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入城后分手,武承嗣回到王府時天已全黑,三位夫人都在偏廳飯桌上等候。
一張長桌上,李芷盈獨坐北面上首,徐文清坐在左手,劉嵐霜坐在右手。
除三人之外,張構也在,坐在徐文清下手。
見武承嗣入殿,李芷盈急忙起身,上前幫他脫下披風。
“夫君,今日下午裴仆射命人送來幾本書,都是關于倭國風情地貌的,我仔細檢查過,并未夾雜別的東西,便收下了。”
裴炎送禮,顯然是為了感謝武承嗣昨日朝堂相助之情。
他也很會挑禮物,知道別的禮物武承嗣絕不會收,懂得投其所好。
武承嗣點了點頭,道:“那便收下吧,讓人放在書房桌案上。”
李芷盈答應一聲,與他一起來到北面坐下,鳳舞早就在張構對面坐下,一直盯著武承嗣嘴巴。
武承嗣一聲“開膳”只說了個開字,她便伸出筷子,夾了一大塊羊肉,塞入嘴里。
一邊吃著嘴里,還一邊不住往碗里夾菜。
她身邊的劉嵐霜則斯文的多,夾一根菜還要用勺子接著,再慢慢放入嘴里,慢慢咀嚼。
李芷盈吃飯也斯文,但畢竟出身將門,速度不似她那般緩慢,動作輕快許多。
徐文清雙眼還未好,由身邊的蘆葦喂食。
她喝了口湯,說道:“王爺,我聽師兄說神火營今天試了新武器,威力很大呢!”
她與李芷盈、劉嵐霜、鳳舞不同,吃飯時喜歡說話,似乎不喜太安靜的氛圍。
武承嗣微笑道:
“那東西叫火炮,屬于火藥的應用武器。以后咱們只要不斷提高冶煉水平,將來就能造出威力更大的武器!”
李芷盈聽不太明白,問道:“夫君,那個火…火炮比火藥的破壞力更強嗎?”
武承嗣道:“火炮類似投石機,能將幾十斤的鐵球射出幾百丈遠,威力自然要強些,如果把火炮看做弓箭,火藥便是弓弦!”
劉嵐霜自從徐文清開口后,便放下筷子傾聽,聽到此處,眼中閃著光芒,似乎非常喜悅。
武承嗣注意到她表情,笑道:“你也很感興趣嗎?”
劉嵐霜臉頰一紅,微微點了點頭。
武承嗣笑道:“張構,你給大家詳細說說火炮的構造和機理吧!”
張構身體早已恢復,前天便去了神火坊報道,目前住在神火坊,但時常會來王府走動。
他站起身,拱手道:“是。”
轉身面向眾人,道:“火炮由炮管、木車、火藥包、炮球組成,炮管是一根圓鐵柱子,里面空心,前窄后寬。”
徐文清父親是鐵匠大師,對鐵匠工藝頗為精通,驚奇道:“這鐵柱子是怎么造出來的?用的打造法還是鑄造法?”
張構答道:“是鑄造法,共有二十一道工序,極為繁復,耗時也久。
徐文清感嘆道:“能造出這種東西的工匠一定很厲害。”
張構默然片刻,說道:“是楊泰和楊務廉研究出來的。”
武承嗣道:“以楊泰的方法,一個月才能造一批。他十一月造了十根,加上楊務廉原先在將作監造的,也只有二十根,這遠遠不夠用!”
徐文清問:“要多少炮管才夠呢?”
武承嗣沉吟道:“雖然揚州那邊也在造,但至少兩邊都有一百門火炮,這場戰爭才有把握!”
李芷盈道:“夫君,只要楊泰將工藝傳給其他工匠,應該能增加鑄造速度吧?”
武承嗣嘆道:“聽工匠們說,楊泰那二十一道工序頗為復雜,一絲一毫都不能出錯。尤其是要明白各個工序的目的和作用,不然根本掌握不住火候。”
“目前真正吃透這二十一道工序的匠人,只有張構和另一名匠人。”
李芷盈驚奇道:“張公子不是石匠嗎,莫非鑄鐵方面也學了嗎?”
