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營帳,里面空無一人。
陳子昂一言不發的收拾行李,便在這時,身后傳來一道粗獷的聲音。
“你小子怎么現在才回來,我們倆等你好半天了!”
轉頭一看,只見兩人進入營帳,一人身材高大,嘴角噙著微笑,是他的同僚郭元振。
另一人身材矮壯,粗眉大眼,短須如戟,瞧著四十多歲,實則只比他大一歲,是他另一名同僚王孝杰。
剛才出聲的就是他。
郭元振見陳子昂面色灰白,微微一驚,道:“你怎么了?”瞥眼瞧見他手中東西,皺眉道:“你收拾行李做甚么?”
王孝杰瞪眼道:“你小子該不會是上次考選輸給我們倆,想卷鋪蓋逃跑吧?”
陳子昂深吸一口氣,道:“郭兄,王兄,我家中有些急事,恐怕要離開軍營,以后…以后有機會再相見吧。”
說完便要向營外走去。
王孝杰一把拉住她。
“放屁!你這表情哪里像有急事,分明就是遇到困難!到底是怎么回事,趕緊說清楚,我們倆幫你解決。別像娘們一樣搞生離死別那一套!”
陳子昂心中本就充滿憤怒和失意,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嘶吼道:“解決?你說的倒容易,怎么解決?誰也解決不了!”
王孝杰嗤笑道:“碰到點坑巴,就畏畏縮縮,算什么男子漢。算了,你滾吧,就你這性子,上了戰場也是個逃兵!”
陳子昂大怒,反手便是一拳向他揮去。
王孝杰本就是故意激他,怪叫一聲:“喲呵,敢向我動手,你忘記上次被老子打的哭爹喊娘嗎?”
側身一避,抬腳向他下盤掃去。
兩人當即拳來腳往,呼呼打了起來,郭元振抱著胳膊在一旁觀戰,目光一直凝注在陳子昂臉上。
兩人武藝本就不相上下,陳子昂拳腳更精,王孝杰力氣更大。
一柱香時間后,兩人各自分開,都撐著膝蓋喘氣。
王孝杰笑道:“拳頭沒變軟啊,咋就剛才說出那么軟的話呢?”
陳子昂發泄一通后,情緒恢復冷靜,也明白王孝杰的一番好意,長嘆一聲道:
“不能與你們共赴沙場,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兩位,保重了。”
王孝杰見他去意已定,急忙擋住去路,向郭元振道:“老郭,你平時不是主意很多嗎,這時候怎么連個屁也不放?”
郭元振放下雙手,緩緩道:“陳兄,你知道我們倆為何一直在這等你嗎?”
陳子昂搖頭。
郭元振一字字道:“大帥上午傳下軍令,二月初我朝就會對倭國用兵!”
陳子昂渾身一震,雙手緊握成拳。
郭元振繼續道:“侯將軍還說了,大帥無法離京,因此他打算建立一個‘作戰部’,從營中挑選五十名優秀人才,任命為參軍。”
“大帥會將他的戰略意圖傳達給作戰部,然后由他們奔赴揚州,協助揚州水軍完成作戰!”
王孝杰雙眼放著光,道:“我們后備營也有五個名額,咱們仨是后備營前三,這機會咱們可不能錯過!”
郭元振見陳子昂一直低著頭,無法看到他表情,便又道:
“聽說年后,神火營新武器就要測試了,只要被選為參軍,就能去皇城觀看!”
王孝杰滿臉興奮,道:“據說這新武器比火藥還厲害,俺老王一定要親眼瞧一瞧!”
陳子昂渾身顫抖,抬起頭來,臉上不見半點血色。
“郭兄,王兄,我…我…”身子一軟,倒在地上。
郭、王二人都大吃一驚,急忙將他抬到一張木床上。
郭元振用拇指在陳子昂人中掐了一會,陳子昂悠悠醒轉。
看到兩人關切的眼神,他張嘴欲言,但隨即一驚。
如果將情況告訴兩人,只會害了兩人,遂又將嘴巴緊閉。
王孝杰急躁道:“哎呀!你倒是快說啊,就算我們倆幫不了你,聽聽總沒問題吧?”
陳子昂默然不答。
郭元振凝視他片刻,似在查察他真實想法。
好半晌后,說道:“陳兄,我能夠瞧的出來,你碰到的問題很棘手,是怕連累我們,才不愿開口,是不是?”
