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頭一天,京城開始下雪,紛紛揚揚的,一夜之間,便將整個京城覆滿了雪白。
天色剛蒙蒙亮,老大人們穿著厚厚的冬衣,照例從床上爬起來,簡單洗漱之后,來到了金水橋畔,準備上朝。
近段時間以來,京城可謂是熱鬧的很,此前天子下詔,命三司會審東廠密奏刑部郎中劉益舞弊一案,如今已經有十幾名官員,都被捕入了詔獄,其中有四人,證據確鑿,已經被褫奪了官職,正在等候發落,其他的人,也仍舊在審理當中。
這次風波,可謂是近年以來,朝廷最大的一樁案子,而且目前來看,還要繼續往下查,并沒有絲毫要收手的意思。
正因于此,朝中現在可算得上是人人自危,要面子些的,苦口婆心的大談不可大動干戈,將朝臣都罷免了,必然會引發社稷動蕩。
不要面子些的,就開始在案子里頭挑毛病,有說案子本身證據不足的,還有說是詔獄用刑屈打成招的。
再往后發展,甚至還有些被逼急了的,連王竑這個曾經為民請命,誅殺王振余黨的科道排面都顧不上的,一封封的奏疏遞上去,開始攻擊審案的幾個官員,說他們為了博功勞,蓄意構陷,偽造證據的了,總之一張紅口白牙,開始胡說八道。
當然,最后的這些人,基本上都是狗急跳墻的,其中大部分,都在上奏之后沒多久,就被查出有徇私枉法或者是貪瀆之罪,也被關進了詔獄當中。
除了這些明面上的手段,還有些暗地里見不得人的手段,有攀關系說情的,還有直接送銀子的,甚至于,還有些卑劣之徒,設下宴席,將其中一個審案的官員請過去赴宴,然后找了個‘良家婦女’,誣陷對方意圖不軌的。
反正,能夠想到的各種手段,這些人基本上都使了,可惜的是,他們面對的看似是王竑帶著的三司官員,實際上面對著的,卻是朱祁鈺這個皇帝,而且,還是一個游歷百年的皇帝。
面對朝堂上的彈劾,朱祁鈺不動如山,轉手就給了王竑等人,要他們限期清查,先揪著這幫跳的最起勁兒的,殺雞儆猴的關進詔獄了一批人,果不其然,立刻就安生了不少。
至于那些份量夠重,輕易不能動的,或者是證據不足,要么是真正清廉,只是被人蠱惑義憤上奏的,朱祁鈺要么是召進宮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要么是暫時外派出京,眼不見心不煩。
而那些暗地里的手段,就更簡單了,東廠和錦衣衛可不是吃干飯的,尤其是東廠,在舒良的經營下,三教九流無所不包,京城各處繁華之地,都有東廠的眼線,一些審案的重要官員,朱祁鈺直接派了錦衣衛裝扮成隨從,貼身保護,防的就是這些招數。
總之就是一句話,朱祁鈺把所有能想到的,都提前一步想到了,在這樁案子上,他是下了大決心的,幾乎是提供了一切能夠提供了幫助。
值得一提的是,最開始的時候,王竑對于錦衣衛的貼身‘保護’,頗有抗拒,覺得這不僅沒有必要,而且還有損大臣體面,直到后來某一日,他差點在一個巷子里頭被人敲了悶棍之后,這位固執的老大人才變了想法。
當然,因此而產生的后續結果就是,王竑滿帶憤怒的回到都察院,埋頭苦干數日,一口氣又定了好幾個官員的罪名。
如今案子尚還有很多未結之處,但是,參與審訊的各個官員,基本上都學乖了,大多數時間都待在衙門里頭,如非必要,他們甚至連家都不回了。
但是,即便拋除掉這些外界的因素,僅僅是案情本身,因為牽扯眾多,情況復雜,加之有些年代過久,所以,哪怕有東廠和錦衣衛的協助,調查起來,也并不容易,需要時間核實。
畢竟,這樣舉朝矚目的案子,如果不能做成鐵案,必然會給有心之人留下口實。
正因于此,這不是一時半會能解決的事,必然會持續一段時間,不過,除了三司的案子之外,刑部最近,據說也有了大的動作,之前大計查出的諸多官員,原本已經臨近尾聲,結果到了最后,查出來一個陳循之子陳英的案子,算是讓刑部卡在了這。
