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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你說你的

  陳鎰的奏疏,朱祁鈺到底是沒有準。

  不僅僅是他舉薦王竑的沒準,連帶著乞骸骨的奏疏,也沒有準。

  想明白了那天陳鎰說的話的意思的時候,朱祁鈺自然而然也就明白了,陳鎰這段時間一心想要致仕的原因。

  作為左都御史,他早就已經察覺到了皇帝乾綱獨斷的問題所在,但是,他的性格和為官之道,并非那般剛硬直率,而且,以他對皇帝的了解,也很清楚,直接跟皇帝起沖突,并非是明智之舉。

  別說是他一個左都御史,就算是于謙這等聲望,地位,能力都皆出眾之人,跟皇帝作對一樣沒有好果子吃。

  說到底,皇帝乾綱獨斷的前提條件是,皇帝能夠乾綱獨斷。

  當今圣上,雖然登基不過數載,但是在朝中的權威,卻并非可以任人拿捏的幼帝。

  雖然說,看似聽言納諫,懷柔謙恭,可實際上,外有和宗室聯姻的勛貴重臣提督京營,內有錦衣衛,東廠俯首聽命,再配合上天子本人爐火純青的政治手腕,早已經將整個朝局牢牢掌控在手中。

  說句不客氣的,任何膽敢挑戰當今圣上威嚴的人或者勢力,基本上都沒有好下場,這一點,從張軏,蕭維禎,再到高谷,羅通,還有軍屯中的一眾勛貴,都已經無數次的證實了。

  唯一能夠幸免的,恐怕就是南宮里的那位,不過,經過春獵一事后,太上皇雖然尊榮猶在,可實際上,早已經是令不出南宮,再難對朝局有任何干涉影響。

  這種情況下,抱著所謂的一腔熱血,想要通過金殿直諫的方式,讓皇帝讓步,幾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之前因楊杰一事,天子要出兵宣府,備戰蒙古,底下群臣執意不肯,可結果還不是一樣,一道圣旨,楊洪帶著京營即刻出發,壓根不管朝中大臣的議論。

  而且,在那之后,天子雖然沒有直說,但是,反手就進行了科道改革,嚴禁科道官員越權議論非職權內之事。

  陳鎰并不是那種魯莽沖動之人,所以,他當然不會傻到正面和皇帝去對抗,更何況,在他看來,想要諫阻皇帝,完全有更好的辦法。

  乾綱獨斷的壞處,陳鎰能夠看得出來,他相信,天子也能看的出來。

  所幸的是,天子無論如何,總還是將社稷家國放在心上的。

  因此,對于陳鎰來說,他想要改變這種現狀,并不需要限制皇帝的力量,這做不到,也不能做。

  可是,這不代表就沒有辦法了,乾綱獨斷的前提條件是,皇帝能乾綱獨斷,可真正落實下來,還需要一個條件,那就是,皇帝想乾綱獨斷。

  這話聽起來有些荒誕,畢竟,誰又不想一呼百應,群臣順意呢?可事實確是如此,乾綱獨斷最大的壞處,就是會讓言路日漸堵塞,群臣或是因天子權威不敢開口,或是因勸諫無用,所以漸漸灰心,總之,時間久了,會讓天子慢慢聽不到真正的忠言,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只不過,最開始皇帝可能意識不到這一點,所以對于陳鎰來說,他想要達到自己的目的,只要讓天子意識到,周圍的大臣,已經漸漸不敢對他說實話,便足夠了。

