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沈歌照舊是來到了天元劇場演出,因為前幾天就和臺下的一眾老戲迷約定好了,今天他和李纓兩個人唱《四郎探母》,所以和往常不同,此時此刻早早地便有人買了票,進來坐在位子上安靜地等待著演出開始。
陸陸續續有人走進了劇場,與之前觀眾全是熟面孔相比,現在他們常常看到生面孔帶著好奇的神色來到這里聽戲,都是附近聞名而來的老戲迷,更何況今晚還是沈歌和李纓兩個人一起演出,因此還未到演出開始的時間,劇場里不多的位置竟然已經坐滿了人。
看到這一幕,李纓感嘆道:“以前可從來都沒見過這種情景,咱們這家小劇場的生意越來越好了,有好多生面孔都特意來這里聽戲!”
“大部分都是沖著你們倆來的呀,”楊大叔笑著說道,“你們兩個年紀不大,卻成了咱們劇場里的小角兒了,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楊大叔你就別調侃我們倆了,在你們面前我倆就是個小學生,不過有這么多人來看總歸是一件好事,雖然說仍然是賺不了什么錢,不過再不濟,以后的飯菜里面起碼可以多加點肉吧,哈哈!”
李纓說道:“不知道這么多觀眾是一時興起,還是始終會來,如果他們成為咱們劇場的穩定觀眾的話,說不定以后還可以考慮擴張一下。你看現在,就有好多老觀眾提意見讓多加幾個座了。沈歌還建議說賣吊票,怎么說,把這些個老爺子給吊在房頂,還是風扇上面…”
“如果以后生意一直不錯的話,的確可以考慮一下擴大劇場的規模。”
沈歌看了眼四周,認真地說道。
不過他也只是建議,最終拍板決定還是要看陳師父的選擇。
但不論怎么說,這家本來生意不怎么樣的劇場如今慢慢活了起來,終究是一件大好事,所以眾人都非常的高興,不僅僅是因為賺得錢變多了,因為大家在這里演出基本上都不是奔著錢來的,主要的原因還是,眾人的演出得到了觀眾的認可,這才是令人感到欣喜的,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就是為了那簡單的一個“好”字。
陳師父這時來到了后臺,天元劇場的生意日漸紅火,使得他的臉上都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甚至在沈歌和李纓兩人看來,這個脾氣有些古怪的老頭,都沒有像之前那樣古怪了。
“今天還沒開始,座都已經坐滿了!”
陳師父高興地說道。
“那是!”李纓有些驕傲地開口說道,“前幾天的時候我就跟沈歌預測說,用不了一個星期,保證來的觀眾坐滿劇場。沒想到,這還沒用一個星期呢,才三天的功夫,就已經把全部座位都給坐滿了!”
“對了師父,要不要考慮把咱們戲院給擴大一下?”
李纓眨眨眼睛,開口問道。
“這個…”陳師父沉吟一瞬,擺了擺手:“以后再說。”
“好吧。”
李纓點點頭。
幾人閑聊中,楊大叔一個人上場表演去了,接下來是另外一個人表演,然后才是沈歌和李纓合作《四郎探母》,有時候應觀眾的要求,兩人在正式演出完后,還會簡單地表演一個小段,隨后再正式結束。
時間過得很快,馬上就到沈歌和李纓兩人登臺演出了,雖然兩人在一起合作的時間不長,但是三番幾次下來,倒也有了些默契。當然更主要的是,他們兩個人在臺上演出的時候,沈歌發現她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便會給她彌補回來,并暗中引導她,使得李纓表演得沒有那么緊張。
今天他們倆要唱的依舊是《四郎探母》中《坐宮》這一經典名段,當沈歌和李纓上臺后,臺下的觀眾便鼓起掌聲,同時發出了一陣陣的叫好聲,在場的一些人特意是為了他們而來的,所以都滿心期待地看著他們表演。
