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熹縣東南,北荷亭。
東漢以里為最基層,以鄉統里、以縣統鄉。
至于亭,則是專司緝捕盜賊、保境安民之差事。
大亭可統管一鄉之治安,小亭則負責數里治安。
只是,發展到此時,亭已然成為了地方豪強公開豢養部曲的聚集地。
甚至于,許多豪強還會將宗族直接遷徙到亭所在,以護衛自身宗族安全。
而圍繞著亭,周邊的土地大都被兼并,許多庶民不得不淪為地主豪強的“私民”。
北荷亭便是由王氏宗族所統治,名聲在整個安熹縣都十分響亮。
只是,在這漆黑的夜色中,北荷亭最中央的塢堡中卻不復原先的歡聲笑語,反而一片壓抑冷肅。
塢堡靠北方向,一座最為高大、寬闊的院落。
“啪!”
一聲響亮的耳光響起,隨之又是一道憤怒的咆哮聲傳來。
“你這孽子!哪個讓你慫恿你大兄去左人鄉的?嗯?!”
王利被抽的眼冒金星,臉頰更腫起來老高。
但他此時顧不得這些,恐懼的望著眼前仿若發怒雄獅一般的父親,身子不斷顫抖著。
“父、父、父親,孩兒冤枉!
孩兒不曾慫恿大兄啊!
是大兄非要去尋那高仲達復仇,孩兒攔也攔不住啊!”
王利口齒不清的哭嚷著,鼻涕眼淚一股腦的往外涌。
若是早知父親今夜還會歸來,打死他也不敢回來啊…
王勤頓時更怒,又是一巴掌甩了上去。
“還敢狡辯?
李可已然老實交代,言稱是你非要慫恿你大兄去掀了那張氏宗祠!
若非你這混賬,你大兄又如何會死?
你這孽障!今日老夫便抽死你這畜生!”
王勤吼著,卻是越發憤怒。
他們這些所謂的地主豪強,表面看起來很是風光;
可在真正的士族眼中,其實都只是些與泥土作伴的小螞蚱。
因此,他一直在想方設法的謀劃,想要讓王氏與士族搭上關系,好謀求成為寒門士族。
而節王府衛士長的職位空缺,立刻便讓他看到了機會。
衛士長算不得什么,但若是能夠更進一步,成為王府的長史,那便擁有了成為士族的資格!
天知道他花費了多大代價,好不容易走動了不少關節,這才為王喻爭取到了一個后備名額。
可哪成想,興沖沖的返回府邸,聽到的卻是嫡長子身死的驚天噩耗!
如此晴天霹靂,差點將他給當場劈暈過去!
眼見王勤紅著眼抽出了桌案上的鐵杖,旁側的妻妾趕忙哭喊著上前阻攔。
管家亦是眼皮一跳,站了出來勸誡。
“主公,當務之急乃是查明那行人的來路。
對方來自于何方勢力,又為何要替左人鄉張氏出頭,這些都還是個謎。
倘若他們只是臨時援手,那便罷了;
但若是與張氏有很大瓜葛,保不齊便會直接打上門來…
按三公子所言,敵方那一百騎兵盡皆身著甲具,武力、武備皆不弱。
而且其中還有不少強手,就憑咱剩下的這一百多號人馬,可不是他們的對手。”
王勤頓時臉色一沉,手指微松,妻妾們急忙將鐵杖奪了去。
不過他此時已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懶得喝罵。
“言下之意,對方有可能今夜便會殺將過來?”
管家皺了皺眉,搖搖頭道:
“今夜應當可能性不大,畢竟他們今日已然廝殺過一場,需要調養。
況且咱有塢堡守護,就一百來人,想要強攻進來,很難。
但若是他們真的與張氏關系匪淺,怕是會另外調集人手,于近兩日殺過來。
主公啊,咱最好做兩手準備。
一方面遣人前往左人鄉,打聽試探對方的來路及下一步的動作;
另一方面,當迅速聯絡其余交好的氏族,讓他們提供人馬支援。
只要聚集兩三千人馬,屆時,不論是抵御,還是復仇,皆可輕易做到!”
王利卻是撇了撇嘴,嘟囔道:
“兵書上不都講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說不得人家真的今夜就會殺過來…”
管家聞言,呵呵一笑,未予置評。
不過心中卻是嗤之以鼻。
雖然他不曾讀過兵書,但活了大半輩子,見識難道還不如一個二十多歲的紈绔小子?
王勤反倒皺起了眉頭,心中隱隱生出不安之感。
雖然塢堡一直都是他的定心珠,但而今他們只余下一百多護院部曲,巡防上難免會有漏洞。
若是敵人真的殺了過來,并派強手迅速拿下堡門,那…
一念及此,王勤頓時再也難以安坐。
“來人!”
“在!”
“立刻傳令李可,讓他親自帶領所有部曲上墻頭巡防!
明日天亮之后,再補回籠覺!”
“是!”
