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初,大事不斷。
醞釀了一年之久的新科取士終于開始了,即使是在朝廷大事不斷,即將舉辦鹽鐵會議的這個節骨眼上,也依然是當之無愧的大事中的大事。
相比之下反倒是戰事都顯得不怎么重要了。
名義上依然還是打著孝廉的名頭,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如今朝廷舉賢,已經與此前的孝廉完全沒了關系,各地太守所能舉薦的孝廉數量已經徹底放開,如果你樂意,舉一百個甚至一千個都行,而且除了各地太守和兩千石之外,軍中校尉以上,地方縣令以上都擁有了舉薦之權。
換言之,就是孝廉已經徹底不值錢了,真正決定這些孝廉去留的已經成了科舉。
這樣的科舉相比于宋明清三朝肯定還是多有不如的,對于大多寒門乃至于平民階層來說肯定還是不太友好,畢竟普通老百姓想認識縣令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能先從軍,爭取在戰場上立下功勛,選入禁軍,通過禁軍學習文化知識,并爭取孝廉名額。
但客觀來說,比之唐朝,尤其是初唐武則天時期以前的科舉來說無疑已經不差了,比之東漢時期不靠譜的察舉之法,查出來一堆世世代代壟斷兩千石高位并彼此聯姻的門閥來說,無疑已經是巨大的進步了。
至少,隨著這一屆科舉的舉辦,黨人政治被徹底的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
然而自以為準備頗為充分的這些士子們,明明人都已經到了許都了,卻是被朝廷兜頭就是一棒子。
鹽鐵會議?
今年的考試只取進士,進士之上的狀元、榜眼之流卻要考御前的鹽鐵會議,擇優而取?
對于大多數的考生來說,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兒,畢竟這相當于臨考之前突然加一門完全沒接觸過的學科。
那咱們到底是該臨陣磨槍的,去繼續突擊建安大典呢,還是應該抓緊時間看看鹽鐵論?
然而對那些有一定的真本事,對于取進士已經志在必得,只想博一個名次,甚至野心勃勃的想拿狀元的那些頂尖人才來說,卻是無不彈冠相慶。
準確的說是非潁川人都在彈冠相慶。
還是那話,考建安大典的話,潁川人的優勢實在是太大了,如果不刻意壓制,他們得占一半。
即使是孔融和荀彧等人在考題上已經盡力的偏頗了,也至少能占去三成左右。
可是鹽鐵會議大辯論就不一樣了啊,這場辯論三分考較的是對鹽鐵專營政策的理解,四分考較的是對基層民間疾苦和商品買賣方面的理解,兩分考較的是本人的聰明才智和辯論天賦,剩下的一分,才是真正的儒家學問,也就是辯論過程中所用到的那些廢話和道德綁架。
這是將大家又都拉回到同一條起跑線上了啊,那些靠著對建安大典熟悉,所以先一步在備考之時領先他們一步的潁川人,這不就沒優勢了么?
潁川到處都是士族,他們哪會知道什么叫民間疾苦,哪會知道商品買賣之間的門道,這簡直就是劣勢啊。
如此,則潁川人必然占據大量的進士名額,但那些狀元啊榜眼啊這些真正頂尖的名額,卻是要全都留給外地人了,這,不就是朝堂平衡之道么?
務實務虛兩不誤,這就是天子的手段么?管中窺豹,天子可真是高明啊!
這些新科進士,不,應該說是新科孝廉雖然在參考之前或多或少的也聽說過天子高深莫測的傳聞習慣,但畢竟沒接觸過,對深意這兩個字的理解吧,相對還是淺顯了一些。
因此,明明滿朝文武都認定了天子這次沒有深意,或者說這次的所謂深意過于明顯,已經算不得深意了,這些士子卻一個個的腦補的不行。
本來儒生么,天然屁股上就應該是反對鹽鐵專營的,但天子行事向來討厭豪強,類王莽遠多于漢光武,這已經是天下人所共知的事情了。
所以在他們想來,這天子肯定是推崇鹽鐵專營的么,如果不是這樣,壓根也不會有這場辯論會么。
天子是肯定要行這個鹽鐵專營之策的,所以這幾天鹽鐵專營雖然成為了進京考生之中討論最多,在街頭巷尾到處都能聽到辯論的話題,但出乎意料的幾乎所有人都是贊成鹽鐵專營的。
天子一定是希望借我們這些未入仕途,與地方豪強和各方諸侯幾乎沒什么牽連的年輕士子,引經據典的將那些反對派駁斥得啞口無言!
