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天色中,衛燃跟在阿卜杜勒等人身后走向了他們的伏擊地點。
為了增加好感,他甚至主動幫忙背上了三發RPG火箭彈。
這多多少少讓這些游擊隊員對自己的態度好了一些,但也只是一些,無論他通過哈比布拉問出什么問題,這些游擊隊員都以沉默作為回應,他們甚至不太情愿出現在衛燃的相機鏡頭之下。
眼見幫忙翻譯的哈比布拉愈發的為難,衛燃也適時的放下相機止住了好奇心,只是默默的觀察著這些游擊隊員。
除了走在最前面的阿卜杜勒以及和自己分別牽著毛驢走在最后面的哈比布拉,中間的游擊隊員一共只有六個。
他們沒有統一的制服,手里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門,既有栓動的李恩菲爾德,也有波波沙,更有AK47和不知道哪來的湯姆遜沖鋒槍。
當然,還有至關重要的RPG火箭筒,以及諸如手榴彈地雷之類的物件。
這些人雖然服裝和武器五花八門,年紀看起來都在三十歲上下,而且其中幾個更是戴著眼鏡,而且他們都用“老師”來稱呼阿卜杜勒。
想來,他們應該都是學生,阿卜杜勒的學生。
所以他們其實也會俄語?只是不太想搭理自己?
想明白這一點,衛燃不由的搖搖頭,當一個國家需要學生走上戰場去打游擊的時候,真的已經到了最難的關頭。
僅從這一點來說,他是佩服這些人的,即便他們對自己有著深深的防備。
在愈發沉默的趕路中,所有人終于在天色徹底變得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候爬上了一座矮山。
這矮山的另一邊,尚且可以隱約看到山腳下有一條蜿蜒的公路,公路對面,離著約莫著最多不到500米,便是另一片群山模糊的輪廓。
顯然,這就是他們選中的伏擊地點。
以衛燃的眼光來評價,這地方打伏擊算不上差但卻絕對不算好。
“防空機槍部署在那座山的背面”
阿卜杜拉指著身后遠離公路的方向說道,“會有人去公路對面的山上伏擊車隊,等吸引來蘇聯人的直升機之后,我會用防空機槍開火把直升機引過去。”
說到這里,阿卜杜拉拍了拍哈比布拉的肩膀,“在防空機槍被直升機打壞之前,你要用美國人的防空導彈把直升機打下來。”
“我一定會打下來的!”哈比布拉攥著拳頭做出了承諾。
“我們這里還有一支毒刺發射器”
阿卜杜拉說著,已經有個游擊隊員從一堆石頭下面翻出了一個帆布口袋,從里面抽出了一支毒刺發射器。
“哈比布拉,你負責擊落朝著防空機槍開火的直升機,如果有第二架,就交給他吧。”
“如果有更多直升機呢?”哈比布拉忍不住問道。
“如果有更多”
阿卜杜拉頓了頓,“那我們就在被更多的直升機打死之前,保證至少打下來其中兩架。”
“我知道了”哈比布拉認真的點點頭,竟然絲毫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對。
“維克多記者”
阿卜杜勒換上了俄語問道,“我們接下來將會分成兩個陣地戰斗,哈比布拉就在現在的位置,我和防空機槍會去對面那座山,你打算和誰在一起?”
“如果方便的話,我想和您在一起。”
衛燃開口說道,他的回歸任務要求完成武器轉移及陣地偽裝,顯然,這些人和武器里,需要偽裝的就只有那門蘇制防空機槍。
“那就和我來吧”
阿卜杜勒倒是格外的好說話,招呼著一個留著胡須的游擊隊員一起,各自拎上了兩個彈藥箱,接著分別接過了由衛燃和哈比布拉牽著的毛驢。
見狀,衛燃也主動幫忙拎上了兩個彈藥箱跟在了他們二人的身后。
“我能知道他的名字嗎?”衛燃快走了兩步,用俄語朝著阿卜杜勒問道。
“他是我的學生,哈基姆,叫他哈基姆就好。”阿卜杜勒漫不經心的答道。
“他也會俄語嗎?或者英語也可以。”
“他會俄語”
阿卜杜勒再次答道,“如果你有什么想問的就隨便問吧,他如果愿意回答會回答你的。”
“我其實沒什么想問的”
衛燃出乎預料的說道,“我總要知道他的名字才行,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他,這太失禮了。”
“失禮?這是個來自和平世界的詞匯,但這里是阿芙漢,就算你記住我的名字,說不定明天一早我就已經死了。”
說完,哈基姆又拋回來一個問題,“記者不是都有很多問題嗎?”