因為涉及到七卿大臣,刑部也不敢怠慢,尚書大人金濂親自主持。
距離案子被爆出來,已經過去了幾個月,一個多月前,這件案子的關鍵證人,吉安知府廖庭被押解到京,直接關進了詔獄當中。
隨后,刑部將相關的人員提審了數次,雖然說,都沒有公開審訊的過程,但是,既然有審訊,自然就有上上下下參與的人,就算是再保密,也不可避免的會有消息走漏出來。
不出意外的話,今日早朝,刑部便要稟奏此事了,而且十有八九,這位陳尚書,也應該被牽連在了里頭。
這一點,單看如今金水橋畔的大臣排布就可以知道,往常時候,這位陳尚書身邊,可總是圍著不少人,但是,這些日子下來,基本上已經變得冷冷清清的,到了今日,更是一個人都沒有了…
清晨的鐘聲照常響起,天色灰蒙蒙的,雪花還在往下落,隨著宮門被推開,白雪覆蓋的宮城,呈現在所有人的眼中,大臣們在禮官的引導下排好隊伍,依次從側門而入。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隨著一陣整齊的行禮聲,早朝正式拉開了序幕,按照慣例,各部分別開始稟奏政務,吏部遞上了已經第三次修訂的京察章程,不出意外的話,這已經是最終版的。
照理來說,這章程早就應該定了,畢竟,按照天子之前的旨意,這次京察,會從年初延續到年末,現如今,距離朝廷年節前封印,已經只有一個多月的時間了,章程定下之后,吏部還要提前準備一應的事宜,所以,時間是很緊張的。
但是,沒有辦法,這一年下來,案子實在太多,尤其是都察院現在還在查的劉益的案子,牽扯到了很多京中官員,這些人如果都貶黜了,那么,必然要趁京察的機會增補上來,以免影響到朝廷正常的運轉。
如此一來,原本京察考核中的很多條目,就不得不重新調整,這些調整,既要合理,又要考慮對之后京察的影響,還要能夠兼顧實際的狀況,著實是讓吏部十分為難,基本上每一次的版本,都已經是數易其稿才呈遞上去,可即便如此,還是被駁回了好幾次…
不過所幸的是,這一次總算天子沒有再多說別的,看完之后提筆在章程上批了一句,便算是通過了。
當然,老大人們都心知肚明,這絕對不是因為吏部已經做到盡善盡美,而是已經沒有時間了,所以馬馬虎虎能夠過關,也就罷了。
但是無論如何,吏部這一關是過了,緊接著下來的,就是越過了年節后,京察的具體實施階段,不過,那就是朝中的一眾大臣們自己該操心的事情了。
吏部之后,便是戶部,例行的哭窮之后,戶部又稟奏了一番今冬突然到來的酷寒,京城的雪,今天是第一場,但是其他地方卻不是,山東從半個月之前就開始下了,中間停了三日,然后就又下起來了,河南晚一些,但是從數日之前也開始飄起大雪,一直沒停。
有了年初鳳陽八衛的教訓,戶部這次提前做了準備,現在就已經開始請奏,要準備賑災的物資了。
這一舉動,倒是在朝中引起了諸多的非議,不少人都覺得,戶部有些小題大做,山東也就算了,但是其他的地方,按理來說,還遠遠沒有到形成雪災的程度,這種時候就開始準備賑災,未免太早了些。
當然,他們之所以反對,更重要的原因是,戶部一旦真的開始準備賑災,那么首當其沖的,就是年節下的各項賞賜年禮,肯定是不發了,其次就是各個衙門的預算,又要面臨克扣的局面。
除此之外,戶部前兩日隱隱約約傳出了消息,說是打算過了年以后,重新推行胡椒蘇木折俸的辦法,這次要更狠一些,直接是折俸五成,雖然說,這次早朝還沒有提出來,但是,老大人們豈會答應這種辦法,因此,戶部剛一上奏,就有不少御史站出來,參劾戶部。
不過,面對這種狀況,天子卻只是皺了皺眉,旋即便看向了戶部尚書沈翼,道。
“戶部所奏,言之有理,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寧可小題大做,也不可等到真正災情到來措手不及。”
“朕之前下令,命各州府提前購置薪炭,如今狀況如何?”