陳子昂臉頰脹紅,神情激動。
郭元振知道自己猜對了,又道:
“我們倆雖能力有限,但咱們可以求助侯將軍,他一向看中我們三人,只要我們一起去求他,他應該不會袖手。”
王孝杰叫道:“對啊!侯黑子平時雖總板著個臉,但其實是個刀子嘴豆腐心,一定會幫忙的!”
陳子昂搖了搖頭,沙啞著聲音道:“不能害了侯將軍。”
郭元振心中一驚,試探道:“那可以去找韓將軍,他一向最關心后備營。”
陳子昂還是搖頭。
王孝杰叫道:“你小子到底惹了什么麻煩?韓將軍雖只是中郎將,卻是大帥心腹,連他都幫不了你嗎?”
郭元振摸了摸鼻梁,苦笑道:“陳兄,該不會是大帥讓你離開的吧?”
陳子昂愣了一下,又搖了搖頭。
郭元振目光一亮,道:“那你何不去找大帥,只要你將胸中抱負說出來,大帥未必不會幫你!”
陳子昂道:“不能…”
王孝杰大聲道:“放屁,長安城中還有咱大帥解決不了的麻煩嗎?”
陳子昂苦笑一聲,道:“我不能去找他。”
郭元振嘆了口氣,不說話了。
王孝杰怒道:“我看你小子就是個慫包!這也怕,那也怕!肯定是怕死才想走。老郭,咱們走,這種慫包上了戰場也只會拖后腿。”
陳子昂怒道:“誰說我怕死!”
“那你干嘛不敢去找大帥,頂多是個死,既然連死也不怕,還有什么好怕的?”
陳子昂一怔,心道:“對啊,我既然不怕死,那不如就將一切向周王坦誠!”
將心一橫,站起身道:“我這就去找大帥!”
王孝杰大喜:“這才是好兄弟,我們陪你去。”
三人決定先去找侯延景。
侯延景原是左武衛郎將,跟隨武承嗣參加過遼東之戰,被升為左武衛中郎將。
西討大營建立后備營后,武承嗣讓他負責后備營。
后備營在整個西討大營中,位于西南角,侯延景營帳又在后備營的東北方向。
三人來到營帳時,只見侯延景正在帳中啃著面餅。
他瞪了三人一眼,板著臉道:“你們三個不去訓練,又跑過來做什么?若是又抱怨伙食不好,就給老子滾蛋!”
王孝杰咧嘴笑道:“哪能啊,我們都聽說了,國庫有困難,大伙省吃儉用也是沒辦法!”
侯延景哼了一聲,斜眼望著三人,道:“那你們過來是做什么?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王孝杰道:“侯將軍,我們三個今天是有事來求您的。”
侯延景三兩口將面餅塞入嘴里,沒好氣道:“我就知道是有事。話說在前頭,若是來找我抱怨訴苦,或想提前轉入正規軍,那就不必開口了!”
郭元振沉聲道:“都不是,我們三人是想求見大帥。”
侯延景猛的站起身,走到三人面前,沉聲道:“見大帥做什么?”
陳子昂道:“是我想見大帥,我有件重要的事情想稟告大帥。”
侯延景知道陳子昂以前在沛王手下為官,在長安城中名聲不小,對他一向比較客氣。
“我可以幫你通傳一聲,至于大帥見不見你,我就不能保證了。”
三人齊齊拱手道:“多謝侯將軍!”
“行了,趕緊跟我來吧,這個時辰大帥可能已經回城了,咱們過去碰碰運氣。”
三人跟在侯延景身后,一路朝著中軍營帳走去。
來到帥帳外,詢問一聲后,得知武承嗣還未離營。
侯延景讓三人在外等候,通報后獨自進入營帳。
帳內只有兩人,武承嗣坐在帥案后,低頭寫著什么東西。鳳舞坐在火盆邊,用匕首插著個黃梨,在火盆上烤著。
“侯將軍,找我有事嗎?”武承嗣放下筆,抬頭問道。
侯延景道:“大帥,后備營的陳子昂想求見您,說有大事要向您稟告。”
武承嗣暗暗一驚,陳子昂是武媚派過來的間諜,他突然求見自己做甚么?
