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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好點了嗎,不好

  光著腳的薇兒卡伸手掩上門,走進臥室,她的外衣估計已經扔沙發上了,上身就一件貼身的黑色低領毛衣,不過也足夠暖和。她從床尾往前一跳,然后就趴在了他旁邊靠墻的方向,像是另一具剛被遺棄的尸體。

  “你今天心情不錯?”寧永學問,“居然是跳上來的。”

  薇兒卡也扭過臉來。“實驗室的小白鼠已經被寄生了,”她說,“發過去的報告也有響應了,結果還不錯,就是從明天開始,要被招過去一段時間了。”

  “需要我幫忙收拾行李嗎?”

  “我沒什么需要帶的,把吉他背上就好,科研所會來接我,出行的事情完全用不著我關心。”

  “你這待遇可比我在內務部好多了。”寧永學問她,“等到了科研所,你還想半夜威士忌兌咖啡,一個勁地彈吉他嗎?”

  這話說得很隨意,就是閑話日常生活,可是等他問完,薇兒卡又不吭聲了,陷入抑郁的情緒中。她睜著藍眼睛和他對視,一眨不眨,臉上也沒有表情。

  好吧,又說錯話了。

  若非她的呼吸還輕輕呵在他臉上,她完全就是個死掉的洋娃娃了。

  寧永學想到了大二那年長假,她本來有次難得的機會能跟著導師去科研所,結果,半路她竟然自己回來了,并且她把研究的事情丟得一干二凈。

  當時她說自己要全力以赴,獻身于藝術。

  可是從她把整個假期都投入到吉他以后,特別是最后一天和第一天相比完全沒什么長進,只記了一腦袋的樂理知識和披頭士專輯,她就變得茫然若失和無比可憐了。

  寧永學能看出來她很痛苦,她想放棄自己的天賦,全都拋到身后去。她覺得那些是虛無的,對她毫無意義,只有文藝作品的表述是真實的,只有用搖滾樂傾訴和表達自己才是真實的。

  他也能看得出,她的內心斗爭是無時不刻的,比她的表情要激烈得多,但她的心靈如此脆弱,根本沒有力量克服自己的矛盾。

  要是薇兒卡的家人很寬容,家境也很好,不必被迫和父母斷絕關系,哪怕像曲奕空一樣孤身一人來海場也有錢財,也許,她就能完全投身到音樂里了。這樣也許可以挽救她,但是并不實際,——她要為了自己的生活去做其他事。

  寧永學也不知道怎么幫她。他倆內心斗爭的方向不同,但是外在的矛盾很相似,理想也都古怪得可以,誰都不可能放下自己的事情完全另一個人。

  這么些年來,他們只是各自知道各自有嚴重的心理問題,所以相互作伴、相互理解罷了。

  電視還在枯燥地放著,燈盞則是薇兒卡特意挑選的,呈現出幽暗的深藍色,把臥室映得像是在海中一樣。可以聽到大雪吹打窗戶和瑟瑟寒風的聲音。

  床頭柜上的咖啡杯半明半暗,折射出幽光。貼著藍色壁紙的墻上掛著一張約翰·列儂的海報,戴著眼鏡,目光茫然且悲苦。

  薇兒卡趴在海報下的床邊上,像是個患病的孩子一樣。她盯著寧永學看了一陣,然后又把臉埋進床墊,拽過來枕頭,用力一扣,就把脖頸往上都埋在枕頭下面。

  “想喝點什么嗎,薇兒?”寧永學見狀問她。

  “咖啡。”她的聲音悶在枕頭里。

  “咖啡不行。”寧永學說。

  “為什么不行?”

  “你明天要帶著你的吉他等人接,大二那次已經錯過了,這次不能再來一遍了。”

  “沒什么大不了的,你也別管我這么多。”薇兒卡悶聲說。

  “你一碰到這事就很極端,酒對你三杯剛好,你非要喝五杯多才算完,咖啡你隨便來點也不影響睡覺,非要兌著威士忌灌個不停。”

  她把枕頭扔掉,拋在地上,然后頂著揉亂了的頭發坐起來,盯著他看。“給我弄咖啡。”

  寧永學也坐起身,跪到床沿上,把手搭在她前額上。

  “你有點發燒,薇兒,”他說,“吃點藥睡覺,酒也不要喝了,咖啡當然也不行。”

  薇兒卡一聲不吭地站起來,就想往床下走,去翻她寫滿一張紙的電話號碼,——里面有一些餐廳兼賣咖啡,不過水平參差不齊。海場只在市中心有間專門的咖啡廳,不提供電話外送服務。

  寧永學輕輕拽住她的右手腕,她就一步也邁不出去了,她太嬌弱,連路小鹿都不如,力氣完全沒法和他比。

  薇兒卡抿著嘴,拿左手用力掰他手指,但也完全使不上勁。后來她又用牙齒咬。理論上來說,人用牙齒咬碎同類的手指綽綽有余,但她不是被洛辰剝離了人性的學生,不可能狠得下心,也不可能真下得去嘴,所以也只能留點淺淺的牙印。