張構微微一笑,拱手道:“學了一些,不過遠比不上我爹和徐師叔。”
徐文清笑嘻嘻道:“張師伯雖然最精通石匠工藝,但金、銀、鐵工藝也都精通。”
張構急忙謙虛了幾句。
一頓飯吃完,張構告辭離開,眾人各自回屋。
武承嗣本想去正殿睡,李芷盈卻說:“夫君,劉妹妹已經過門四天了,你還未與她同房,再拖久了只怕不妥。”
武承嗣回想起那日與劉嵐霜相處的情形,道:“過幾日再說吧。”
次日清晨,武承嗣來到西討大營,在營帳中待了一個時辰,便去了后備營,進入侯延景營帳。
侯延景急忙站起身,道:“大帥,您怎么來了?”
武承嗣問:“昨晚后備營是不是有個人走了?”
侯延景愣了一下,道:“對呀,就是陳子昂,他不是還求見過您嗎?您忘了?”
武承嗣哼道:“我來問你,他走的時侯,沒留下點東西嗎?”
侯延景道:“啊!您是說他寫的那份策論嗎?”
武承嗣道:“那份策論你看過了?”
“看了呀。”
“寫的怎樣?”
“寫的很不錯,讓人頗有耳目一新的感覺。”
武承嗣瞪眼道:“那為何不拿過來給本帥看?”
侯延景愣住了,道:“給、給您看?”
武承嗣道:“這么優秀的人才,你不覺得應該做些努力,將他留在軍營中嗎?”
侯延景并不蠢,立刻明白了武承嗣想留下陳子昂,大聲道:“末將這就去找陳子昂,讓他回到后備營。”
“不用了,本帥會親自去找他。不過在這之前,你先將陳子昂留下的策論給我瞧瞧。”
侯延景‘哦’了一聲,從桌案上取過一張紙,遞了過來,道:“大帥,這就是他寫的東西。”
武承嗣瞪眼道:“誰讓你現在給我了。等我離開后,你來我帥帳,將策論給我。對外宣稱,就說陳子昂策論極為優秀,令你大受震撼,這才拿來給我!”
侯延景大聲道:“末將領命!”
武承嗣點了點頭,離開了侯延景營帳。
半個時辰后,王孝杰急步來到郭元振營帳,將他搖醒,叫道:“老郭,出事了!”
郭元振揉著眼睛坐起身,皺眉道:“又出什么事了?”
王孝杰道:“你記不記得陳兄昨日離營之前,寫過一篇策論?”
“記得啊。”
王孝杰大聲道:“今天早晨,侯將軍帶著那份策論去找了大帥,聽說大帥看見策論后大為震驚,騎馬離營而去,據說是去請陳兄回來呢!”
郭元振驚醒道:“有這等事?”
“可不是嗎,營中到處都在傳這件事,陳子昂這次應該能夠回來了吧!”
郭元振摸著下巴道:“陳兄那篇策論我也看過,好是挺好,可也不至于讓大帥這么震驚吧?”
王孝杰撇嘴道:“也許陳子昂的想法剛好對了大帥胃口呢,這種事誰說得準!”
郭元振點了點,心想:“看來大帥昨日并非幫不了陳子昂,而是不愿。今日得知陳子昂有才,這才愿意幫忙。”
又想:“這也說明陳子昂的麻煩絕非一般,連大帥都不敢輕易答應,聽說他原本是在沛王身邊做事,也許此事與沛王有關。”
大明宮,中書省。
武媚面無表情,坐在劉仁軌的位置上,一本一本翻看李弘處理過的公文,臉上表情越來越難看。
各大部門、以及京外地方官員每日都會上陳各種民生情況和問題,由中書省草擬對策,門下省審核,最后由尚書省和九寺執行。
這是朝廷每日運轉的體制。
只有較為重要的問題,在門下省審核后,才會拿到皇帝的書案前,由皇帝審批一遍。
武媚把持朝政時,大部分公文都由她審批,許多重要問題她甚至會主動跟進,時刻關注該政策的效果。
李弘登基后,這些公文都跑到李弘的御案上去了。
武媚其實并不想立刻就與李弘爭奪審批公文的權力,以免引起非議。
只不過有幾個她親自主導的政策,令她放心不下。
今晨,命謝瑤環去中書省將那幾個政策的公文拿過來,想了解一些最近情況。
誰知公文上李弘洋洋灑灑寫了一大堆,他將之前的政策全部推倒,要求中書省重新擬訂政策。
武媚又驚又怒,立刻直奔中書省,將李治處理過的公文全部拿來看。
發現幾乎每一個公文他都寫上一大堆意見,要求中書省按照他的意見重新施政。
這并非李弘有意與武媚作對,而是兩人性格完全不同,施政方向自然也偏差極大。
所以李弘看到武媚的政策后,十分排斥。
同樣的,武媚看到李弘的批注,心中也憤怒不已。
李弘并無為政才能,政策十分保守,將她費盡心血的改革措施全部改回,她怎能不怒?
