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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六十九章張弛之道

  獨立的監察機構是必要的,這一點,朱祁鈺一直很清楚。

  原因就在于,人是復雜的,忠心的人也有私心,能力再強的人也會犯錯,為了保證政務的長期平穩,監察是不可缺少的。

  便如現在,擺在他眼前的這份奏疏,林聰所奏的這些內容,有一部分,是朱祁鈺知道的,也有一部分,是他不知道的。

  加快皇莊的建設,在雪災到來之前,收購家畜減少百姓的損失,這是他默許的不錯。

  但是,權力的下放需要慎之又慎,他之所以沒有下明旨,甚至連口諭都沒有,只是通過幾個大宦官暗示了一下,原因就在于,一旦權力真的下放,必然會產生濫用的問題。

  從林聰的這份奏疏當中,已經可以得見端倪,礦稅太監們的確在推進皇莊的進度,也確實在大筆收購家畜,耕牛,但是,在這個過程當中,卻出現了很多不應該出現的手段。

  強買強賣都只能算是小事,甚至還有不給錢強搶的,聰明些的,還會雇傭當地的潑皮無賴打砸以逼迫百姓就范…這種種手段,明顯是已經違背了朱祁鈺的本意。

  這些事情,應該說并不在意料之外,宦官這個群體,其中有品性良正的不錯,但一百個里頭能有一個,已經算是多的了,更多的則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朱祁鈺對這一點非常清楚,所以在開設皇莊的時候,他也預料到了會有這種結果,可讓他生氣的是,這樣的事情出了,卻是首先由科道官員上稟的,而他卻沒有事先得到任何的消息。

  要知道,如今派出去的這些礦稅太監,多多少少,都是托了如今宮里這幾位大宦官的關系上位的,所以,他們在外面干了什么樣的事情,宮里的這幾人,就算不知道的非常清楚,可至少也得是有些察覺的。

  但是,他們沒有稟告上來,這才是關鍵!

  看著底下略顯不安的群臣,以及面色沉重的林聰,朱祁鈺擱下手里的奏疏,道。

  “林卿,此事可有實據?”

  說到底,現在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何況,雖然心里生氣,但是冷靜下來,朱祁鈺倒也能夠理解幾分,他們為什么這么做。

  對于宦官們來說,辦好差事才是最緊要的,至于手段,他們本來就是各種手段用的習慣了,對于其中大多數人來說,盡管朱祁鈺已經多次申斥過,但是利益誘人,又是天高皇帝遠的,冒些風險對于他們來說,不算什么。

  何況,宦官們身在宮中,日夜侍奉在側,對于一般的皇帝而言,天然就會對他們相信幾分,再加上事情辦的漂亮,就算是像現在一樣,被人告了上去,他們也能先扯出許多理由來反駁。

  要知道,大臣們喜歡說宦官蠱惑君上,宦官們又何嘗不會以同樣的手段反制,最簡單的,就是說這些大臣是瞧不起宦官,所以雞蛋里頭挑骨頭,捏造罪行來誣陷宦官,邀名買直。

  實在是推脫不過,看在多年侍奉的份上,到底也能逃脫一番罪責,所以實際上,最大的問題其實還是在于君主本身如何對待宦官的問題。

  至于朱祁鈺手下親近的這幾個人,為什么沒有稟報上來,也并非不可理解,和派出去的那些宦官一樣,他們首先想的,其實也是把差事辦好,然后在皇帝面前掙個面子,而且不出意外的是,這些派出去的人,也肯定會時常給他們一些好處,所以這種事情,朱祁鈺沒有主動問起的情況下,他們也不會自己說出來給自己招惹麻煩。

  就這個角度而言,王竑這個吉祥物,還是有作用的,至少有他在,近些日子以來,科道言官們也沒有之前那么不敢言事了。

  其實,所謂政治,也就是在這不斷拉扯當中,逐漸趨向平衡的過程,對于朱祁鈺來說,打壓科道是必要的,扶持科道也是必要的。

  打壓是因為這幫人沒事就喜歡把目光盯在皇家的身上,揪著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成就自己所謂的‘清名’,這種習氣慣到最后,就會出現崇禎這樣的倒霉孩子,動不動就被底下的大臣用什么天下,國家給綁架,自己苦兮兮的衣服破了都補補再穿,底下的大臣卻日日歡歌宴飲,問就是君上當做天下表率。

