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
李廣本還在煉丹,甚至都沒心思籌劃如何去對付張延齡,他還不知自己拿到手的新鹽引是暫時兌不出官鹽的。
正以為自己得勢,還想回頭再把自己那十萬引的鹽引一并給兌了,就在此時,楊鵬匆忙而來,把朝堂上發生的事跟他詳細說明。
“瘋了!他絕對是瘋了!”
“不就是因為本天師從戶部兌換了一些鹽引,他這是要自取滅亡啊!”
李廣情緒很激動,并沒有因為張延齡“貿然”參劾自己被皇帝罵而偷著樂,反而臉色帶著一些緊張。
之前他是想跟張延齡交惡來著。
但張家勢力,的確還是太大了,這也是為何李廣有計劃要在修亭子時埋石板,最后又不了了之的原因,說白了他更想去嚇唬張延齡,而不是真的跟張延齡交鋒。
說白了。
李廣還是沒有太多底氣。
現在不一樣,是張延齡把二人的矛盾公開化,甚至張延齡公開在朝堂上參劾他,大有要跟他魚死網破的架勢。
楊鵬則湊上去,用略帶嘲弄的口吻道:“要不要去跟陛下解釋一番?這個建昌伯…也不過如此。”
“你懂什么?”
李廣突然覺得自己成為有格局之人。
便在此時,御馬監太監谷大用出現在李廣的煉丹房,恭敬道:“李天師,陛下有請。”
“請到何處?”李廣當即問詢。
“乾清宮。”
谷大用最多只是過來傳話的。
李廣瞪了楊鵬一眼之后,與谷大用一同出了煉丹房,往乾清宮而去。
乾清宮內。
朱祐樘自己也很郁悶,正想此事如何去跟妻子說。
無論小舅子犯什么毛病,非要跟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宮中道士為敵,至少現在矛盾已經突顯出來,皇帝還在朝堂上罵了張延齡,還把張延齡趕出朝堂,這意味著…
難道朕這幾天不用去坤寧宮了?
“陛下,李天師請到。”李榮就立在乾清宮門口,見門外谷大用帶著李廣到來,趕緊提醒皇帝。
“嗯。”
朱祐樘點頭。
也沒更多的表示,但李榮還是讓李廣進到乾清宮來。
簡單的見禮之后,朱祐樘起身走到李廣面前,面色冷峻道:“李天師,今日…有些不好的事情,朕想問問你的意見。”
李廣裝作沒事人一樣,笑道:“陛下請講。”
“是有關在萬歲山上修毓秀亭的,朕本來只是想找你解夢,看看皇后為何要做一個奇怪的夢,你提議在萬歲山上修亭子,朕當時也同意了的,只是后來…怎么說呢…”
朱祐樘自己也支吾起來。
李廣道:“定是有人攻擊貧道,認為貧道破壞了大明的龍脈。”
皇帝沒直說的話,李廣自己把矛盾點給揭露出來。
朱祐樘點頭道:“那李天師你認為,是否還有繼續在萬歲山上修毓秀亭的必要?皇后的病已經差不多痊愈,無論事情如何…應當平息朝中大臣的輿論才是。”
到此時,皇帝都還沒提到自己的小舅子參劾李廣的事。
或許皇帝也不想讓張延齡和李廣交惡,想為二人的矛盾說和,在皇帝看來,這二人可是自己的“左膀右臂”。
李廣此時神色有些凝重。
擺在他面前的,大的選擇方向,只有兩個。
要么繼續修。
要么停。
之前我主張修亭子,還讓皇帝賜名叫毓秀亭,結果有人參劾說這樣壞了大明的龍脈,我就不修了?那可能嗎?
此時明擺著,就算明知山有虎我也要向虎山行,何況萬歲山上哪來的“老虎”?
李廣道:“陛下,邪龍降世,乃是要危害人間的,普通人怎可能看懂邪龍之險惡?反而會被邪龍所迷惑,此時更應該將亭子的規模加大,以保證邪龍能鎮壓,方能令我大明千秋萬世,也能陛下可得萬歲仙身。”
“哦。”
以往李廣說這些話,皇帝聽了都會覺得精神抖擻。
這就是一個騙,另一個最初也知道是騙,但騙著騙著就相信了。
最后就深信不疑。
但現在有張延齡出來把騙局揭穿了一下,皇帝就會進行檢討,是不是自己真的被蒙在鼓里?