他除了牽著毛驢拎著彈藥箱之外,在他的背上和衛燃一樣,同樣背著三枚RPG火箭彈,這負重可不算小。
“我和他們不一樣”
衛燃漫不經心的答道,“如果你們不介意,條件合適的時候讓我給你們拍幾張照片就好了,至于你們有沒有什么想告訴我的,全憑你們自愿。”
“所以你是個攝影師?”哈基姆篤定的說道,“戰地攝影師?”
“我很高興你這么說”
衛燃笑著說道,“確實,相比自由記者,我更像個戰地攝影師。哈基姆先生,你有什么想問我的嗎?”
“我也沒什么想問的”
哈基姆搖搖頭,離著身后哈比布拉等人越來越遠的三人也再次沉默下來。
“維克多,你能帶我的喬婭離開阿芙漢是嗎?”走在最前面的阿卜杜勒突兀的開口問道。
“如果您愿意信任我,而且有這個打算的話。”
“不,我沒打算讓任何人帶走喬婭。”阿卜杜勒說完便再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似乎是從剛剛簡短的對話里得到了提醒,哈基姆在片刻之后同樣毫無征兆的開口說道,“維克多記者,你離開阿富汗之后可以幫我寄一封信嗎?”
“沒問題”
衛燃痛快的答道,“寄到哪?寄給誰?”
“吧唧斯坦”
哈基姆頓了頓,又改口說道,“或者法國,不,肯定在法國,她肯定已經到了法國了。”
“她是誰?”衛燃好奇的問道。
“我的女朋友”
哈基姆說到這里,語氣都變得飄渺了許多,“八年前,她和她的爸爸媽媽逃離了阿芙漢,我以為我們會再見面的。
她說她們一家會去法國,如果她還活著,或許早就已經嫁人了。”
“你有詳細的地址嗎?”
衛燃沉默片刻后問道,但這個問題,哈基姆卻并沒有回答,又或者他已經用沉默回答了這個問題。
“后悔嗎?”衛燃換了個問題。
“你不是說你不像其他記者,沒有這么多問題的嗎?”哈基姆的反問句里滿是苦澀。
“忘掉我的記者身份吧”
衛燃滿不在乎的說道,“如果你愿意把我當朋友的話,這只是朋友之間的閑聊。如果觸及了你不愿提及的部分,就當我沒問過。”
“后悔什么?”
哈基姆自言自語的說道,“后悔沒有挽留她?還是后悔沒有和她一起離開阿芙漢?”
“有什么區別嗎?”
“沒什么區別”
阿基姆笑了笑,“我愛她,所以我不會讓她留在阿芙漢的。我也愛阿芙漢,所以我必須留下來。”
“所以沒有后悔,只有遺憾。”衛燃篤定的說道。
“是啊”
哈基姆語氣中的苦澀和惆悵隨著一個明顯的深呼吸煙消云散,“我只是只是想知道她有沒有活下來,有沒有過上她希望的生活。”
“抽時間把你的信交給我吧”
衛燃開口說道,“等天亮之后讓我給你好好拍一張照片,我會幫你找到他的。”
“不,還是算了吧。”哈基姆略顯慌亂的拒絕了衛燃的提議。
“如果她還在等你,我會告訴她你已經死了。如果她已經組建了家庭,過上了她希望的日子,我會通知你她已經死了。”
“我會盡快把信給你的”哈基姆說道。
“那就這么說定了”
衛燃果斷的終止了這個話題,這也是他僅有的可以做的事情了。
閑聊到了這里,三個人和兩頭毛驢也來到了兩座山之間的谷底。只是放下手里沉甸甸的彈藥箱休息了片刻,他們便再次出發,帶著毛驢斜切著山坡艱難的爬上了山頂。
在這座小山的山頂,已經提前挖好了一座防空機槍的陣地。
不,這都不算挖好,最多只能算壘砌了一座陣地罷了。
一個直徑不過三米的平地,周圍用石塊壘砌出三邊圍墻,并且覆蓋上了沙土和周圍隨處可見的荒草作為掩護。