這次雪災,早已經是不可避免的事。
而且,朱祁鈺很清楚,這次雪災的規模,遠勝于以往,范圍波及到河南,山東,直隸,浙江等好幾個地方,接連數月,不少州府大雪積數尺之厚,人馬不通,百姓牲畜凍死者,至少數以萬計。
可以說,這是他登基以來,即將經歷的一次最大的災情,所以,他早就吩咐戶部提前做了準備,甚至于可以說,商船,皇莊等等一系列的手段,也都是為了這次雪災做的準備。
至于前頭的那些災情,和這次比起來,只能算是小打小鬧。
聞聽此言,沈翼拱手道。
“陛下放心,自六月起,戶部已經移文各處州府,開始儲備薪炭,如今按照各府回報的信息來看,山東,河南,浙江等處州府,儲備薪炭足可以支撐百姓過冬之用,具體的數字,各處巡查御史已反復核證,有徇私舞弊者,俱已被革職問罪。”
“除此之外,今年各處收繳的秋糧,按照陛下旨意,各州府至少留存一半以上,以備災情,此前受災嚴重之地及曾有過雪災的地區,秋糧留存六到七成以上,剩余部分,如今已陸續開始起運入京。”
“九月起,戶部另行移文各州府,命其提前征調徭役,在十一月前,將官道重新修繕,山東各處開始下雪之后,戶部立刻移文,命各州府調動徭役時刻清掃積雪,兩日一報,務必保證官道暢通,目前來看,各州府報信使者均按時到達,地方民情平穩,暫無大型災情出現。”
賑災之事,說難也難,說易也易,就拿這次雪災來說,最重要的就是保證百姓有足夠過冬的薪炭和糧食,只要這兩者能夠給足,那么,挨過災年,并不算是什么難事。
沈翼言及至此,一旁的科道當中,忽然有人站了出來,道。
“陛下,臣戶科都給事中林聰,具本彈劾礦稅太監劉安,董坤,管山等十二人,假借陛下旨意,肆意欺凌百姓,肆意將百姓家中牲畜強行征調到皇莊當中,致使多人家破人亡,求告無門,奏本在此,請陛下御覽。”
誰也沒有想到,這個當口,林聰會突然冒了出來,將矛頭指向了皇莊。
內侍將奏疏呈遞上來,林聰也繼續開口,將奏疏的內容當著所有人的面,詳細的說了一遍。
但是,他卻沒有注意到,朱祁鈺看完之后,眉頭皺了起來。
這份奏疏上面所說的,應該說都是實情,嚴格意義上來說,這些礦稅太監的確有侵擾百姓,強買強賣的行為。
可這個舉動,事實上,卻是得到了朱祁鈺默許的。
至于原因,當然還是因為雪災,按照朱祁鈺前世的經驗來看,這場雪災連綿數月,雖然不是連續下雪,但是,每次都是數日不停,整個冬季無比寒冷。
這種情況之下,就連普通百姓過冬都難,更何況是家畜,最后基本只能落得被凍死,然后賤賣出去的結果。
所以趁著現在,皇莊開始大肆收購這些家畜,不僅僅是耕牛,還包括其他的家畜,都收購進來,有些供給到王府,有些養在皇莊中,至少,以皇莊的實力,能夠讓這些家畜大部分都平安過冬。
因此,某種意義上來說,林聰這么做,其實是有些違背朱祁鈺的本意的,但是,眼前的這份奏疏,看著看著,朱祁鈺的眉頭就不由擰的越來越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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