“陛下,不知是何人在朝中提到此事?以貧道看來,此等人或許正是被邪龍所迷惑,邪龍之所以能危害大明以及陛下,正因其言語中有蠱惑人心的本事,或許其本人就是邪龍呢?”
之前李廣還有所忌憚,覺得跟張延齡之間可以保持一種相對的相安無事。
但現在是張延齡主動出手,李廣覺得時機已成熟。
總不能被人欺負到頭上,我還要替他說話吧?那是我李廣的為人嗎?我李廣是什么人?本就是一個只學了一點方術,靠欺騙皇帝贏得皇帝信任而混在大明朝的神棍罷了。
朱祐樘嘆口氣道:“是有人參劾你十五件罪狀,提到了你不該在萬歲山上動大明龍脈的事情,還說未來一年會有天崩地裂和大火焚宮的事…李天師,如果上天真的降下懲罰…”
皇帝自己也沒十足自信了。
張延齡言之鑿鑿。
而且李東陽還提出一個看起來很可行的方案。
既然張延齡說了,李廣的作為會帶來天罰,那未來真的出現天罰…是不是代表張延齡說得全對?
李廣一怔。
他是從楊鵬那里得知了張延齡參劾他的一些細節,但楊鵬畢竟沒出現在朝堂上,很多事也是楊鵬道聽途說的,自然沒有朱祐樘這個當事人這么清楚。
連什么上天懲罰的事都說了…
李廣自然也要琢磨一下,若未來一年真的發生什么天罰?
有那么湊巧嗎?
一輩子都不見得能經歷一次所謂的天罰,哦,這邊我修亭子了,就那么湊巧上天會降懲罰?玩我呢?
真當我相信老天會帶來什么因果報應那一套?
“陛下,絕對不會。”李廣也明白,現在容不得自己退卻,現在皇帝的態度都動搖了,能堅定皇帝信念的最好方式,就是繼續鼓勵他,給他吃定心丸,“貧道所做這一切,就是為了鎮壓邪龍,即便有災難,那也是邪龍帶來的災難。”
李廣還是不敢把話說滿了。
我現在是十足把握可以享受榮華富貴,能得到皇帝的完全信任。
為什么要去跟張延齡對賭呢?
哪怕出現天罰的概率,的確是很低,但就算是一絲失敗的后果我都不想承擔,所以我要說,未來是不會出現天罰的,即便出現,那也跟我修亭子沒關系,那是因為亭子沒鎮壓住邪龍,是我們做得還不夠。
“這樣…”
朱祐樘的臉色瞬間不好看。
朕問你敢不敢作保。
你就跟朕說,敢保,但又不敢保…
那你還不如不說呢。
李榮急忙問詢道:“那李天師,如何才能確保,一定不會有所謂天罰之事發生呢?什么天崩地裂和大火焚宮,這種事…真發生的話,很難對天下人交待啊。”
連李榮都看明白了。
你李廣已經被人趕到架子上,還想左右逢源、立于不敗之地?你起碼該做出個選擇吧?
李廣很頭疼。
心里已將張延齡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
本來好好的,我一點輸的可能都沒有,結果現在非要整什么天罰,那意思是說…我要承擔失敗風險了?
“陛下,若想徹底鎮壓住邪龍,必定要讓參劾貧道之人,永世不得回京師才可!”李廣一發狠,提出個很兇惡的主意。
“啊?”
李榮聽了這話,瞬間很驚訝。
李廣這話說出來,好像他已經知道是誰參劾他一樣。
朱祐樘皺眉道:“參劾你的人,是建昌伯。”
“陛下,就是建昌伯。”李廣道,“陛下試想,以往他碌碌無為,為何突然會成為精明之人?他看似是在為大明做事,但其實也是在謀奪私利,令陛下跟朝臣之間有了隔閡,他這是在維系大明朝廷的穩定嗎?”
朱祐樘皺眉不語。
顯然朱祐樘也不解于張延齡一年以來的變化。
以前就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怎么一夜之間就成為大明股肱之臣?