  但她的情緒是越來越躁郁,表情也越來越陰沉了。

  寧永學默默注視薇兒卡,等她終于咬不動了,手也掰不動了,胳膊和手指都一起垂了下去,他伸手把她抱住,把那張滿是虛無和執拗的臉貼在自己懷里。

  他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脊背,張開手指,把她被枕頭弄亂的發絲梳理柔順,最后握住她的手吻了吻。

  “好點了嗎?”他問。

  “不好。”薇兒卡說,也握住他的手。

  她盯著墻上的海報,目光和最初也沒什么分別,依舊虛無而茫然。她沒有大哭,眼眶沒有發紅,眼淚也是一種平靜的眼淚。被他抱住以后,她看著陰郁的藍色燈光,莫名其妙就無聲哭了出來,淚水匯成兩條淺淺的線。

  她沒有人們認為女孩子發脾氣時該有的表現,也沒有得到安慰以后的滿足,畢竟,這一切都和她的靈魂并不相符。

  薇兒卡本該是個溫順、樸素的鄉下女孩,其實現在這一部分也沒變過。不管收留他在此也好,說要幫他找房子和墊錢也罷,都是她不假思索的想法。

  小時候她在崇信善良、安知天命的信教家庭長大,在那個世界里感受著溫情的光。除了對生活的規范要求很多以外,那兒其實整潔安寧,有父母的溫言軟語,有親人姐妹干凈的雙手,也有文雅的舉動和全然素雅的衣裝。

  寧永學知道這些,畢竟他曾收集過薇兒卡家鄉的剪報和照片,為的就是了解她的過去。

  祈禱也好,禮拜也罷,若不深究起源,其實也只是她童年時代日常的生活習慣而已。

  在她本來的世界里,路途是平坦的,也是安詳的,人們有相互幫助的義務,也有道德要求和犯下罪責的懺悔、愧疚。就算她走了這么遠,那些善舉和饒恕其實也刻在她心里,表現在日常生活的一舉一動中。

  薇兒卡本來生活的世界是美好的,也是歸整的,可正是這種溫順的美好和刻板的歸整,才構成了她接受現代文化后一去不回的執拗。

  寧永學必須承認,單單身處大學校園的小社會,以薇兒卡的性格,其實很難接觸到這么多信息,——有一部分是因為大學社團發傳單,有一部分是因為電視機的海外頻道,還有一大部分得歸咎于他收集剪報和照片的習慣。

  從這一切延伸出去的世界是扭曲的,也是陰郁的,那些味道、語言、文字和闡述都迥然相異。里面有連環殺人犯和骯臟的陋巷,有動亂中的小國家和殘忍的跨國犯罪團伙,有怪異的傳說和扭曲的故事,也有恐怖的都市漫談和貼近生活的偷竊、兇殺、欺騙和絕望。

  當初寧永學本來以為她會反感,或者以拒絕的態度表示抗議,但她其實非常好奇,——她來海場就是為了拋下那些嚴苛的戒律和生活規范,把不遵守習俗的愧疚和懺悔也全忘在腦后,她只是最初不知道該尋找什么。

  從看到第一部黑色電影開始,從聽到第一首搖滾樂曲開始,薇兒卡似乎就找到了另一種生活方式。

  她可以借此表達和尋覓她一直困惑卻無法解釋的一切,她也可以在自己從小受到的良善教育以外找到不同的意義。

  如果不能找到,她就反叛、否定、陷入虛無,兌著威士忌喝咖啡,一瓶又一瓶,整夜整夜聽著磁帶,無休止地聽、聽、聽,直到她在沙發上昏迷過去。而且整個大二她就聽了一盤磁帶,那就是披頭士的一盒專輯。

  說來慚愧,在薇兒卡的童年變成廢墟,那些往昔的情感也都變得了無生趣時,是他這個怪異的東西在她心里構成了最怪異的印象,形如她陰郁的追求中最陰郁的事物,或者說,他就是一個絕無可能找到第二例的路標。

  薇兒卡其實聞不到庭園的芬芳,對湖泊和樹木也毫不好奇,那些自然的美景對她完全是一堆廉價陳舊的積壓倉庫貨,乏味且枯燥,還不如冬季陰霾的天空。

  除非跟他一起走,否則,她是不愿意去湖邊盯著天空發呆,也不愿意去草地上度過整個下午的。

  雖然他是個缺乏道德的人士,這事也完全不影響他對遇見的漂亮女孩輪流出手,但他是得承認,自己在這事上有大問題,不管哪方面都是。

  而且他也沒辦法帶她走出這種矛盾。

  寧永學給薇兒卡拿來了藥,用溫水喂她吞服,然后撫摸她的頭發和掛著點眼淚的面頰,把眼角的也擦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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