  所以,這種壞習慣,必須要打掉,堅決不能縱容,說白了,就是得好好收拾一頓,可事實上,矯枉必然過正,此前的科道改革,的確抑制了這種不良的風氣,但是,也導致了科道唯唯諾諾不敢言事,一個不敢言事的科道,對朝廷來說,也就沒有用處了。

  因此,再度扶持,也是必要的,如今看來,王竑的出現,以及他這一段時間來查察劉益一案的舉動,背后所彰顯出的皇帝的支持,的確恢復了部分科道的信心。

  林聰的舉動,或可當成是如今科道一次試探性的嘗試,既是如此的話…

  大殿當中安靜下來,朱祁鈺的話音落下,并未帶著什么情緒,但是話語當中的意思,卻隱隱有不信的意思,這讓底下的一眾大臣,看著林聰的目光當中,不由帶上了一絲擔憂之意。

  眾所周知,天子對于皇莊一事,十分看重,就連此前的于謙,在此事上頭,也碰了一顆硬釘子,如今林聰不過是一個都給事中而已,卻敢一次性參劾這么多的礦稅太監,他的下場,又會是如何呢?

  在眾人的矚目下,林聰并未退縮,而是開口道。

  “陛下明鑒,臣有自通政司抄錄下來,各州府呈遞上來的彈劾奏疏,也有地方巡查御史帶回京師的,受欺壓百姓的訴狀,三日之前,有一對來自大興縣的老夫婦,當街攔下臣的轎子,聲稱家中田地牲畜被礦稅太監所侵,求告無門,如今已經被臣安置在驛館當中,訴狀在此,請陛下御覽。”

  隨即,林聰又拿出一份訴狀,遞了上去。

  不過這一次,朱祁鈺卻并沒有著急打開看,而是目光落在林聰的身上,若有所思。

  這又是奏疏,又是訴狀的,看來,這林聰絕不是臨時起意,而是妥妥的有備而來啊!

  略一思忖,朱祁鈺展開訴狀看了一遍,倒是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里頭內容很簡單,就是說礦稅太監強搶民田,牲畜,不僅強買強賣,而且,到最后就打了個條子,其他的什么也沒給。

  臨近冬季,這對老夫婦家里的兩個兒子,都被征調了徭役,隨軍出征,他們二人年老體弱,沒了收入來源,難以維持生計,前去討要所欠的銀錢,反而被打了一頓趕了出來,告到縣衙,也沒人敢管,于是不得不進京告官。

  事情很簡單,也并不算特別大,但是,既然拿到了朝堂上來,就必然是要有個態度的。

  眾目睽睽之下,朱祁鈺的神色依舊沒有什么變化,只是微微頷首,道。

  “既是如此,林卿覺得,應當如何處置呢?”

  這話越聽越不是味道,不少大臣心中都暗暗一驚,覺得天子這次,恐怕是生氣了。

  不過,林聰既然是有備而來,那么,他自然不會就此放棄,哪怕察覺到了皇帝那若有若無的不情愿態度,他還是毅然開口,道。

  “陛下,臣以為此事不可輕忽,應當立刻將涉事太監緝拿,交付有司審理,各地受彈劾者,應即刻命當地知府詳查,據實回報,若真有欺壓百姓之事發生,理應依律嚴懲。”

  話音落下,上首天子的臉色肉眼可見的沉了下來,于是,底下頓時又陷入了安靜當中。

  見此狀況,林聰斜眼看著旁邊的幾個科道官員,但是,眼瞧著現在這樣的場景,那幾個人卻站在一旁,猶猶豫豫的不敢出列。

  片刻之后,林聰心中一嘆,打算繼續開口。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天子的聲音卻落了下來,道。

  “僅憑一紙訴狀和些許彈劾,怕是不能認定,他們所言都是事實吧?”

  此言一出,眾臣紛紛暗道,果然,皇莊的這件事情上,天子還是要護短。

  但是,面對這種狀況,林聰卻并不畏懼,跪倒在地,道。

  “陛下,僅憑訴狀確實不能認定,但是,礦稅太監在四處作惡,已然是罄竹難書之事,若僅僅是一樁事情,或可視為有其他內情,可諸多事情加在一起,若不徹查,豈能安朝局民心?”