  既然天子心懷天下,有成就一番功業之念,那么,在覺察到這一點時,自然就會做出調整。

  只不過,這需要一個契機,而且,這個契機不能來的太晚,否則的話,朝堂上下慢慢形成了習慣,就積重難返了。

  所以,這才是陳鎰最擔心的,所幸的是,他所擔心的事情并沒有發生。

  在自己府中見到皇帝的時候,陳鎰就知道,他一直在等的契機,來了…

  不過,即便如此,有些話也是不能直說的,科道之所以招人煩,就是因為,他們試圖‘教導’天子治國之道。

  陳鎰如果也這么做了,或許反而會起到負面的效果,所以,他只是選擇引導,就像他過去一直做的那樣。

  作為臣下,他沒有資格教皇帝應該怎么做,但是,歷代先賢,明君卻可以。

  所以,他才會說出那句以史為鑒的話。

  從結果上來看,朱祁鈺的確領會到了陳鎰的意思,也明白了他的一番苦心。

  但是,自由發揮,也有自由發揮的壞處。

  那就是,有些時候,結果未必會全如設想的那般。

  看到手里的這份奏疏的時候,朱祁鈺就明白,陳鎰的想法其實很簡單,他就是想要在大明再造一個‘魏征’出來。

  想要做到這一點,需要有幾個條件,首先便是,此人要有一往無前的銳氣,不能懼怕君上之威而畏首畏尾,其次便是,他要有足夠高的聲望和號召力,最后,也最關鍵的是,此人不能在朝中,有太大的勢力。

  這聽起來很矛盾,但是,這卻是必要的條件。

  說白了,這個‘魏征’一旦出現,必然會用之前陳鎰所放棄的方式,也就是金殿直諫的方法來面刺君過,所以,他要有足夠的號召力,能夠統領科道,但是,卻不能實質性的控制科道,否則的話,要么會威脅到皇權,要么,在威脅到皇權之前,就會被天子給掐滅。

  想要維持君臣之間微妙的平衡,就必須要有一個清望雖高,可是,卻類似孤臣一樣的存在。

  原本,陳鎰覺得于謙合適,但是,可惜的是,內閣的那位次輔大人,和于謙的關系太好,單這一條,便注定了于謙不能再成為科道的領袖,行這種冒犯君威之事。

  所以到了最后,陳鎰的目光落在了王竑的身上,左順門一事,他在士林有了足夠的聲望和號召力,但是,這種號召力,又無法轉化成真正的勢力。

  更重要的是,一旦王竑走上這條路之后,他固然會成為一個標志,鼓勵朝中大臣敢言直諫,但是,隨著他越來越多次的冒犯天顏,也必然會慢慢的成為一個真正的孤臣。

  換句話說,朝中大臣或許會和他一起在需要的時候進諫,但是,卻絕不會有人和他有所深交。

  這樣的一個人,在陳鎰看來,恰好可以承擔這個角色。

  所以,在和朱祁鈺談過之后,陳鎰便上了這份奏疏,他想用自己最后的影響力,幫助王竑上位。

  對于陳鎰來說,他自己的性格成不了這個‘魏征’,私心上,他或許也不想成為‘魏征’。

  因此,當他知道,自己等的那個契機終于到來的時候,才會想要讓王竑來替他掌管都察院,統領科道。

  不過,對于朱祁鈺來說,他顯然并不這么想。

  大明需要的是一個象征性的‘魏征’,他也不想事事都真的受王竑的掣肘,所以,一旦讓王竑真的成為都察院的坐堂官,那么,很多事情未必能如他預想的那樣順利了。

  所以,留著陳鎰在朝中,至少能夠在需要穩定科道的時候起到作用。

  基于這一點,他也只能讓這位老臣,繼續在辛勞一段時間了…

  不出意外的是,這道旨意發出之后,朝中倒是有不少人覺得,天子開始優容科道,恢復聽言納諫的本色,所以,在此后的兩次早朝上,以王竑為首的幾個御史,紛紛上奏,再請停罷造船一事。

  但是,很快,朱祁鈺就給他們潑了一盆冷水。

  朝堂上諫言歸諫言,可是,下給兵部和戶部的旨意,卻不僅沒有絲毫變化,甚至于,還催促二者加快進度。

  畢竟,朱祁鈺只說讓他們該上奏的上奏,該進諫的進諫,可沒說自己一定會聽…

  一段時間過后,朝堂上下也看出了天子的態度之堅決,因此,也漸漸的都偃旗息鼓了。

  王竑雖然仍舊堅持不妥,時常提起此事,但是,奈何他自己又做不了主,何況,這又不是什么攸關社稷的大事,雖然王竑性格沖動,卻也不至于鬧出來什么叩闕跪諫的過激舉動。

  不過,有了王竑這么個科道吉祥物在,朝堂上一眾大臣倒是放松了許多,在朝堂上也確實更敢開口了。

  解決了這樁事,緊接著繞回來,便是京察一事了。

  乾清宮。

  依舊是王文,沈翼,金濂三大尚書,加上張敏,俞士悅兩個內閣大臣。

  朱祁鈺坐在御座上,看了一眼攤在自己面前的幾份奏疏,道。

  “沈尚書,你先來說吧。”