“讓他進來吧。”
沒過多久,陳子昂進入帥帳。
以前武承嗣每次見到此人,對方臉上總掛著笑容,今日見面,卻發現他臉色蒼白,神情忐忑,內心顯得很不安。
武承嗣尋思:“姑母近來與我關系越來越好,當不至于做對我不利的事,他為何露出這種神態?”
問道:“陳子昂,你找本王有何事?”
陳子昂咬了咬牙,跪倒在地,道:“周王殿下,我…我…”深吸一口氣,道:“我是來向您請罪的!”
“請甚么罪?”
陳子昂心一橫,道:“我…我其實是奉太后殿下的命令,進入西討大營。”
說完叩首在地,心臟砰砰直跳。
武承嗣默默凝視著他,良久之后,緩緩說道:“本王早就知道了。”
陳子昂猛抬起頭,愕然道:“您知道?”
武承嗣并不解釋,挑眉道:“本王現在想知道的是,你為何要主動將這件事告訴本王?是太后的命令嗎?”
陳子昂急道:“不,不,太后殿下命我離開軍營,我…我想繼續留在軍營,跟著您去戰場殺敵!所以…所以…”
武承嗣暗暗尋思,武媚主動讓陳子昂離開,是怕他發現陳子昂身份,影響兩人之間關系!
又想:“這固然是因我前段時間救駕,讓她對我恢復信賴。也因我握著軍權,她需要我的支持。”
他對武則天一直有著清醒的認識,知道她每一個言行,都有著其政治目的。
望著階下的陳子昂,他暗暗嘆了口氣。
“陳子昂,你既然是太后的人,就應該知道她的脾氣。就算本王幫你去求情,她一時也許會答應,但絕不會原諒你的背叛!”
陳子昂臉色蒼白,道:“我明白,但只要有一份機會,我都想要嘗試。大不了被您或者太后賜死,也好過繼續活在陰謀算計中!”
武承嗣暗暗點頭,說道:
“你能有這種覺悟,我很喜歡。這樣吧,你先回去,我想個妥善的法子,讓你既能待在軍營,又不得罪太后。”
陳子昂大喜過望,重重叩首道:“多謝殿下再造之恩!”
抬起頭道:“太后讓我今日就離開軍營。那在下先行回城,在城中等著您的消息!”
“不行!你若是現在離開,再將你調回來就麻煩了,你且讓我想想。對了,你別跪著了,起來吧。”
陳子昂站起身,望著武承嗣在帳內來回踱著步子,視線隨著他身影移動。
好半晌后,武承嗣停住腳步,緩緩說道:“你將今日與太后會面的情形,詳細與我說一遍。”
陳子昂答應一聲,毫不猶豫便將今日的事都說了。
末了還補充道:“太后殿下暗中有一支龐大的密探內衛,由一名老宮女統領,我便是密探中的一員。”
武承嗣點了點頭,道:“你現在先回大營,離營之前,寫份‘論與吐蕃國作戰’的策論,交給侯延景,后面的事就交給本王了。”
陳子昂大聲道:“是!在下一定用心寫好這份策論!”
武承嗣微微一笑,道:“去吧。”
陳子昂離去后不久,武攸暨匆匆來到帥帳,滿臉盡是興奮之色。
“二哥,那個火…火炮可太厲害了,竟能將鐵球射那么遠,真是不可思議!”
武承嗣微笑道:“你也去神火營看過了?”
武攸暨埋怨道:“你下午只帶韓成和羅素去看,也不帶我,我只好自己過去瞧了。”
武承嗣笑道:“你又不屬于西討大營,我通知你都要等老半天,怎么帶你去?”
武攸暨道:“那你趕緊把我調入西討大營吧,我不想待在金吾衛了!”
武承嗣笑道:“右金吾衛有個將軍空缺,本來我還想上奏舉薦你擔任,既然你想進西討大營,那就算了吧。”
武攸暨并不上當,哼道:
“二哥,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最近準備在西討大營設八個將軍職位。我要當西討軍將軍,不當金吾衛將軍!”
武承嗣沉默了一會,鄭重道:
“老五,如今朝局不穩,金吾衛重要性遠勝西討軍。尤其是右金吾衛,我還沒有完全掌控,你這時候可不能走。”
武攸暨愣了一下,點頭道:“小弟明白了,你是不放心殷王!”
武承嗣點頭道:“他剛進金吾衛,沒有根基,我們不能給他時間,讓他在右金吾衛站穩腳跟。”
武攸暨昂首道:“二哥,我答應你就是,但我手下那一干舊部,你得讓他們都跟我過去。”
“那是自然,我會給他們每人升一級!”
