卻沒發現任何傷勢,他自然借此避免了赤裸裸的暴力。

  可惜海場中學里的群居動物不吃鄉下的一套規則。當時他是避免了這方面的欺負,卻進入一種其它學生都躲著自己的狀況。即使在強撐著對他出言不遜的時候,他們都會怕他。

  在那時候,他似乎是中學群居動物證明自己勇氣的擋路石,很多想在女孩子面前表現的冒失小孩都想用不激起他本能反應的方式羞辱他,比如說諷刺,比如說藏椅子,比如說各種不那么直接的間接手段。

  當時他的外號叫仿生人。

  在冒失的初中生們為了各自的青春期躁動不已的時候,寧永學以一種非人的方式汲取著周圍的環境和知識。他保持了最領先的成績,然后他升上了重點高中,進了專門給最優秀的學生提供的所謂尖子班,基本上能確定他進入海洋大學的未來。

  當然了,他不是覺得這么學習很有實現自我價值的意味,只是因為根據報紙的宣傳,他覺得升上重點高中對自己在群居動物里的地位提升更有利。

  總之就這樣,他熬沒了絕大部分初中同學,最終和他升入同一所學校的同級生很少,和他進了同一個班級的更是一個都沒有。從擬態的角度來說,他當時算是個完美的擬態了。他懂得與人共處,懂得融入群體,然而這都不代表他內心認同,他只是在模仿,他的一切舉止都非發自真心。

  必須承認,從初中到高中,他其實都很冷漠,而且為了探索不同的環境變量以得出更有利的結論,他用了各種隱秘的方式制造混亂,這就是為什么曲奕空覺得他中學一直在整人。

  寧永學其實不覺得自己在整人,有時候他是排除潛在的威脅,有時候他是覺得一件事或一個人他沒法只靠觀察得出的結論,必須找個辦法讓對方遭遇麻煩。

  而他后來的一切改變,他追求自我和真實,其實都是因為薇兒卡。她的言論從本質上影響了他的生命和他的期望,他們在互相傷害中互相舔舐對方的傷口,并總是重復著漫無邊際的互相折磨,在這種痛楚中互相慰藉。

  他本是一個缺乏自我意識的擬態,他是不會想死的,也是不會想把生命獻給其他人的,他學會了死是因為她,他學會了自我也是因為她,他學會了那些藝術、文學、詩歌、道德堅持以及作為人的一切都是因為她。

  她若在今日的清晨死,那他覺得自己的性命也必將止于今日的黃昏,因為她說想在死去之后把尸體沉入黃昏的海中,而在她沉入海底的一刻,他一切自我意識的起源也許都會魂歸同一片大海。

  他似乎把這事忘了很久了,畢竟,薇兒卡總是很痛苦卻很執著地想要繼續活下去,而她痛苦的理由對寧永學總是費解的。

  也許是她錯了,她不該覺得這個窮卑者能理解她,也許是他自己錯了,他不該冒然接受她的思想和言語,并為此陷入長久的迷茫和追尋。

  但若是薇兒卡真的死了,那他真就是一個丟失了自我意識起源的擬態了。

  “你知道最怪的事情是什么嗎?”曲奕空這時說,“最怪的事情是我們已經接近到了這種地步,卻還是在你心里有更重要的人,而且我居然聽著聽著有了種陶醉感。”

  他們倆感同身受,她當然會有陶醉感。

  “我只是想給自己找個堅持的理由。”寧永學說。

  “原來你需要用她來堅持你的心嗎......”

  “尋找理由就是你動搖的證明,”煉金術士也適時開口說,“想想為什么黏質會對你的意識產生反應,為什么它會說自我意識不過是個寄生蟲,你能想得到嗎?”

  是的,他能想得到,他當然可以。他是個模仿者,整個中學時期他從來沒有意識過自我的存在。他總是在模仿更好的生存方式,并排除不那么有價值的行為,他的模仿就像一種以他這個個體為單位進行的自然選擇和優勝劣汰。

  而且很明顯,從初中升到高中以后,他已經完成了完美的模仿過程。在他自己向薇兒卡表述了自己之前,沒有任何具備自我意識的人類能從人群中找到他這個模仿者。

  那么,如果有一種不需要模仿,只想要同化的物質呢?

  意識之癌。

  這些黑色黏質是某種不可思議的集群存在,它誕生于無光海對技術性道途上升這一項目的研究。它很復雜,可能比所有人類意識的集合都要復雜,但它沒有自我意識,它也認識不到自己的存在,所以,它本質上沒有惡意。

  它只是存在著,并且以一種本能性的策略擴張并繁衍著。客觀來說,這樣的東西怎么會有誕生于人類自我意識的所謂惡意呢?

  它發出各種復雜信號確認外界情況,傳達必要的信息,甚至給與警告,一如現在它傳給寧永學的嘶嘶聲,對它發出他身上有自我意識這個寄生蟲的警告。它毫無保留地和他分享信息,給予他不曾擁有的知識,讓他迅速理解了所謂的信息時代和數據程序。

  這是一種積極且正面信息交換,目的是為了更好的生存和延續。

  于此同時,它也在接受人類傳給它的信息,于是,就在這些有自我意識的人和生靈中,它接收了一些匪夷所思的東西——

  “我們已經接近到了這種地步,卻還是在你心里有更重要的人......”

  “我想給自己找個堅持的理由......”

  “原來你需要用她來堅持你的心......”

  很明顯,黑色黏質不是模仿者,它也沒必要模仿人類的感情,——它在進化的意義上非常先進,它就是技術性道途上升的終點,何必要模仿人?

  另一方面,在它的本能中根本找不到對這些思考有意義的詮釋。它不停做分析、不停坐判斷,不停執行對陌生語言的解構和剖析,消耗了無法估量的能源進行數據處理,結合整個行星的環境尋找價值。

  最后,它發現這些思考是沒意義的。這些思考不僅沒有意義,還占用了極其大量的時間和資源讓它陷入了一場根本沒有結果的死循環。

  這些思考降低了生存的能力,并且沒有任何回報。這些思考充滿了負面價值,這些思考就是一種病毒,一場來自人類自我意識的信息恐怖襲擊。

  那么結論不言自明了,擁有自我意識東西必須被意識之癌同化,沒有任何討論的余地。

  現在它發現了寧永學這個看起來沒有自我意識的存在,還發現在他身體里住著一個不穩定的自我意識,所以這就是寄生蟲。

  只有寄生蟲消失,寧永學才能成為它的共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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