  “謝陛下。”

  于是,沈翼表情沉重的上前,開口道。

  “戶部剛剛得報,南直隸,河南,湖廣等三府之地,已逾三月未雨,目前看來,這三府之地,基本上要顆粒無收,另有徐州,山東等處,雨水連綿,已過半月未停,若是再過幾日,雨水仍然不停,則災情恐怕要擴散到十府之地,而且,這還只是全無收成的州府。”

  “如果說,算上不同程度受到影響的州府,此次災情之嚴重,恐怕要比去年江西旱災更甚數倍。”

  “戶部已經緊急調撥了二十萬兩的賑災銀兩,命各地立刻籌集糧食,先行賑災,國庫中的糧食也在緊急出庫。”

  “但是,如今看來,這些銀兩遠遠不足,按照陛下的旨意,從下個月開始,京畿之內所有官員的俸祿,以胡椒蘇木折三,剩余部分統一折銀發給,朝廷儲備的所有糧食,全部優先供應征倭大軍和賑災之用。”

  所以說,關鍵時刻,沈尚書還是頂得上的。

  他的這番話,并不是在和在場的眾人商議,而且明顯已經和天子達成了一致,打算直接施行了。

  話音落下,除了內閣的兩人之外,剩下的大臣意外之余,心緒也同樣變得有些沉重。

  他們早就聽聞了河南等地的災情,但是,卻沒想到這么嚴重。

  沈翼說完之后,朱祁鈺也開口道。

  “大災之年,需要朝廷上下同心協力,這些日子,刑部又審結了十二樁案子,這些官員抄沒所得的家產,朕已經命人清點清楚,除掉一些古玩字畫之類,可以折成銀兩的,大約有三十二萬兩。”

  “這次災情洶洶,所以,朕已經命錦衣衛將這些銀兩造冊,分赴給各受災之地或臨近之處的礦稅太監,由他們在各處就地購置糧食,購完之后,直接運送到府衙當中,用于賑災。”

  “朕已經下旨給了這些礦稅太監,按照銀兩的額度,命他們在十日之內,籌集到所需的糧食,如若延期,重懲不貸!”

  “除此之外,朕會下旨給受災各處的藩王,命他們竭盡全力救災,同時,借皇莊接納災民,力爭能夠平穩度過此次災情。”

  整個朝廷上下,如果說有誰是對此次大災有所預料的話,那么,就只有朱祁鈺一人了。

  既然早就知道,那么,他必然不會毫無準備。

  這也是他為什么要先從大計開始‘開源’的原因所在,大計涉及到的官員,基本上都是外官。

  正因于此,他們的家產一般也都在當地,當然,田宅的話,一般會購置在老家,但是總歸,大都不會在京城。

  此次受災的河南,湖廣等處,被抓出來的官員不少,相較于由京城運送糧食,直接在當地購置,顯然更加便利。

  當然,這么做也有缺點,那就是,當地的糧商,肯定會借機哄抬糧價。

  不過,在場的大臣們,卻并沒有一個人提出這一點。

  不為別的,只因為,剛剛天子的一句話,那就是,這些負責購糧的人,是分赴各地的礦稅太監。

  以之前宋文毅在京畿附近的所作所為來看,這幫礦稅太監,基本上就是弱化版的舒良。

  那些在官府過了文書,‘自愿’買賣田地的鄉紳,都能被再次‘自愿’賣給皇莊。

  如今,有了皇帝的圣旨,他們又豈會收斂?

  聽聽皇帝是怎么說的,十日之內,必須按照拿到銀兩的額度,籌集到所需的糧食。

  這句話的潛臺詞是什么?

  那就是,不管什么手段,反正十日之后,皇帝要見到糧食運到府衙,如果辦不好,那這些礦稅太監,恐怕也就回不來了。

  如此一來,這幫太監們會瘋狂到什么程度…

  老大人們心中搖了搖頭,但是面上,卻半句話都沒有多說,或許,換了某些急脾氣的科道過來,會對這種有違法度的事情提出反對。

  但是,在場的眾人都明白事急從權的道理,何況,天子這副態度,也并沒有要征求他們意見的意思。

  所以不出意外的話,今天將他們這些人叫過來,應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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