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都小皇宮,為了主持心目中的xx代表大會,劉協特意將南宮平日里上朝的宮殿都給騰了出來。
參加辯論的雙方賢良文學肩膀挨著肩膀的擠做了一團,從高處上看去就像一個裝滿了的罐頭,就連呼吸似乎也感覺渾濁了許多,卻是再一次的讓劉協感嘆這許都皇宮的狹小,對于即將營建的洛陽新皇宮,卻是充滿了期待。
也虧了這次將四十來名進士作為了賢良文學中文學的一方,而這四十來名進士中又有三十多人都選擇了贊成恢復鹽鐵專營的持方,這才讓這場辯論會顯得勢均力敵了些。
否則,這些各地選拔上來的基層小吏和老頭,大多還真的都是堅決反對鹽鐵專營之策的。
而就在所有人都差不多準備就緒之時,卻見從門外進來一身高八尺,樣貌英俊,讓人一見就忍不住心生好感,大約三十多歲的壯年人,儀態莊重昂首闊步地走來,而滿朝進士中,但凡是認得此人的,無不主動站起來對他恭敬行禮,不認識的,見他出場的這排場也已經猜到此人正是管寧,便也紛紛起身。
見狀,作為管寧老朋友,卻是今天這場大會主持人,首次科舉主考官的孔融唯有嘆息一聲,朝他微微拱手。
“幼安選擇持方吧,同意恢復鹽鐵專營的坐在右邊,反對鹽鐵專營就坐在左邊。”
管寧笑笑道:“文舉兄,別來無恙啊,今日兄貴為朝廷柱石之臣,著書立說名傳天下,愚弟實是為你歡喜。我等五經博士,習得是孔孟之道,尊的是圣人之教,自當勸上尊禮而重教,以德行,而不是威權治理天下。”
說罷,便施施然地跪坐在了左邊,卻是挺胸抬頭,端坐如鐘,看上去就很有氣場。
這開場白,當真是頗有幾分道德綁架的意味了,言外之意直指那些贊同鹽鐵專營的進士都是背叛了儒家思想,做了圣人門下的叛徒,白讀了這幾十年的圣賢之書,滿朝文武無不皺眉。
這是一上來就要把這場本來單純的鹽鐵會議,往跑題了拽啊!
劉協倒是挺開心,火藥味很足啊。
跑題好啊,跑題了,這就不是單純的鹽鐵會議了,這距離自己心目中的代表大會就更近一步了啊。
見狀,曹操卻是低頭苦笑不已。
事實上,管寧本人出仕的心是并不怎么強烈的,原本歷史上,曹操曹丕曹叡都曾征辟過管寧,尤其是曹丕曹叡兩人在征辟管寧的時候姿態已經不能說不低了,比之劉備的三顧茅廬也有過之而無不及,華歆甚至愿意將自己的太尉之職讓出來給管寧做,管寧都始終沒同意過。
之所以在這個時空中出仕,那也是為了自身的理想,他認為,當今天子固然英明,但所作所為,未免有悖于圣人之道,所重用的也不是儒學大家,就連孝、廉二字都已經不屑一顧,甚至還氣死了自己的恩師鄭玄。
儒家最核心的根本思想在于禮制,也就是各階層要安守本分,一個階層干一個階層的事,天子干天子的事,臣子干臣子的事,百姓干百姓的事,誰都不要干自己階層之外的事,則天下自然能夠長治久安。
結果天子卻刊行了建安大典,不但讓普通的士兵可以讀書學習,還允許其中優秀者可以退伍外放,做一介小吏從此步入仕途,更甚至居然還允許他們中特別優秀的舉孝廉,打破了各個階級的流動性。
此舉,固然讓將士們的戰斗力得到了有效的提升,但這種一時之法難道可以行之萬世么?人如果可以肆意打破階級的限制,那么禮教何在?這豈不就是禮樂崩壞么?
將士們為了立下功勞改變命運,則必然好戰,沒敵人創造敵人也要打,實在創造不出來了他們甚至會互相打而人心的欲望是沒有止境的,所謂欲壑難填,這個閘一旦打開,可就關不上了。
所以,天子固然是英明的神武皇帝,這一點天下人沒人會否認,但天子同時也是無德之君,這,也是世所公認的。
當年的漢武帝好歹也是儒皮法骨,當年天子,卻是墨皮法骨了,壓根也不給儒家留位置啊!
于私,他與天子有殺師之仇。
于公,他作為當前天下未出仕的儒生之中的牌面,也應該站出來從鄭玄的手中接過儒家的大旗,為天下數以萬計的儒生站出來立下標桿,傳承先賢之智。
也正是因此,這位舉世聞名的大賢,一開口,就頗有些拔高度,就有點跑偏。
曹操在一旁聽得,也是郁悶不已,沒想到天子會來這么一手啊,也不知,自己廢那么大的勁來征辟管寧,到底是對是錯。
其實管寧名氣雖大,但你要說真才實學,難道他就真的比得上荀彧、郭嘉等人么?