當然,對于鹽鐵專營之弊,也沒人回避,大家都認為天子是想通過這一場大辯論徹底的看清鹽鐵專營的弊端,甚至進而能相處解決弊端的方法。
考生們一致認定,今年的新科狀元一定是能提出具體政策,解決鹽鐵之弊的人,而不是只會夸夸其談,胡攪蠻纏只拋出問題不解決問題甚至道德綁架的所謂賢良文學。
總之吧,這場關乎天下甚至關乎萬世的科舉,就這么稀里糊涂的召開了。
最終,經過統計,共有一千四百多人獲得了孝廉的資格參與了科考,而由于朝廷實在是沒有這么大,又足夠正式的地方讓這些士人進行考試,卻是曹操干脆讓出了自己的大司馬府,經改造將之作為了考試的主考場,又狠狠地給曹操本人刷了一波聲望。
然而…
“陛下,冀、兗、青三洲之地今年共有考生二百零六個人,通過考核上榜者,共四個人。”
考試結束之后,作為首屆主考官的大儒孔融一板一眼地匯報著工作。
“嗯…嗯?稍微少了點啊。”
“不止是少的問題,管寧、邴原、張范等當世大儒都未來參與本次考試。”說著,孔融毫不客氣地瞪了曹操一眼,道:“這些冀、兗、青三洲之地享譽盛名的當世大儒,都走了征辟的門路,直接進了魏國公府,擔任了魏公的府臣。”
群臣聞言,一時卻是頗為尷尬,畢竟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兒了,卻是沒想到孔融居然這么不懂事兒,趁著自己當主考官的機會故意在大殿之上給曹操上眼藥。
可曹操與天子不和,在朝廷舉賢任能之外另開小灶又不是頭一年,這事兒天下人誰不知道啊。
嗯…劉協本人倒是真不知道事情已經嚴重到了這個地步。
事實上這次又何止兗、冀、青三州的名士沒來趕考,天底下大多稱得上國家級名士的都沒來,而且大多都出仕于魏國公府了。
但你說這事兒吧,其實也不是不能理解。
比如管寧,按照過去的規矩,人家考個屁的試,肯出仕那是給你朝廷面子,至少也得是兩千石起步的,歷史上曹丕曹叡用光祿勛這樣的九卿請人家人家都不出山,曹丕曹叡逢年過節還得給人家送去酒水和牛肉。
現在要考試了,假如這種級別的考生參加考試,萬一萬一沒得到狀元,甚至連進士都考不上,這以后臉還往哪擱?
都是能當評委的人了,現在你讓人家去當選手,參考的和批卷的肯定都會不自在。
聞聽此言,曹操雖然心頭不爽,但他的地位太高了,總不可能跟孔融一般見識,干脆眼觀鼻,鼻觀心,仿佛孔融說的這事兒跟自己沒關系一樣。
人家一個學者,大儒,孔子后人,建安大典主編,過了這屆科舉之后就狗屁的實權也沒有卻有著震了天的名聲,他瘋了才會跟這貨一般見識。
然而劉協一聽,卻是不憂反喜。
原來曹操的身邊已經招攬了這么多的能臣了么?
嗯…雖然都是上輩子沒聽過的名字,這輩子…好像聽說過管寧,別人都沒聽過。
那這我必須得幫他加把火啊!
“文舉此言差矣,出仕于朝廷也好,出仕于魏公也罷,不一樣都是為國效力?大河之水滔滔灌溉兩岸黎民百姓,漳河之水滾滾不也一樣恩養百姓?漢臣與魏臣又能有什么區別呢?”
想了想,劉協又道:“這些當世大儒不肯出仕于我,這是說明朕的德行不夠,不能使賢良傾心,他們出仕于魏公,這說明魏公天下歸心,正是眾望所歸啊,總之,人才不來投我,這是朕之過錯,如何能是人才的過錯,魏公的過錯呢?”
群臣聞言,卻是忍不住偷偷地笑了起來,有一些實在城府淺一些的,卻是干脆笑出了聲。
又來了,天子又將曹操架在火上烤了。
卻見曹操臉色憋得紅紅的,好像一個開了瓤的大西瓜一樣,你說不解釋吧,怎么滴,默認了你比天子有德啊。
明天咱商量一下,把皇位禪讓給你唄?
依著天子這個臭不要臉的勁兒,他還真干得出來這個事兒。
可你說解釋吧,說啥,說這些名士是因為沒把握考科舉,怕落榜了丟人所以干脆不考了?就那些名士的那個驕傲勁兒,這話能說么?說了還不是盡失人心啊!
一時之間解釋也不是,不解釋也不是。
卻聽劉協繼續開口道:“既然是魏公征辟的大賢,我看,魏公也不要藏著掖著么,不如讓他們也一道參加明天的鹽鐵會議吧,也為了咱們大漢朝出謀劃策么,魏公以為如何?”
心想著,我光給曹操一個人放權現在看來是肯定不行了,這權臣培養計劃啊,還是要從基層抓起。
這個鹽鐵會議,劉協是奔著與稅務會議打包成兩會,作為自己未來君主立憲的基礎來運作的。
這曹操的私臣們得上啊,總不能讓曹操自己一個人領著郭嘉程昱三兩只舌戰群儒吧,哪有什么事兒都自己親自擼胳膊挽袖子的權臣你呢?
然而曹操的臉色這會兒卻是更難看了,好一會兒才道:“臣以為…多謝陛下。”
他還能說什么呢?
一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招來的那幾個大賢,一時間也是悲從中來,忍不住得嘆息了一聲。
今年的新科進士,至少怕是有九成都要站在贊同鹽鐵專營的那一方了,自己卻是肯定要站在反對的那一方的。
這不還是讓他們和今年的這些新科進士們一塊下場辯論了么?
辯贏了,難道很光彩么?張學友去參加新人選秀,贏個冠軍難道還有什么可吹噓的么?
可要是拿不到冠軍,他還好意思管自己叫歌神么?
事實也是如此,今年的新科進士共有四十一個人,一聽說曹操的府臣也會下場,其中甚至還有崔琰、邴原這種名士,甚至還有管寧這種名士天花板。
卻是沒有一個不感到激動異常。
輸了,那也是雖敗猶榮。
這要是能贏了管寧,我的天,這就是揚名天下了啊!
管寧自己,倒是真的懵了。
這跟我有什么關系,鹽鐵論我從來都沒看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