演出開始,琴聲響起。
沈歌和李纓對視了一眼后,挑了挑袖子,轉而背過身去。
李纓懷中抱著一個小娃娃,只見她臉上露出震驚之色,伸手指著沈歌開口唱道:“聽他言嚇得我渾身是汗,十五載才露出袖內機關,他本是楊家將把名姓改換,他思家鄉想骨肉不得團圓,走上前施一禮駙馬來見…”
京劇戲曲中許多派的唱詞都不盡相同,甚至有時候即便是同屬一派,戲曲演員習慣的唱詞都可能不一樣,但實際上描述的故事卻還是一樣的,只是因著唱詞的不同,使得各派對同一折戲會有不同的表演風格,讓觀眾對其觀看體驗也有所不同。
李纓學的是尚派,陳師父教的她自然也是中規中矩的尚派唱腔和表演風格,她和沈歌回到楚州后,卻也一直沒有跟王艷老師斷了聯系,兩人經常在威信上面閑聊,李纓見王艷老師一有空閑,便會向她請教關于這一方面的知識。
不論是陳師父還是王艷老師,在教她《四郎探母》這一出戲的時候都和她說過,尚派的鐵鏡公主和其他流派風格是不一樣的,其它派的鐵鏡公主基本上都是雍容華貴,端莊大方的公主風格,俗話都說梅派的樣,因此,這一點在梅派的唱腔和表演風格上面體現得非常好,節奏上緊打慢唱,更顯鐵鏡公主從容不迫的高貴氣質。
而尚派的創始人,尚小云大師則不是如此,他認為鐵鏡公主和駙馬楊延輝結連理十五載,兩人之間性情和睦,再加上剛生了個小阿哥,心底應當是有難以抑制的喜悅之情。
因此,尚小云大師在表演這一出戲的時候,步履輕盈歡快,神色喜上眉梢,在和楊延輝交談的時候,更顯得兩人之間深厚感情,關系親密。
而這般表演風格,自然是傳承了下來。
“不知者不 作罪,你的海量放寬…”
李纓唱完這一句后,眾人知道后面便是快板對唱了,下面又是響起了一陣叫好聲。
“我和你好夫妻恩德非淺,賢公主又何必禮儀太謙。”
“楊延輝有朝日愁眉得展,忘不了賢公主恩重如山!”
言派和尚派搭檔對唱,臺下觀眾里有些戲迷還是第一次聽,臉上都帶著感興趣地表情,靜靜地欣賞著臺上兩人的演出。
但是就在沈歌剛剛唱完這一句,話音落下的時候,坐席下的觀眾里卻忽然再次響起了叫好聲,只不過沒有人群的附和,似乎是只有一兩個人發出來的,顯得極其突兀。
臺上的沈歌心中有些不解,這段快板對唱節奏飛快,沒有絲毫停頓的地方,再加上這句唱詞和唱腔并沒有多么讓人感到驚艷的地方,倒不至于令人叫好。不然的話,戲曲演員表演這一段的時候,臺下觀眾都不用歇著了,一直叫好就可以了,這一點從臺下大部分觀眾都沒有叫好上便能夠看出來。
至于是不是喝倒彩,根本沒有這個可能,雖然兩人之間的合作和演出或許沒有那么成熟,但絕對是沒有問題的,不然臺下也就不會有那么多觀眾慕名來看他們的演出了。
不過他沒有細想,畢竟此時此刻還在臺上表演,而且還是《坐宮》唱段,自然不能分神。
“說什么夫妻情恩德不淺,我與你配夫妻前世良緣。”
“為什么終日里愁眉不展,有什么心腹事只管明言!”
李纓接著沈歌開口唱道。
“好!”
“好!”
她話音一落,臺下又響起了兩聲叫好。
李纓頓時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
沈歌心中想到了什么,臉上卻不動聲色,繼續接著李纓的詞唱了下去。
這一次,正在側面觀看兩人演出的陳師父和楊大叔同時也察覺到了不對勁,他們目光不約而同地掃向了觀眾席,可是卻什么都沒有發現,似乎沒有什么異常的情況。
陳師父微微握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尊駙馬又何必巧言來辯,你要拜高堂母我不阻攔!”
“好!”
“公主雖然不阻攔,無有令箭怎過關!”
“好!”
“有心與你金鈚箭,恐怕一去就不回還!”
“好!”
“公主盡管放大了膽,見母一面即刻還!”
“好!”