管家不由一臉愣然,張了張嘴,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
同一時間,塢堡三百步外。
一道高高隆起的土坎之后,許多道黑影正靜靜地待在此處。
除了個別馬匹偶爾發出的響鼻外,幾乎一片寂靜。
這倒不是人馬盡皆訓練有素,而是張淵下了嚴令不許出聲,同時鉗馬銜枚,使得馬匹無法發出嘶吼之聲。
張淵隱于土坎之后,只露出半個腦袋望向遠方隱隱綽綽的塢堡。
塢堡主體為黃土夯就,在關鍵位置輔之以石料,只有一座門戶可供出入。
墻高約莫兩丈多,墻頭上每隔十余步便有一個火盆。
不過墻上人影很少,每隔三五十步,才有一人。
當然,這不排除對方在陰影處潛藏有其他人手之可能。
但即便對方在暗處隱藏了人員,張淵也不擔心。
因為他可是將五個入流高手都派了出去。
其中,趙毅是超一流、高順是一流,杜遠、蘇臺、張振三人是三流。
單只這五人,只要摸上墻頭,便可輕松將里邊的一百多家兵盡數抹殺。
更何況,還只是拿下堡門,放騎兵入城這等簡單任務。
塢堡堡門兩側,五道黑影趁著墻頭上巡防家兵轉身的空當,各自悄無聲息的溜到了墻角下。
之后,左側的趙毅輕輕一跺腳,便直接竄上了兩丈高的墻頭。
再一個旋身,干脆利落的扭斷一個家兵的脖子,提著尸體縮到了陰影處。
眼見正上方的眼睛被料理掉,張振急忙退后幾步,小段助跑之后,同樣翻身攀上了墻頭。
而在右側,則由高順率先上墻,解決掉眼睛后,其余兩人才跟了上去。
隨后,一場無聲的獵殺逐步展開,而堡門也在輕微的咯吱聲中緩緩洞開。
此時,一串罵罵咧咧的聲音忽然自一些地方此起彼伏的響起,緊接著便是整隊的呵斥聲。
只是,這些聲音很快便一靜,隨之便是急促的嘶吼聲。
因為,沉悶的馬蹄聲已然傳入眾人耳中,并且越來越響。
靠近堡門方向的十余個家兵急忙快步奔行,當看到大開的堡門之后,駭然之下再度加快速度,意欲關上大門。
然而,迎接他們的卻是角落中忽然竄出的幾大兇人。
就這二十余息的耽擱,遠處的騎兵已然分成兩列沖入了門洞。
隨后,便幾乎是一面倒的屠殺。
一個時辰后,原本黑寂的塢堡已然被零零散散的火光所充斥。
而在中間的祭祀廣場上,則有數百人蹲在地上,顫栗著擁擠成一團。
張淵杵著刀鞘坐在一根木樁上,面無表情的掃視著眼前的人群。
“少主人,查證過了,王氏主家一脈共有一百二十二人。
其中,有十七人在他方謀生,另有十五人臨時去了各處辦事。
余下的九十人中,有八十九具尸體都已得到辨認。
但數來數去,還是差了一個人。
那人乃是王氏族長第三嫡子,王利。”
方明快步來到張淵身前,向同樣以黑巾蒙面的張淵低聲稟道。
張淵微微頷首,眼中閃過一抹冷笑。
但凡是人員達到一定數量的氏族,想要真正做到滅族,都極為困難。
即便是朝廷下令,也照樣會有各式各樣的“余孽”逍遙法外。
因此,他也從沒想著能夠將所有對手都一網打盡。
只要能夠滅掉敵人主體,那便是成功。
但既然陷在了這個坑里,還企圖蒙混過關,這豈不是瞧不起他張某人?
“讓在場的下人奴婢們互相認臉檢舉。
告訴他們,倘若檢舉有功,可得萬錢賞賜。
若是包庇護佑,那便一同處死!”
“諾!”
方明亦是想到了這點,應了一聲便不懷好意的走向了人群。
不多久,喧嘩之聲忽然響起,一干原本驚恐的下人們,卻是有不少都激動地指向了一個身著灰色粗布麻衣、披頭散發的女子。
那“女子”很快便被提溜了出來,扔到了張淵腳前。
“不!不要殺我!求求你放過我!讓我干什么都成啊!”
王利一把扯去頭上的長發,惶急的向張淵磕頭哀求。
“宰了吧。”
張淵懶得看他一眼,隨意的揮了揮手。
“是!”
杜遠搶先應聲,提刀一砍,頓時便有一顆好大頭顱滾落在地。
“盡快打掃戰場、收集物資。
至于這些下人們…給他們留一些糧食、衣物吧。
另外,再留一行字…”
張淵略微沉吟后,做出了決定。
他們之所以要遮掩容貌,那自然是為了給各方一個臺階下。
畢竟,“有不明盜匪殘害王氏”與“左人鄉張氏屠殺王氏”這兩個概念可是完全不一樣的。
一旦挑明,那節王府便不得不四處征集青壯以圍剿。
至于留字,則是為了威懾他方,盡可能地拿回一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