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澄…毛澄…”
袁宗皋言毛澄必然率先為難,是故朱厚熜嘴里不停念叨這個名字,關于毛澄的記憶,亦在腦海一幕幕浮現!
“世子,必須按照此禮!”
“世子,此禮不合法制!”
“世子,當遵循古禮為是!”
毛澄可謂典型封建禮教頑固分子,對于禮制吹毛求疵。
讓原身以十四歲之齡,根據明朝祖制,進行繁雜儀禮,且一絲不茍執行,完全無視朱厚熜身份。
乃至于所配之飾,凡有一線之差,即命人重造,恍若完美主義一般。
若有不對,輕則以祖宗家法為綱領,大聲呵斥袁宗皋等王府官員,不知國朝禮數,好似對待自家奴仆一般。
重則罷黜所有犯錯之人,且讓其等待朝廷處置,向使朱厚熜親自求情,亦難以動其心!
對于“禮”,甚為苛刻!
介此!
昔日安陸觀禮之人,對于毛澄此等吹毛求疵之舉,頗有非議。
然凡有議論者,皆被其告誡官府,予以羈押,待事畢再行放歸!
故而袁宗皋甫提及此人之時,讓已經接受部分記憶的朱厚熜潛意識忌憚不已,甚至可以說是畏懼,乃至于在接受記憶之時,整個人不停打冷顫。
朱厚熜心中忌憚,袁宗皋又如何不知?
只是無可奈何罷了!
朱厚熜驟然升位,又無親信在朝,極有可能會遇到朝臣想將其變成傀儡,從而更好秉政治理。
隨后車廂內二人再次陷入沉思,霎時間車內變得塵埃落定一般,只聽聞車輪滾滾而去。
光陰亦如手中流沙,正隨著車輪滾動,一點一滴悄悄流逝,轉眼朗日緩緩西垂,皓月冉冉升起,拱衛著綿延新君座駕,往北緩緩而行。
龐大的車駕隊伍,隨著阡陌通衢,掀起滾滾煙塵,自京郊駛入,終于在夜幕之時,抵達京城九門之一的宣武門外。
因新君尚未登基,暫時只可駐蹕于宣武門外營造的行宮,等待舉行登極大典之后,再行入主大內…
“行宮已至,臣恭請大王下輦!”
待朱厚熜的金輅停下之后,一道宏亮且中氣十足的聲音傳至車廂內。
車廂陷入沉思的二人,沒有注意車駕已至行宮,故而未曾理會。
“臣禮部尚書毛澄,恭請大王下輦!”
過了一回,那道聲音再次響起,氣勢比先前更足,已經可以說,不是請,而是叫。
朱厚熜這才堪堪回神,乍然聞此宏亮之音,心中不禁怒發沖冠,自艾道:“朝臣強勢可見一斑吶!”
又感實力微弱,根本不足以與之抗衡,遂帶著陰沉的面孔,掀開帷幕,踩著納陛走下金輅。
正應俗語“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之言,此時玉兔早已散去,轉來則是淅零淅留的霏雨,淅淅瀝瀝傾灑而來,讓人頗有許些心煩意燥…
朱厚熜甫下金輅,文武官員,包括勛戚、軍民在內,無視從天而降的淫雨,而是以推金山倒玉柱之勢,匍匐于濕漉漉的地上,對嗣君行四拜大禮。
心憂戚戚的朱厚熜,也未曾理會百官,而是由校尉持羽葆絳引、宮女掌羅傘團扇,前后擁簇之下,走至行宮暫時安歇,待一切準備妥當,入城登基。
“殿下,禮部尚書毛澄求見!”
食過晚膳之后,外邊侍候的內侍,趨步跑進行宮殿內,微聲通報。
“傳!”
按照袁宗皋此前之言,知曉毛澄此次乃是來者不善,只是不曾想來的如此迅速。
然朱厚照亦不可不顧朝臣體面,更不能在此刻驟然發難,讓堂堂二品尚書立于門外不見。
且朱厚熜其實并無阻擋能力!
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舉,讓自己臉面無光?
遂讓內侍將其傳喚進來。
“宣,禮部尚書毛澄覲見!”
一道尖銳的聲音,自殿門外傳出,后經行宮儀衛依次傳遞出去。
“臣毛澄拜見大王!”
儀衛傳聲不久,毛澄便按照應有的禮儀,一絲不茍,趨步踏入殿堂,對著朱厚熜見禮。
朱厚熜已知其非與己一心,遂未見客氣,只是矜持的點了點頭。
“興府長史袁宗皋,竟然私上輦輿,與殿下同乘一車,同入一室,此有違禮法,臣毛澄請大王,治興府長史袁宗皋之罪!”
不愧是老禮部,執掌禮法多年的毛澄,其行禮之后不見拐彎抹角,反而單刀直入彈劾袁宗皋。
朱厚熜心中此刻則是憤慨難當,心想:“我做什么事,還得受你管?這還沒當上天子,你就要清除我的羽翼?”
隨后想起眼下自己所處之境,根本沒有與之一較之力,心中不免有些意冷心灰。
但此刻他還需盡量保住袁宗皋,不然他連唯一助力,便在此刻被一個馬前卒所清除。
遂態度和煦說道:“袁先生乃孤所請上輦輿,請教事物,并非私自上車,這次便算了!”
然毛澄并沒有領情,反而還步步緊逼:“敢問大王,興府長史與您同乘一車,那此前文武百官、耆老軍民伏地迎奉者,為長史邪?亦或大王?
如此君不君,臣不臣,又如何匡理朝政,還治前朝盛世?”
接著又滿是鄙夷的語調:“如果殿下要詢問事宜,滿朝文武百官皆可問,何必將區區三甲同進士出身,且只是五品長史之人,請上輦輿?”