到此時此刻,臺下搗亂的兩人已經完全是毫不掩飾了,沈歌和李纓唱一句,他們在臺下便叫一聲好,其他的觀眾都看向亂叫好的兩個人,忍不住皺了皺眉頭,不知道這兩個人在搞什么鬼,實在是影響人觀看演出的體驗。
父和楊大叔自然也看到了搗亂的兩個人,一個年輕人和一個老年人。
楊大叔皺著眉頭正準備向他們走去,陳師父卻忽然拉住了他,對著他微微搖頭,示意他現在不要沖動。
楊大叔抬頭看了眼還在戲臺上演出的沈歌和李纓,點點頭又坐了下來。
沈歌知道臺下這故意叫好的兩人的目的,就是為了打亂他和李纓的表演節奏,因為現在是快板,如果出一步差錯的話,這次《四郎探母·坐宮》的表演就翻車了,想托都托不住,雖然臺下的觀眾會包容理解,但是故意搗亂的兩人卻不會,到時候再叫好的話,便真的是喝倒彩了,而且肯定會借此大做文章。
而此時此刻臺上的李纓因著兩人的叫好聲,已經顯得有些緊張了,連續的搞鬼,雖然沒有打亂她的節奏,但和她近距離的沈歌卻感受到了她現在的氣息有些不穩。
“宋營相隔路途遠,一夜之間怎能夠還?”
沈歌看向李纓的眼睛,示意她莫要緊張,緊接著開口接唱,但是聲音卻陡然一提,較之剛剛洪亮了許多,似戲中楊延輝在語氣堅定地向鐵鏡公主保證自己一定會回來,又仿佛是戲外的他在鼓勵李纓安心將節目演出完。
“宋營離此路途遠,快馬加鞭一夜還!”
這一聲唱腔如同給李纓打了一針定心劑一樣,使得她原本微微有些慌亂的思緒瞬間平靜了下來,甚至和剛才相比,反而還更加的淡定了,臺下故意搗亂的叫好聲似乎對她再沒有了影響。
“知山知水不知淺,人心難測防未然。”
“先前叫我盟誓愿,你對蒼天表一番!”
李纓神色堅定地看著沈歌唱道。
這里的唱詞和其他人的有些不同,其他戲曲演員在唱到“快馬加鞭一夜還后”,便直接盟誓愿了,而尚小云大師則在前面加了一句:“知山知水不知淺,人心難測防未然”。
而且這一段對唱雖然已經是快板了,但是尚派的戲曲演員在唱的時候,卻仍是分出了漸進加快的層次感的,本來這段節奏就特別快,可在這種層次感下,尤其是在唱完“人心難測防未然”后,“盟誓愿”這句再次驀然催快,更是給現場觀眾帶來了強烈的感覺。
“好!”
“好!”
“好!”
這一次便不是那兩人搗亂的叫好聲了,而是全場老戲迷的喝彩聲,恰恰相反,來搗亂的那兩個人此時反而閉上了嘴,神色陰沉地看著臺上的沈歌和李纓,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過演出現在還沒結束,只聽臺上的沈歌一揮衣袖,開口唱道:“公主叫我盟誓愿,她心我心俱一般,屈膝跪皇宮院,過往神靈聽我言,我若探母不回轉…”
李纓上前一步,問道:“怎么樣啊?”
罷!”
沈歌一甩衣袖,隨后又挑了挑,“黃沙罩臉尸不全。”
“言重了!”
聽到楊延輝這么說,這下鐵鏡公主倒心疼了,急忙把他給攙扶起來。
緊接著李纓唱了兩句,便帶著懷中的小阿哥盜令箭去了。
沈歌走了兩步,開口唱道:“一見公主盜令箭,本宮才把心放寬,扭回頭來…”
“叫小——番!”
“好!”
“好!”
“好!”
滿堂喝彩。
即便是臺下有人搗亂,但沈歌和李纓兩人這次的演出卻依舊很完美,沒有出現什么大問題,自然也沒有喝倒彩的人,觀眾看得非常滿足,這些老戲迷都互相交談著這次的表演,對沈歌和李纓兩個青年演員贊不絕口,約定著下次再來。
而當沈歌演出結束后,還沒有下臺的時候,臺下的觀眾都還沒來得及讓他再表演一個小段,就聽剛才一直搗亂的兩個人忽然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