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果然還是免不了俗人俗套。
當張鶴齡愈蠻橫時,他的氣勢反而就弱了,本還想靠自己在皇帝眼中的地位震一震張家老大,但人家在他強勢時都不怕他,何況現在他已勢弱?
“壽寧侯,做人何必要趕盡殺絕呢?貧道不過是來跟你商議事,作何要把話說那么絕?”
李廣的氣勢人軟下來。
軟得太突兀,連楊鵬都在用鄙夷的目光望著他,眼神中透露出一種“你也不過如此”的神色,看輕了李廣。
張鶴齡罵道:“不開眼的,不知道是誰進來打攪老子喝酒玩女兒的心情,居然還敢說老子把話說絕了?當初跟老子和老子弟弟耍橫時,沒想到會有今天吧?老子不妨告訴你,你從天上掉下來時候背后捆著的繩子,就是老子給你切斷的,不服來干!”
雖然李廣早就料到是如此,但也沒想到張鶴齡會如此爽快就承認!
這讓李廣也很被動。
你不跟人家瞪眼,人家跟你急眼,現在張鶴齡也沒打算給他臺階下。
但李廣是什么人?
沒有臺階…那就直接往下跳。
李廣道:“壽寧侯,過去的一點誤會,就當是一筆勾銷,貧道也不會沒有表示,手上正好有十二萬引的鹽引,一并送給壽寧侯…壽寧侯如何分配不算,另外再奉上黃金一千兩和白銀五千兩,你看…”
所以說李廣也是“有備而來”,他明顯也是看準張鶴齡的軟肋。
你弟弟現在風光無限,不缺那點錢,但你不缺?只要我拉攏了你,從中分化瓦解,我就能順利過關了。
十二萬鹽引目前的市價就算有回落,大概也是個五十萬兩銀子上下的價值,若是再加上黃金和白銀…你敢說你不動心?
張鶴齡當然動心,因為他跟張延齡不一樣,沒有那么崇高的理想,他所想的就是如何撈錢、喝酒、玩女人。
但這次…
“說你不開眼,你還真是一點眼力勁都沒有,老子缺你那點銀子?老子是誰?老子乃是皇后的親弟弟,大明的外戚國舅!你也不出去打聽打聽,老子隨便跟姐姐就能要來幾十萬鹽引,在乎你那仨瓜倆棗的?哪涼快給老子滾到哪去!若是再在這里胡攪蠻纏,信不信老子這就叫人跟你干?老子又不是沒干過…”
張鶴齡這次骨氣硬了。
甚至讓李廣都始料未及,之前楊鵬也覺得,張鶴齡應該是抵不住這種糖衣炮彈的。
但張鶴齡讓他們“失望”了。
“你…”
李廣指著張鶴齡,他從沒想過,非但張家老二是個軟硬不吃的家伙,連張家老大也這么油鹽不進。
他當然知道張鶴齡有多跋扈,那簡直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跟周彧干架干到大規模械斗死人,關鍵是事后二人屁事沒有…如果真打起來,自己帶的幾個錦衣衛可未必能撐得住!而且跟張鶴齡干架對他來說沒半點好處。
“壽寧侯,你還是考慮清楚吧,如果你覺得價碼不合適,你再提,貧道也不是不可以再商量。”
李廣氣勢還是很軟弱,希望通過這種變相的示好,讓張鶴齡回心轉意。
張鶴齡卻鐵了心,怒喝:“滾!”
李廣憤憤然,卻也只能帶人離去。
李廣這邊剛走沒多久,門打開,從外面鉆進來一個人。
竟是錦衣衛千戶金琦。
因為金琦沒跟張延齡去江南,他現在也在找事做,之前說要奉調去東廠,結果人家東廠只是考察了一下他,又給放回來,畢竟金琦之前只跟著張延齡做事,沒多少直接查案的機會,沒有張延齡為他撐腰,他在錦衣衛都快混不下去。
所以他改了戰略,過來巴結張鶴齡。
今天就是他跟張鶴齡一起來喝酒。
“侯爺,您真是硬,連李廣都能被您諷到啞口無言。”金琦一臉恭維,拿起酒壺就要給張鶴齡敬酒。
張鶴齡卻伸手把自己的酒杯給擋住。
此時之前陪酒的姑娘也進來,張鶴齡招呼她們到身邊來,仍舊是左擁右抱,之前給金琦斟酒的那個也被他叫過來,給他捏腰捶腿。
張鶴齡不屑道:“小金子,你可真是會見風使舵啊,剛才聽說李廣來了,你跑得比誰都快,怎么害怕本侯跟李廣打起來,你夾在中間不好做人?”