顯然!
一甲狀元及第,又一直為清流官的毛澄,無論如何也看不起一個三甲出身,且又未踏及中樞的袁宗皋。
這也符合明朝鄙視鏈。
在一甲眼里,也就一甲三人算人物,充其量把庶吉士囊括在內,再往下不到三品官的外地官,都算不得什么。
只配給京城老爺們送禮。
毛澄內在意思很清楚,要問也是問內閣、六部、都察院、通政使司、大理寺、翰林院、給事中等諸司官員,而非區區一個王府長史。
“毛尚書此言當為忠介之言,臣袁宗皋違背朝廷禮法,罪無可恕,請大王治罪!”
袁宗皋在毛澄話后,不見任何拖沓,一撩衣擺跪在地上,伏地請罪!
本就心存怨氣,而今又見毛澄一再逼迫,此刻再也無法按捺。
先前自己已然服軟,然而對方居然視之不見,甚至繼續逼迫他處罰袁宗皋。
這如何能夠讓朱厚熜生受?
連當初在安陸,蒼頭白衣尚敢指責毛澄,落其顏面。
而自己身為親王,又是未來九五之尊,又如何不能?
如果今日允其折損自己羽翼,日后何以自保?
今日哪怕是付出再大代價,亦要讓其為袁宗皋道歉,這不僅關乎袁宗皋,同樣也關乎自己顏面。
是故當即怒斥:“毛澄,你好大的膽子,膽敢脅迫孤,吾命爾速速向長史賠罪!”
毛澄心道:“妄想,此前被百姓所折辱,顧及面皮,未與之計較便罷了,今想讓我給這幸臣致歉?”
朱厚熜之言亦讓其大為火光,自己又未曾有錯,且還是維護皇帝顏面。
然面前這位嗣皇帝,居然為了維護幸臣,不惜折損朝廷顏面,讓堂堂二品大員,向區區五品小官賠罪,這成何體統?
隨即昂著脖子拱手而言:“臣俱按祖宗成法,未有紕漏之地,焉能給幸臣賠罪?”
朱厚熜怒發沖冠,此前熄滅的退意,再次涌上心頭:“這是拿著豆包不當干糧呀?既然如此,當了皇帝怕也是難逃一死。”
對方好似完全不在意,他是未來大明的君父,一再迫使其剪除羽翼,此時他心中火氣可想而知。
是故也不在與之聒噪,扶起袁宗皋便言:“這皇位不要也罷,我等返回安陸,做個藩王逍遙自在!”
說罷即要拉著袁宗皋離開行宮,就此返回藩府,不在過問大明任何事情。
這已經是無可奈何的決定了。
若連心腹都無法庇護,又何談他日?
然而朱厚熜此番舉動,卻讓毛澄瞬間置于傻眼之地。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所請的“新君”,居然會為了一介幸臣,從而放棄帝王之位,無視社稷重任。
如此也更加堅定了,他要解決“奸佞”的想法,不然前朝之事卷土重來未可知之。
但是不能在此刻。
如果此時朱厚熜返回藩府,百官必然對其群起而攻之,內閣、內廷、勛戚、宗室亦不會輕饒。
蓋此皆其一人自作主張,逼走新君!
科、道更不會去管,這件事緣由出自何地,究竟其中誰對誰錯。
但新君。
則確確實實是為其所逼走!
屆時!
哪怕渾身長滿利口,也無法為自己辯駁!
但又想到此前總總屈辱,讓他到嘴邊的話,又變得說不出口。
眼見著朱厚熜即將跨出宮門,毛澄面色漲紅咬牙切齒道:“臣君前失言,請殿下治罪!”
朱厚熜駐足回收,故作未曾聽清:“孤沒聽見!”
“臣,君前失言,請殿下治罪!”
“孤沒聽見,大聲點!”
“臣君前失言,請殿下治罪!”
朱厚熜眉頭一挑:“不是向孤致歉,而是袁先生!”
毛澄怒目而視,但面對即將始跨過門檻的龍足,只得放棄所有傲氣,彎下身子,大聲致歉:“在下失言,還請袁長史勿怪!”
說完這句話,毛澄好像瞬間被抽空了,年齡也恍如老了十幾歲,整個人變得搖搖欲墜。
“毛尚書言重了,是在下不知禮數,才做此越矩之事!”
見到朱厚熜為自己說話,袁宗皋自然也知進退,不可能真讓自己主子返回藩府。
如若返回興府,恐怕活不過今年了。
毛澄卻是沒有再理會袁宗皋,轉而啞著嗓子,舉著一張奏章,無力的奏報:“大王位主東宮,臣等俱已備儀,請殿下擇日登極…”
“咳咳…”袁宗皋卻在此時咳嗽了一聲,打斷了毛澄的話。
隨后袁宗皋走到耳邊附耳而言:“此事不可輕慢,大王且先移步!”
朱厚熜立即會意,即對毛澄說道:“孤此時內急,卿在此稍待,我去去便來!”
毛澄瞬間心中怒火再次上涌,心中暗怪袁宗皋多管閑事。
然嗣君已然發話,他又如何敢阻止君行?
從剛才之事,毛澄已然看出,眼下這個新皇帝,不是什么軟柿子,想捏就捏。
于是乎縱使有再多不愿的毛澄,在此刻也只得輕輕點頭,表示自己知曉。
袁宗皋、朱厚熜二人,順勢走進側殿,袁宗皋擔憂的說道:“果然不出臣所料,此番兇險,若是不能度過,怕是殿下繼位之后,只能為人擺布。”
袁宗皋說道這里,朱厚熜心中驚恐不已,這才剛剛開始,怎么大戰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