圣人書是用來讀的,拿來做事,卻是百無一用,否則,這滿朝公卿中最受重用的應該是孔融、王朗。
說白了,他曹操請管寧就是請一個活招牌,他在魏國公府的作用有點類似于歷史上的許靖在蜀漢。
你說有用吧,屁用也沒有,但這種天下聞名的名士的投效可以提升他這個主人的逼格,可以給自己的臉上貼金,再去招攬人才的時候大家就會說,你看,連管寧都投效他了,這魏國公府臣的出身,并不比正經通過舉孝廉參加科舉來得差啊!
然而也正是因此,曹操其實也管不了管寧,這個人吧,腦子不能說有問題,但確實是有點太軸了,說好聽點就是原則性太強,雖然對于今天的這場辯論他已經幫著管寧做了好多的準備,但…他也知道沒啥用。
管寧在辯論會上說啥,他是真控制不住,而偏偏天下人都會認為這個管寧代表了自己。
坑啊!
尤其是如果這個管寧在今天的這場辯論上輸了,那他這個所謂名士,對于曹操來說的實際價值也必將大大縮水。
坑啊,太坑了啊!
果然,就見從今年進士中站起來一個人,先是沖管寧拱了拱手,然后道:“在下扶風人士,早年因避戰禍隨家人遷居益州,現追隨龐益州歸來故土,我等東洲士人缺衣少糧,困苦無比,途中猝死于路上者已有千余人,敢問管先生,圣人之言可有救助我等東洲百姓之法,使我們不再飽受凍餒之苦么?”
卻是似乎一點也沒將管寧的鼎鼎大名看在眼里。
管寧也微微打量了一下來人,隨后道:“閣下是新科進士么?”
“在下法正,字孝直,正是今年新科進士。”
“姓法,扶風人,可是眉縣法氏之子?”
“正是。”
“既是名士之后,難道沒有出仕么?”
法正聞言皺眉,感覺這管寧好像是在給自己下套,但這種事兒他是萬萬不能否認的,朝廷稍一調查就能查得到他的背景,只好道:“曾任新都縣令,現任龐益州賬下長史。”
“既然已是官身,為何還要舉孝廉入仕?汝作為名門之后,又為何還要贊同鹽鐵專營?無非是人心不足,想求一個更高的出身,甚至想當狀元、榜眼,對吧?圣人有言,民眾若能各安本分,勤儉節約,自然能衣食豐足,進而知禮儀,明教化,而鹽鐵專營,實乃舍本而逐末之策,則百姓重商而輕農,使得人人如你,則天下豈不是禮樂崩壞?”
好家伙,這個管寧果然也有兩下子,卻是愣讓他把人身攻擊給繞回來了。
首先,這法正是名士法真之后,此時他站在新科進士一側支持鹽鐵專營,而不是安心的在自己的官位上牧民,無異于背叛了自己的出身和階級,而且顯得人品頗有些不好。
畢竟他憑借著自己的出身當了官了么,而且這個官還不算小,有人說法正在劉璋手上不受重用這純屬扯淡,人家是縣令起步,縣令不是縣長,是一千石,在東漢的政治體系中可以類比于地級市書記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一出手就干到這個級別,這還叫不受重用,那什么才是重用?
這個級別的官吏,卻背叛了出身,跑這來跟一群沒入過仕途的學生搶飯吃,你還要不要點臉?
當了官的人不思考如何服務好治下的百姓,把百姓扔了跑來許都參加科舉,想當更大的官,這不就是禮樂崩壞么?
如果行了鹽鐵之法,則百姓逐利,必然就不會老老實實的種地了,大家就都會像你一樣臭不要臉,欲壑難填,那這個國家還會好么?
一番話把法正懟得是面紅耳赤。
然而曹操在后面卻是死死地皺著眉頭,滿朝文武也對這樣的說法頗有一些不滿,就連劉協,聽他這樣說也有點不太開心。
他確實希望這場會議可以跑偏,但他希望的是往軍國大事國計民生上去跑,給隨后召開的議稅會議提供依據和參考,而不是往人身攻擊上跑啊。
天下人誰不知道你管寧是道德模范,論品行說一句舉世無雙也不為過,可你不能用道德品行來欺負人啊,今天的這場辯論天子要的是治國良策,你拿品德說事兒干什么玩意。
嗯…法正,好耳熟的名字啊。
劉協仔細地回憶了一下,這人…好像歷史上是劉備陣營的吧?他干過啥事兒來著?嗯…想不起來了。
不過作為一個青史留名,起碼能讓自己這個普通人對他的名字有印象的歷史名人,應該不至于被這么簡單的就給駁斥了吧?
