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莫非覺得我的眼淚和你有關系?”薇兒卡說著閉上眼睛。
“這倒不至于。”寧永學認真地凝視著她的臉,“但要說你的眼淚和什么有關,我也不知道。”
“沒關系,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薇兒卡說,“那你覺得,你是什么呢,寧永學?”
“我是麻醉劑,對吧?”
“不,威士忌和咖啡才是我的麻醉劑。”薇兒卡握住放在她臉上的手,用纖細的手指把他的手指挨個扣住,“你是我心里的意向,就像詩歌里的象征一樣虛無縹緲,有時候你會忽然消失,但你總會在我想起你的時候回來。”
“能說得實在一點嘛?”寧永學問她,“我覺得我這人其實沒什么詩意,全都是因為你念叨得太多,所謂近朱者赤嘛。”
“每個想接近我的人都走了,也沒人扛得住我,所以你不是真的,你虛無縹緲——真人不可能扛得住,也不會在走遠之后一遍又一遍回來。”
這推論倒是很奇妙。
當初每個沖著她溫柔的語氣和洋娃娃一樣的外表來的家伙都被趕跑了,有的是精神上扛不住,有的是怕被熬死,也有的是一天比一天更害怕她,覺得自己遲早會被她逼瘋。
到了后來,薇兒卡也算是小有名聲了,知情的人都怕她,像是懼怕都市傳說里的邪靈一樣。用有些人的話說,就算她是精致美麗的洋娃娃,也是那種會傳播精神污染的都市傳說洋娃娃,散發著一股子邪氣。
既然如此,為什么會有寧永學這個僅此一例卻又虛無縹緲的家伙在呢?為什么他總是比其他人更有耐心呢?
寧永學一定不是完美無瑕的圣人,這么一想,結論就很簡單了,他不是真人。
“這么說,我是你的幻覺?”寧永學帶了點興致,“你只對我一個人傾訴,其實你是當自己在跟幻覺說話?”
“我經常懷疑你是我的幻覺,寧永學,或者,可能我已經精神分裂了。不過每次我懷疑自己精神出了問題的時候,我都能伸手碰到你。”
薇兒卡依舊閉著眼睛,卻把兩只手都放在他手上,像是盲人在黑暗中尋找自己丟失的東西一樣。
“你也能碰得到那女孩吧?”寧永學思索說,“難道她也是幻覺嗎?”
“我不覺得白尹能碰到我真實的一面。”薇兒卡并不在乎,“小時候無知的我、從前溫順的我、那個心地善良的我都是殼,是人們捏造出的東西,虛情假意,裝腔作勢,學校里每個人也都是被捏造出的虛情假意的東西,我看著就覺得腐朽又老舊,只要看到一點我真實的面目,這些人就落荒而逃了。我知道自己有多陰暗孤僻,不過沒關系,我覺得這里的我才是真的。”
“我比你眼里那些虛情假意的人還要假的多,薇兒。”寧永學提醒她。
“這是最怪的地方,”薇兒卡閉著眼睛訴說道,“沒有人比你更虛假,但是自認真心實意的人們卻沒人能做的像你一樣。你為了假裝善良就幫我四處奔走,幫我過請假文件,幫我找老師說明情況,然后你自己曠課、曠工、被辭退,在屋子里給我燉湯,從白天守到黑夜,累了就趴在我床邊上打盹,一次又一次被我嚇退,然后又一次次回來......”
“你知道這些都是假象吧。”
“我知道,”薇兒卡說,“大一那年,我發現你根本不是中都人,然后你就滿身都是謊言和假象了。但是被我拆穿之后你還是會來,磁帶也是我托你去買的。你在海場饒了一大圈,最后好不容易找到地方,卻沒跟店員交流成功。你不認識列儂,念專輯名的時候還用了薩什人的腔調,后來店員告訴我,他還以為你在說我老家的民謠歌手。”
“忘了這事吧,太丟臉了。”
“你的厚臉皮還有時效性的嗎?”薇兒卡問他。
“我的厚臉皮不是在這種時候用的。”
“專門在找我幫忙的時候用的厚臉皮嗎?”薇兒卡又問他。
“我只是覺得和一個這么了解我的人共處很吸引人,薇兒。”寧永學說,“你總是能給我帶來新體驗。”
“你就像個科幻作品里的仿生人呢,寧永學,不過,你就是因為這點才特別奇怪。如果一個人這么虛假,卻比其它人更可信,也許不是你出了問題,是真實和虛假這兩個詞出了問題。”
薇兒卡說得很隨意:
“那些呆板又愚蠢的市井面孔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么而活的,我見過的上一輩人和這一輩人也都對意義一無所知,又怎么能稱得上真實二字?”
“咱們還是別談這么抽象的東西了吧。”寧永學說。
“我也沒想跟你談這么遠,只是你這人就很值得探究而已。”
“說實話,你說了這么一堆,我其實聽不太懂,不過你看起來好了點。現在你能睡下去了嗎?小薇兒?”