將手里拎著的彈藥箱以及背負的火箭彈放在一邊,阿卜杜勒招呼著衛燃和哈基姆幫忙,先把一頭毛驢背上馱著的KPV機槍抬了下來。(開頭寫的是ZPU1,雖然是同一個東西但ZPU1指的其實主要是山地防空底座,已更改,下同。)
緊接著,他們三人又合力將另一頭毛驢背上綁著的山地防空三腳架摸黑抬了下來。
等到衛燃從毛驢的背上解下了他的行李箱,阿卜杜勒立刻用母語朝著哈基姆說道,“去把毛驢牽到山的另一邊找個地方拴起來吧”
后者倒是沒多想,牽著兩頭毛驢走向了山的另一邊。
“維克多,幫我把防空機槍組裝起來吧。”
阿卜杜勒一邊說著,一邊掀開了陣地上蓋著的破毛氈,從邊角處拎出一盞蠟燭燈點燃放在了掩體的邊角。
“沒問題”
衛燃幫著對方抬起沉重的三角架,將其支在了陣地的中間。
這陣地實在不算大,但邊角處堆積的東西卻著實不少,一個50升容量的鐵皮油桶,上面擺著兩個蘇軍油爐和一個裝有胡蘿卜的藤條小籃子,左右兩邊,還分別靠著幾卷臟兮兮的毛氈毯子,以及一個裝水的塑料桶。
除了這些生活用品,這里面還有一支RPG發射器,以及一個裝有扳手和工兵鏟等物的木頭彈藥箱。
“哈基姆一直在猶豫是否離開阿芙漢去找他的未婚妻”
阿卜杜勒抄起鏟子,一邊給支開的防空機槍三腳架找平一邊說道,“這些年他一直在離開或者留下之間徘徊。”
“看來我幫他做出了決定”衛燃沉默片刻后說道。
“沒有誰可一幫誰做出決定”
阿卜杜勒格外清醒的說道,“就像我沒有權利替喬婭決定是否離開阿芙漢一樣,你也沒有辦法替哈基姆決定是否留下來,是他自己做出的決定,你只是讓他更早做出了決定罷了。”
“也許吧”
衛燃幫著踩了踩三腳架的助鋤,隨后又和阿卜杜勒一起,將那挺機槍抬到了三腳架上。
試著左右轉了轉,阿卜杜勒展開了一張厚實的毛氈,招呼著衛燃幫忙將其覆蓋在低矮的陣地之上,同時稍稍壓低了聲音說道,“不管他做出了怎樣的決定,至少把他的信從阿芙漢帶走吧。”
“我會盡量把信送到的”衛燃認真的承諾道。
“謝謝”
阿卜杜勒說著,已經用周圍隨處可見的石塊壓住了毛氈的邊角,隨后又鏟起沙石,均勻的灑在了毛氈之上。
隨著一塊塊的毛氈蓋在了這座簡易陣地的周圍和頭頂,里面的燭光也漸漸被遮擋的嚴嚴實實,哈基姆也獨自走了回來。
“哈基姆,弄些吃的招待我們的記者朋友吧。”
阿卜杜勒用俄語說道,“這樣也能讓這里面暖和起來。”
“好”
哈基姆點點頭,打開邊角處的金屬油桶蓋子,從里面拿出了半扇被麻袋包裹的山羊。
“我來制作晚餐吧”
衛燃開口說道,“哈基姆,趁著這點時間,盡快把信寫好吧。”
稍作猶豫,哈基姆點點頭,從他自己的包里翻出了一本并不算大的骨藍鯨和一支鋼筆。
“我有信紙”
衛燃見對方準備那那本骨藍鯨上寫信,不得不停下手里尚未開始的工作,打開行李箱一陣翻找之后,將一沓信紙遞給了對方,順便也發現里行李箱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多出來的幾張馕餅。
想來,這應該是昨天自己和馬赫布卜去打水的時候被誰偷偷塞進來的。
“謝謝”
哈基姆憨厚的笑了笑,將骨藍鯨墊在信紙的下面,蜷縮在陣地的角落開始了書寫。
“我只需要做出夠我們三個人吃的食物就夠了是嗎?”衛燃稍稍壓低了聲音朝阿卜杜勒問道。
“只做我們三個人的就夠了”
阿卜杜勒點點頭,他正忙著檢查維護剛剛架好的防空機槍呢。
見狀,衛燃索性借著行李箱的掩護取出了金屬本子里的大餅爐以及配套的不銹鋼小鍋,隨后又取出了屁股包,從里面抽出一張原本用來裝底片的信封遞給了哈基姆。