果然,就見那法正雖然臉紅,但也確實不愧為一名出色的政客,起碼政客的基本素質還是有的,那就是臭不要臉。
只見他大言不慚地道:“吾,正是為我東洲數十萬百姓而來,唉,我們關中人苦啊,被董卓、李傕、馬騰、韓遂等人輪番破壞,實在是沒了活路,這才不得不避禍于益州,投身于反賊劉璋之下。”
“然而,我們這些南陽人,關中人,豫州人,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故土,無時無刻不在仰慕著王化啊,聽聞朝廷已定中原,我等扶老攜幼,渴望重回朝廷治下,然而我等流民缺衣少食,急需朝廷救濟,聽聞朝廷欲重啟鹽鐵之策,正,自當以親身說法,以正視聽,使朝廷莫要聽腐儒之見,說一些聽上去有理,卻于國于民全無大用的屁話!”
好家伙,這小嗑嘮的,也真夠硬的,敢這么懟管寧,這法正也著實狂妄,有那么一股子混不吝的味兒。
卻是反倒把管寧給整的有點不會了。
畢竟法正可以不要臉,他卻不能不要。
見狀,一旁的邴原道:“幼安兄所言乃萬世之道,并非一時之術,從來只聽說以道馭術,從沒聽說過以術馭道的道理。朝中有數百萬的流民嗷嗷待哺,若不加以救濟,一定是挺不到明年秋收的,這自是毋庸贅述,然而解此一時之法,難道就非得行此掠民之術么?”
說罷,邴原卻是轉而向天子拱手道:“臣在遼東時就聽聞,陛下仁德愛民,乃是一位古往今來少有的仁君,您愛自己的百姓,猶如愛自己的孩子一般,如今天下初定,百姓已飽受戰亂之苦,正是休養生息之時,此時恢復鹽鐵專營,豈不是正如父親,在孩子最困難的時候強迫管自己的子女要錢一般么?”
法正冷笑道:“那么,我等流民,就不是天子的子民了么?天知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一家之中,若是兄弟幾個人中有富貴的,有貧賤的,父親也會讓富貴的兄長,出錢去幫扶貧賤的弟弟,這又有何不可呢?”
“所謂救急不救窮,兄弟之間一時照應也沒什么,朝廷若是只求暫養流民,斂財之法何止百條?此如何能作萬事之法呢?”
卻見法正昂然道:“你們口口聲聲說所謂萬世之法,憑什么你們說的就是萬世之法?口口聲聲為生民請命,你們所指的民,到底是普天之下數以千萬計的百姓性命,還是富戶豪強?鹽鐵專營之法廢了已經近三百年了,結果是什么?富者連田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難道損不足而奉有余,就是你們所謂的萬世之法么?”
說著,卻見法正一把脫下了自己的衣衫,露出身上的凍瘡道:“你們認得這是什么么?這叫凍瘡,我等流民自益州酷熱之地,卻身有凍瘡啊!這還是我,龐益州之長史!按你們所說的,使百姓各司其職,各安天命,那么我們的天命是什么,我們的天命就是被你們所代表的豪強富戶,欺負至死么?”
“圣人有言…”
“圣人之言就一定是對的么?圣人之言能填飽我們的肚子,讓我們耕者有其田么?圣人之言能蕩平亂世么?我自小也習圣人之言,卻是不知,圣人之言到底有個屁用啊!!圣人之言如果有用,孔老二為什么沒能輔佐明君掃滅六合呢?”
此言一出,卻是滿堂大驚,連劉協都被這法正給震住了。
雖然此時還只是東漢,儒家地位遠沒有后世來得神圣,但儒生群體自武帝以來卻也是天下主流的知識分子群體,如此言論,著實已經可以說是大逆不道之言了。
然而也正是這樣的大逆不道之言,卻是徹底堵死了管寧等大儒接下來要說的所有話。
老子連孔子都叫做孔老二了,你還想跟我說啥?你的那套,老子聽都不打算聽。
荀彧想了想,卻是小聲問孔融道:“此子在本屆進士之中排名第幾?”
“第十七,我對此人的印象也是頗深。”
“哦?可是有過人之處么?”
“此人…確實是頗有幾分歪才,在試卷中甚至給出了一條抑制豪強、門閥之策。”
“何策?”
“他建議,不許世家之間通婚聯姻,凡累世兩千石的士族,或是家資巨萬,連田阡陌者,不得相互通婚,無論嫁娶都必須與皇室聯姻。”
荀彧愣了一下,這策略…丫倒是真敢瞎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