武攸暨微笑道:“小弟去了右金吾衛,一定將李旦那小子給架空了!”
酉時已過一半,兩人一同向長安城返回。
一路上武承嗣問起武攸暨遼東情況。
前段時間,武承嗣派他去遼東,巡查劉審禮和裴行儉治理遼東情況。
武攸暨道:“裴將軍已將安東都護府境內所有地方勢力全部剿滅!我微服探訪過,各地民生都在恢復。”
“他還啟用本地德高望重之人,協助朝廷官員一起治理地方,甚至親自拜訪了高麗一個有名的大儒,將對方請出山,擔任要職。”
武承嗣點點頭,又問:“劉審禮那邊呢?”
“他那邊不太順利。因為遷移過去的唐人很多,那些契丹人經常與唐人起沖突,本地官府個個忙的焦頭爛額。”
武承嗣尋思:“劉審禮畢竟是個武將,不如裴行儉文武雙全,讓他管理契丹人恐怕非其所長。”
但轉念一想,現在才一年時間,要想快速出成績并不容易。
而且手邊也沒有更好人選,不如再觀察一段時間。
“遼東周邊幾國近來有什么動靜?”
“室韋人最近與奚族人起了些齷齪,雙方常常爆發些小沖突。突厥人沒有動靜,裴將軍說突厥人內部正在進一步整合。”
武承嗣點點頭,突厥人現在應該打著臥薪嘗膽的主意,不主動挑事,暗暗恢復實力。
只要等唐朝一有變,就會趁機脫離唐朝獨立!”
武攸暨繼續道:“靺褐的祚榮近來動作很大,吞并了周邊不少小部落,大有一統靺褐的氣勢。裴將軍說祚榮野心不小,需得防備。”
武承嗣道:“我記得靺褐另有兩大部落,一個叫伯咄部,一個叫白山部,兩人都與祚榮不合。”
武攸暨笑道:“二哥,你與裴將軍想到一塊去了,他說這兩部首領都找過他,希望唐朝制止祚榮吞并周邊小部落。”
“裴將軍怎么說?”
“他說朝廷可以派特使去找祚榮,讓他停止擴張。祚榮必定不肯,屆時朝廷就停止對他的所有支持,改支持另兩個靺褐部落!”
武承嗣點頭道:“我明日就去找姑母,派特使去靺褐。”
武攸暨臉色忽然變得凝重,道:“二哥,我離開遼東前,裴將軍拜托我一件事,我剛才離開軍營,就是去幫他處理這事。”
“何事?”
“是關于高麗。這半年來,新羅一直在猛打高麗,原本高麗軍在樂伯統領下,還能守得住。
但從十月開始,劉仁愿將軍派人提醒裴將軍,說倭國人又與新羅結盟。
果不其然,十月五日,新羅、倭國十萬聯軍猛攻‘鐵原城’,樂伯率領五萬高麗軍死守了一個月,最終鐵原城被攻破,樂伯率一萬多殘軍退守‘母城’。”
武承嗣心中一凜,道:“高麗人已經頂不住了?”
“裴將軍預計,如果我朝不介入,半年時間內,整個高麗都會落入新羅手中!”
武承嗣眉頭緊皺:“只有半年?”
“是!裴將軍說,他最少還需一年時間,才能做好戰爭準備,所以給兵部發了緊急奏報,希望朝廷盡快給出對策。”
他哼了一聲,冷冷道:“可兵部遲遲沒有給予對策,他十分擔心,又發了幾分奏報,兵部依然沒有回信。”
武承嗣想了想時間,裴行儉發奏報時,剛好封禪結束,兵部應該能夠處理。
便問:“那你去兵部詢問時,他們怎么說?”
“他們滿口都是推托之辭,樂尚書說他已經命幾名兵部官員草擬方案,只不過最近兵部太忙,那些官員還沒來得及議定好。”
武承嗣沉聲道:“你明日再去兵部,讓樂尚書換人處理此事,三天內必須拿出解決方案!原來幾名官員讓他看著處理。”
武攸暨冷著臉道:“二哥,樂思晦也難脫其責!”
武承嗣沉默半晌,緩緩道:“如今新皇剛剛繼位,朝局不穩,不宜處置大臣,這事先記下吧。”
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