“你怎么還帶著油爐和一口這么大的鍋?”正在忙活的阿卜杜勒錯愕的問道。
“我總要吃飯”
衛燃用理所當然的語氣開始了胡謅,“而且沖洗底片需要特定溫度的水,沒有這個油爐和這個鍋的話,我的很多工作都沒有辦法展開。”
“看來你真的是個戰地攝影師”
阿卜杜勒嘀咕一句也就不再多說,繼續忙著檢查防空機槍。
見狀,衛燃慢條斯理的給油爐完成了加壓點燃,隨后往不銹鋼小鍋里倒了些帶著冰碴的水。
取出解食刀切下幾塊羊肉丟進鍋里,他又翻出三根胡蘿卜,用毛毯仔細的擦掉了沾染的泥土之后一并丟進了鍋里。
借助油爐兇猛的火力,鍋里的水不多時便開始了沸騰,衛燃卻以和這里的環境不相符的精致,用筷子把肉和三根胡蘿卜全都撈到鍋蓋上,隨后將鍋里的臟水倒掉,重新換上干凈的冰水。
將足夠三個人吃的肉塊以及切開的胡蘿卜再次丟進鍋里,他這才蓋上了鍋蓋。
在這臺大功率油爐嗤嗤作響中,這座被厚實的毛氈包裹起來的陣地漸漸變得越來越暖和,同時也開始彌漫著水煮羊肉特有的香氣。
“我寫好了”
哈基姆說著,已經將信封遞給了衛燃,緊接著,他又從那本骨藍鯨里拿出了一張彩色的合影。
這張合影里的哈基姆穿著一件蘇聯式的灰色呢子大衣,他的手臂還摟著一個穿著牛仔褲和皮夾克以及高跟鞋,頭上別和一支太陽眼鏡的年輕姑娘。
“她叫維達”
哈基姆說道,“維達·薩義德,如果她還活著,她肯定已經去了法國。”
“她會去法國什么地方”
衛燃接過照片放在信封上,取出手電筒讓光柱照在了照片上,轉而又拿起了相機,一邊調整參數一邊問道。
“蒙彼利埃”
哈基姆幾乎想都不想的說道,“她有機會去蒙彼利埃大學讀書的,我猜她如果去過法國,就肯定去過蒙彼利埃。”
“如果我能活著離開,我會幫你去蒙彼利埃找找的。”
衛燃說完,朝著擺著信封上的那張照片按下了快門,隨后將照片還給了哈基姆。
“謝謝”
哈基姆不知所措的接過了照片,重新將它夾在了骨藍鯨里,那匆匆一瞥間,衛燃還隱約看到,那張照片的背面似乎還殘留著一道火紅的唇印。
“明天讓我給你拍一張照片吧”衛燃認真的說道。
“好”
哈基姆想都不想的點了點頭。
熄滅手電筒,將信封收進屁股包,又借著行李箱的掩護連同手電筒一起收回金屬本子,衛燃重新坐在了墻角處的氣爐邊上,用鍋里附帶的湯勺,先給哈基姆和阿卜杜勒各自盛了一碗滾燙的羊肉胡蘿卜湯,并且幫他們往湯里各自撒了些食鹽以及胡椒粉。
“維克多,明天開始戰斗之前,你要離我們遠一點。”阿卜杜勒抿了一口羊肉湯,沉默片刻后說道。
“我”
“會死的”
阿卜杜勒平靜的說道,“我和這座防空機槍是魚餌,讓蘇聯的直升機上鉤的魚餌。如果我死了,直升機還沒有被打下來,那么哈基姆就是餌。”
“你們.”
“我們早就已經做好準備了”
哈基姆抿了一口羊肉湯,格外平靜的說道,“還能喝到加了胡椒粉的羊肉湯,而且能把信送出去,只有這兩樣是我沒想到的。”
“那就多喝一些吧”
衛燃將油爐的火力調小了一些,“我希望你們能活下來,因為羊肉湯還有很多。”
“希望我們明天晚上也有機會喝到羊肉湯吧”阿卜杜勒微笑著說道,似乎.并不抱希望。
“明天你們所有人都能繼續喝到加了胡椒粉的羊肉湯”衛燃無比認真的說道。
“明天幫我也拍一張照片吧”
阿卜杜勒卻換了個話題,“留給我的喬婭”。
“好”衛燃鄭重的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