薇兒卡睜開眼睛,把他的手也抓下去。“為什么是‘小薇兒’?”
“我本來在安慰你,結果你一本正經地討論起我了,這感覺很古怪,或者說很可愛吧?加個‘小’其實也很自然。”
“我在跟你討論真實和虛假,你卻在想這種事......”
“不行嗎?不行我就道歉。”
“這種道歉太廉價了,我不需要。”薇兒卡搖頭,“當然我也沒說不行,反正你這話也很敷衍。”
“不,一點都不敷衍。”寧永學揚起眉毛,“我說得非常認真,可愛的程度多了一點五倍,我還能再加九個小數點位給你精確到十位。”
“老土,而且我也沒讓你胡編個倍數出來。”
“好吧,不開玩笑了。”
“是因為你不想聽了吧。”薇兒卡說。
“我承認我聽得頭暈了,我得想辦法忽悠過去。我很抱歉,請薇兒大人原諒我。”
“至少你比以前聽得久了點。”
“耳濡目染。”寧永學表情很沉痛,“每次你逼我看文藝作品,完事了,你都要問我談感想和心得,說得不對就打回去再看一遍。”
“這是你找我用實驗室的報酬,”薇兒卡指出,“再說你不也用它們騙了不少傷心女孩嗎?最近文藝青年的名聲越來越惡劣都是因為你,你這個虛假偽劣文藝青年。”
她說著又笑了,依然是一貫那種活潑又溫和的方式。
“最功不可沒的是你自己吧,陰郁驚悚派的文藝女青年。”
他們的對話逐漸輕松下來,不過,也只是讓她把自己真實的一面遺失在陰暗處而已,遲早會被她找出來。
眼下時代劇變,技術是一方面,戰后的思潮也是一方面,總有薇兒卡這樣的人迅速吸納新思想,義無反顧投身其中。
和西方相比,中都各地偏向傳統保守,薩什也好不了多少,環境既容不下也理解不了她的追求和痛苦,到最后,她就變成了自己折磨自己的人。
也許薇兒卡永遠都不可能變回溫順的鄉下少女了,即使滿心迷茫,她也不可能愿意回到過去無知的幸福中去。
說是逆反也好,說是自尋折磨也罷,這就是她生命和精神的一部分。鳥已經出殼,過去溫順、安寧的童年世界就是這個殼,出殼的過程,就是打碎過去的世界的過程。
這天晚上,寧永學沒睡,枕頭在地上放了一夜,他便把胳膊給她枕了一夜,肌肉都麻木了也沒動過。他不時在她夢囈時拍打她的脊背,梳理她的頭發,希望她能在幽藍色的燈光下睡得安詳些。
第二天凌晨,天蒙蒙亮的時候,薇兒卡醒了,但是她既沒動,也沒起身。大約閉著眼睛在他身上靠了半個多小時,她才在被窩里稍稍抬頭,睜眼和他對視。
她的呼吸聲很輕,目光也很平靜。
“你知道每次這種時候我都特別無奈嗎?”薇兒卡提問說。
寧永學一臉疲倦,但依然對她笑了笑:“我只是做我認為應該做的事情。”
“滿心虛無的壞人為了裝好人干著圣人一樣的事情,然后在最后一天把別人正做的夢打碎,你有反省過自己嗎?”
“說實話,我只是打擊了一些人的精神而已,實際上我沒干過什么其它壞事,分手也都是和平分手。我跟她們承認考察更重要,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習慣性的撒謊。”薇兒卡想了想說,“你當時也跟我編了一套虛構的中都大城市出生背景,末了我發現你出生在比薩什的鄉下還要鄉下一百倍的薩什鄉下,然后你就全承認了。”
“也沒辦法不承認吧,而且,就算當時大部分事情都是我瞎編的,但我們的吻確實是我和你各自的初吻。”
“有什么意義嗎?后來的兩年多里你又吻了多少人?”
“呃......”
“不要說呃。”薇兒卡把左手食指按在他唇上。
“不到十個。”他用了個好聽的說法。
薇兒卡又抬起手,把左右手的食指抵在他兩邊唇角上,往下拉出一個悲傷的嘴型:“算上考察的話,每隔兩三個月,世上就多了一個傷心的女孩。”
“按你的標準來看,興許都是所謂的呆板又愚蠢的市井面孔吧。”
她又往上給他拉出一個微笑:“我厭棄那些人,不過也不影響我同情他們。”
“你真是復雜,薇兒。”
“你倒是挺單純的,寧永學,反正你最擅長的就是不表白不確定關系,就拿別人滿足你的好奇心。”
“我只是順其自然而已。”寧永學閉上眼睛,“分分合合非常正常,總之我想睡一陣了......”
“哦,說起來你前幾天告訴我,有對奇妙的銀刺能讓你和女俠互相讀心,是這回事吧?”
“......你干嘛提這事?”寧永學又睜開眼睛。她似乎話里有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