“之前貧道沒能理解上天的警示,現在貧道徹底明白,原來邪龍就是他建昌伯張延齡,是他未來會危害到大明朝,所以陛下只要將他放逐出京師,便可以保證大明未來一片安定。”
李廣趁熱打鐵。
他還覺得,這樣做是穩操勝券的。
什么“天崩地裂”,在李廣聽來,本就不可能實現的事。
只有大火焚宮有可能發生,但若是把張延齡趕走,那誰還有膽量拿放火燒宮來陷害自己?
朱祐樘一時不語。
若真如李廣的建議,將張延齡徹底放逐出京師,那他也不用混了,至少以后妻子再不會給自己好臉色。
皇帝一時沒表態。
李廣看不清楚形勢,也不敢再繼續說。
場面很僵。
“陛下,李天師所言…也不無道理啊。”
李榮此時當了騎墻派,他打破了沉默。
朱祐樘好奇打量著李榮。
李榮是自己的司禮監掌印太監,能混到這位置的,必然是深知皇帝的喜好,算是皇帝身邊最忠心的家奴。
連最忠心的家奴都這么說,會讓皇帝在思索問題時,往這方面傾斜。
“陛下您想,建昌伯這一年以來,變化實在太大了,跟以往…簡直是大相徑庭,若是如李天師所言,建昌伯乃是被邪龍所迷的話…或許一切都解釋得通。”李榮分析著。
這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朱祐樘道:“建昌伯本來就要奉命到江南去查河工,如何才能保證他未來不回京師?難道永遠不回來?”
李廣一聽,有戲。
皇帝這是在探討放逐張延齡的可行性。
李廣自然知道皇帝這貨是個妻管嚴,他自然也會有鬼主意:“陛下,督察河工之事,估計用不了多久就會回來,邪龍自然還不會被完全鎮壓。”
“但若是放他一任三年的地方督撫,以督察河工為名,同時再監理漕運等事,那他未來就算不回京師,朝中大臣…包括皇后娘娘也不會多言,三年時間內…邪龍必然早就被鎮壓,那時陛下再召回他,定可高枕無憂。”
李廣計劃很全面。
知道朱祐樘不可能徹底放棄張延齡。
那就定下三年的時間。
讓張延齡在地方上守三年,等三年后回來,皇帝還能器重他就怪了,那時朝中大臣也都換了一批,遠離核心權力層三年再回來…你張延齡還有本事在大明興風作浪?
那時你更沒法與我相斗。
朱祐樘對此主意則非常認同。
李榮眼見皇帝臉色好轉,似有釋懷的跡象,趕緊順桿往上爬:“陛下,或可聽李天師的主意。”
朱祐樘道:“朕本來就對江南河工、漕運和行政之事多有擔心,若是讓建昌伯到江南多留幾年,也不是不可…可若是在他離京之時,還是發生天罰之事…”
“貧道確保不會,若真有此等事發生,貧道愿意將責任一力承擔,且將天災之事一并化解!”
李廣最后話中的意思,其實是想告訴朱祐樘,出了天災也沒事,我能化解。
但皇帝想來,天災發生都發生了,警示都下來了,還用你化解什么?你的意思定然是說,在天災發生之前你就能化解災難。
說的跟聽的,理解的不是同一回事。
但至少問題探討到這里,已經出了一個結果。
朱祐樘點頭道:“那就照此辦理吧。”
皇帝聽了李廣之言。
要將張延齡放逐到江南三年。
這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為了避免讓人覺得是皇帝有意要疏遠張延齡,朱祐樘自然也不能降張延齡的官。
畢竟李廣也說了,張延齡不是邪龍,只是被邪龍蠱惑,只要邪龍被鎮壓住,還是可以把張延齡召回來用的。
讓張延齡去地方當三年地方官,也不是不可,當歷練便是。
“建昌伯,恭喜了,您擢升為右副都御史,領江浙等處漕運、河工事,督江南三省、一京的防務之事,您戶部右侍郎的職位仍不解,可說是備受隆寵啊。”
來給張延齡傳話的,正是李榮。
在這件事上,李榮也算是始作俑者。
張延齡笑了笑。
三省,說的是河南、浙江和江西三布政使司,元朝劃分行省,即便明朝為布政使司,在口語上仍舊沿襲“省”的稱謂,至于一京,則是南直隸。
在明朝,總督、巡撫不常設,其職務也多被布政使司分走,即便比不上后來的兩江總督等職位,至少他也算是大明的封疆大吏,在地方上可說是能橫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