金琦被問得很尷尬。
他這次畢竟是以私人身份來參加酒局的,沒帶人手,而對方殺氣騰騰又到了東廠的人,金琦自問不是對手,而且還可能會毀了自己的政治生涯,所以三十六計…尿遁為上。
“侯爺您言笑了,小的不過是尿急,對,就是尿急,這不尿完了就回來了,說起來這教坊司真是不常來,連道都認不清,再說了小的乃是錦衣衛,需要怕誰呢?”
金琦一邊在張鶴齡面前表現出自己的謙卑,一邊還要表現出自己是個能干大事的人物。
張鶴齡這才一擺手,那個捏腰捶腿的陪酒姑娘才回到金琦面前。
“那這頓…”
“小的請了。”
金琦突然明白為何張鶴齡要給自己甩臉色,這是張鶴齡想要免單的一貫套路。
張鶴齡這才稍微釋然道:“這還差不多。”
金琦一把將旁邊陪酒女的酒壺接過來,親自給張鶴齡斟酒,這次張鶴齡沒有回絕。
他邊斟邊問道:“侯爺,小的進來之前,聽李廣說,要給您十二萬引的鹽引,再加上黃金白銀的…這換了一般人,怕是一輩子花不完,您怎這都把他給趕走了?”
“混賬!”
張鶴齡罵道,“你以為本侯是那么沒原則的人嗎?本侯的弟弟為了把李廣弄死,可說是出生入死,現在都被打發到江南去了,若是本侯收了錢那還叫人?”
金琦:“…”
裝什么裝?以為誰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就你…還原則?
隨即張鶴齡一扭臉,一口香在旁邊的陪酒女臉上,笑道:“只要把李廣弄死,朝中誰人還可以跟我張家兄弟搶陛下的寵,那時別說是十萬引,就算是百萬引鹽引也能給他弄來,這李廣看似大度,說明他真的走到山窮水盡,他肯舍得下血本,說明利益遠在這血本之上…老子現在還不缺錢。”
金琦這才好像明白到什么。
原來連張鶴齡這樣的蠢貨都懂了“放長線釣大魚”的道理,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
連金琦都能感覺到張延齡對身邊人的影響,這要是換了以前,別說是李廣親自上門給十二萬引,就算給一萬引,張鶴齡也屁顛屁顛給李廣當跑腿的。
“不過呀,那十二萬引鹽引還真是稀罕人,要是全在老子手上…老子想干嘛干嘛,以后教坊司的女人干脆一次全叫來,老子左手抱倆,右手抱一群,嘖嘖…”
“侯爺,您醉了!”