  “臣所奏之事,雖然暫無鐵證,但是,臣曾親自到大興縣走訪過,此案絕非虛言,臣愿以身上這身官服擔保,懇請陛下詔命有司,徹查此案!”

  說著話,林聰竟真的摘下自己的官帽,俯首叩拜。

  見他這般決絕,底下的一眾大臣也紛紛有些騷動起來,不過,他的這番樣子,倒是叫朱祁鈺皺了皺眉,心中原本已經打定的主意,也頓時發生了變化。

  這樁案子,查肯定是要查的,但是,林聰的這種習氣,不能慣著,動不動就用辭官來要挾,朝廷成什么了?

  這個口子要是開了,他此前對科道的震懾,豈非前功盡棄?

  沉著臉色,朱祁鈺淡淡的道。

  “朕不要你的官袍,至于這樁案子,朕回頭自會派人查問,林卿先下去吧…”

  這話的敷衍之意十分濃厚,擺明了是在息事寧人。

  “陛下!”

  林聰抬頭,面色有些絕望,忍不住開口叫道。

  但是,他這么一叫,卻更讓天子的臉色沉了下來,沉重的氣勢壓下,伴著冷漠的聲音落在殿上。

  “林聰,你要抗旨嗎?”

  天子之威,非常人可以抵擋,即便是林聰這樣在朝堂混跡了許久的人,也依舊如此。

  這話一出,林聰的額頭上頓時開始冒出一絲絲的冷汗,凝滯的氣氛當中,林聰終于是緩緩叩首,口氣略帶幾分悲憤,道。

  “臣,遵旨…”

  說罷,他抱著官帽站起來,踉踉蹌蹌的回到了班列當中,低著頭,讓人看不清楚神色。

  此情此景,讓一旁的王竑不由嘆了一口氣,應該說,這位王副憲經過這一段時間的歷練,也終于是成長了些許。

  且不說這件事情他不知真假,就算是真的,這個時候,他也不適合出面,要知道,此前因為劉益的案子,他就已經彈劾過了東廠,那個時候,天子的態度就已經十分不滿了。

  眼下天子將劉益的案子交給三司來審,在總憲陳鎰臥病的情況下,其實大部分事情都是他來做的,既然要審案,就不免會得罪人,如今朝中暗中窺伺的人有很多,這個時候他出面幫林聰說話,不僅起不到正面的效果,反而會讓那些因劉益的案子仇視他的人,也恨上林聰,而且,此次的案子,同樣涉及宦官,他若再出言,很容易讓天子聯想起此前,這種情況下,還是不要再激怒天子的好。

  因此,哪怕心中嘆息,王竑也只能對著林聰投過去一絲安慰的目光…

  不過,林聰的彈劾,只不過是插曲,對于朝中的諸多大臣而言,他們之所以沒有開口,除了是不想跟天子作對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們在等著更重要的事情。

  不出意料的是,這小小的插曲結束之后,緊接著,刑部尚書金濂便站了出來,道。

  “陛下,臣承旨調查前吏科給事中王鉉彈劾工部尚書陳循及其子陳英一案,如今已有結果,詳細奏本在此,請陛下御覽。”

  說著話,金濂將一本厚厚的奏疏遞了上去。

  待得奏疏到了御案上,金濂再度開口,道。

  “經查,王鉉勾結江西知縣季同,賄賂朝臣,徇私舞弊,庇護親族,在朝中結黨營私,按律當流放戍邊,念在其主動投案自首,刑部擬判其褫奪官身,抄沒家產,發回原籍,永不錄用。”

  這個結果,倒是并不令人意外,王鉉的罪行,早就是板上釘釘的事了,眼下這個結果已經算是好了。

  當然,鬧出了這么大的事情,他即便是回了原籍,日子恐怕也不好過。

  不過,相比之下,眾人更加關心的,當然是作為被告的陳循和其子陳英。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金濂的身上,隨后,這位老大人臉色波瀾不驚,繼續開口,道。

  “工部尚書陳循之子陳英,被王鉉指控,有收受賄賂,勾結地方官員欺壓百姓等諸事,經查…皆為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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