“醉個毛,本侯這是在憧憬未來的好日子,本侯再不是為那幾千幾百兩銀子折腰的人了,給多少錢都不折腰…”張鶴齡說到這里,突然瞪著旁邊在竊笑的陪酒女,怒道,“看什么看?老子不折腰,但會用銀子砸到你們折腰,給老子折…”
京城突然就亂成一鍋粥了。
李廣在京城的影響力,其實是要比張延齡更大的。
主要是很多人是仰仗李廣而活,很多官員也是靠李廣的關系而存,相比而言張延齡在朝中的影響力也只是在朝堂上斗幾句嘴,張延齡沒有去培養那么多的勢力和人手。
當然追求不同,所用的方式方法也不同,張延齡并不走拉幫結派的道路。
因為地動的事涉及到李廣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本身李廣身邊都是一群趨炎附勢的小人,他們現在都想方設法去自保,有能力的試圖再去巴結別人,為以后在官場上混跡鋪路,沒能力的也做好了抽身離開朝堂的準備…
加上地動令人不安,京師各衙門的人都有些無心政事的意思。
內閣。
李東陽帶著一份吏部考核的名單回來,眼下劉健不在,只有謝遷和徐溥在。
“在京官場近日來事故不斷,掌通政使事空缺已耽誤很久,陛下遲遲沒有定下人選,這兩日朝議時怕也難再廷推,是該想辦法把空缺補上。”
李東陽看出了京師官場的一種浮躁心態。
地動是引子,李廣的事再一發酵,年底又都沒什么心思在朝事上…好像所有的官員都等著過年,再等來年。
來年還不知是個什么樣子。
謝遷把名單接過去,笑著遞給了徐溥。
徐溥沒有打開,面色凝重道:“總缺著也不是辦法,或讓禮部的人暫時頂上,提請陛下兼領也可。”
以徐溥的意思,既然現在通政使職位空缺,也先別想著從左右通政中往上提拔了,一時半會可能皇帝也不會同意,還不如找個禮部侍郎或者干脆是禮部尚書兼一下掌通政使事,就跟代職務一樣,等通政使補上來了再還政,總好過于一直拖著。
通政使負責題奏的事,跟內閣直接對接,其實內閣很在意通政使司那邊的事務。
那邊政務順暢,題奏等才不會耽擱,否則就會像現在這樣,很多事務都要壓幾天才送過來,事情的緩急也要內閣自行去把控,很費事。
李東陽點點頭。
顯然徐溥做的提議,之前是有例可循的,更容易得到皇帝的批準。
但現在他顯然也心不在此。
“徐老,你說這建昌伯,會不會中途被陛下召回京師?”李東陽對于這種事,都好像沒了自己的看法,因為他也看不透朱祐樘、李廣和張延齡這三人之間微妙的關系。
徐溥道:“這與我等何干?”
謝遷則笑呵呵道:“看陛下保李廣的心意很堅定,若是單以地動就想把李廣弄下來,就怕是欠點火候,若是能加一把火就好了!”
外人只以表象誤以為,內閣在張延齡和李廣的事務上傾向去保李廣,舍棄張延齡。
但其實內閣內部早有共識。
李廣和張延齡,非要選一棄一的話,當然是要保張延齡舍棄李廣。
李廣這樣的妖人在皇宮里能有何作為?成天妖言惑眾蠱惑皇帝,已在朝中安置了那么多的傳奉官,閉塞圣聽…現在李廣是沒鬧出多大的亂子,但誰敢保以后李廣不會把手伸到朝堂來?因為李廣也是太監,萬一皇帝一高興,讓李廣進司禮監呢?
到時內閣大臣連哭都來不及。
反觀張延齡…就算是朝堂上伶牙俐齒很令人生厭,但架不住這小子是孤軍奮戰,有很多陰謀手段他明明早就可以用了,但就是不用。
張延齡最好的一點,就是在名利場上很懂“規矩”,不亂來。
所以內閣大臣是一邊表現出對張延齡的厭惡,一邊卻在用某種微妙的平衡關系,去跟張延齡和睦相處。
因此謝遷才會在李廣的事上,有加一把火的論調。
“于喬你說得并不對。”徐溥糾正道,“保持現狀,或許是最好的,就算是改變,最好也并非我等出手,鷸蚌相爭,也總有漁人得利。”
李東陽微笑點頭。
這意思還是,讓那幾個大明蠹蟲自己去內斗,我們還是別過多干涉,干涉越多對我們反而越不利,看他們狗咬狗最符合當下我們的利益。
京師地震。
張延齡聽了這消息,也跟沒聽過一樣。
因為他知道,李廣是靠煉丹獲得皇帝信任的,除非你拿出比他更厲害的“丹藥”,否則就算是京師天天地震,皇帝或是把李廣趕出宮,還是會用另外的方式去用李廣。
當皇帝的,其實脫褲子放屁這種事也不少干。
歷史上李廣還是太玻璃心,沒出事之前自己先尋死…張延齡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有能力,把李廣被逼到自尋短見…
“歷史上犧牲了小外甥女,這一世不行。”
張延齡想是什么想,但人不在京城,若小公主真的命中有此一劫,自己也很難幫上忙。
此時張延齡一行已出了山東地界。
沒見到東昌府知府徐頊,也沒見曲阜的人,或許都在找他,但他南下一行很低調,很多縣城都是過而不入。
張延齡的目的地只有一個…
直奔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