她鳳眼一抬,盯著眾官員,冷冷道:“皇帝胡來也就罷了,你們也都跟著他胡來?”
劉仁軌病重沒有來,站在她面前的只有劉齊賢、裴炎、李敬玄、婁師德、戴至德等人。
劉齊賢默然不語。
昨日和前日的朝會上,他都沒有站在李弘一邊。
雖然都有不得已的原因,但自覺有負先皇囑托,便不想在這方面反對李弘,以免又打擊到皇帝的權威。
裴炎和李敬玄則因皇帝在立后問題上退讓,便也退了一步。
而且兩人也受過李治臨終托付,在小事上不愿與皇帝作對。
他們都不反對,其他官員更不敢反對了,于是被李弘批注的公文全部回到中書省,沒有再繼續施行。
武媚見眾人都不說話,心中更怒,暗暗動了替換這些官員的心思。
她性子里既有狠辣果敢的一面,也有審時隱忍的一面。
既然沒有大臣出來反對,她就沒有正當名義讓大臣們繼續她原來的政策。
當即不再多言,起身離開了中書省。
回到紫宸殿后,她在殿內來回踱著步子,腦海中浮現一個個名字。
這些名字都是她的心腹,她打算從中挑選一名得力之人,取代劉仁軌中書令的職位。
便在這時,那名老宮女進入大殿,她見武媚來回踱步,知道她在沉思,便站立一旁,不敢驚擾。
良久后,武媚停住腳步,問:“胡萍,有什么事嗎?”
老宮女遲疑了一下,道:“殿下,是關于陳子昂的事。”
武媚神色一冷,道:“怎么,他還沒有離開軍營?”
武媚面色一緩,道:“他看來確實有心上戰場,過幾年吧,本宮會給他機會的。”
老宮女道:“殿下,事情恐怕有點麻煩,他那份策論不知怎的,被周王看到了。周王似乎看中他才能,親自找到他府上,請他回營。”
武媚吃了一驚,道:“承嗣的眼光可高的很,他竟能憑一份策論讓承嗣親自找上門去,莫非他真有軍事之才?”
老宮女對陳子昂印象頗佳,說道:
“奴婢一直就覺得,您手下的內衛中,就數他最有潛力。如今連周王殿下都認可其才,應該不會錯了。”
武媚皺眉想了好一陣,心想:“就算承嗣將來發現陳子昂是我的人,也是他自己將人追回去,怪不到我身上。”
點頭道:“既然如此,就讓他回去吧。”
老宮女答應一聲。
陳子昂回到后備營時,發現所有后備營的人看他眼神都不同了,這其中既有羨慕,也有妒忌。
被大元帥親自給追了回來,這種待遇誰能不羨慕?
陳子昂目不斜視,一言不發的走著。
來到自己營帳,只見王孝杰和郭元振靠在帳外,顯然在等他。
王孝杰上前兩步,在他手臂上一拍,笑道:
“你小子行啊,竟能讓大帥親自去將你找回來,將來的前途看來是穩了。以后發跡了,可不能忘了我們倆!”
陳子昂笑道:“二位之才都在小弟之上,若是小弟能發跡,二位更不必說。”
王孝杰回頭朝著郭元振道:“快看,說話又變得文鄒鄒的了,看來是完全恢復啦!”
郭元振笑道:“陳兄,剛才侯將軍傳下命令,吃過中飯,后備營考核前十的人,可以隨中軍將官們去神火營。”
陳子昂喜道:“好極了,大帥親自構思的新武器,威力絕不會差。”
王孝杰笑呵呵道:“廢話,火藥都能將高麗人城墻打破,新武器自然更強。咱們好好與新武器親近親近,一個月后,就用這些武器狠狠揍那幫倭國狗東西。”
吃過午飯,三人來到校場集合。
等人到齊后,侯延景領著眾人向正營行去。
這次正營去神火營參觀的軍官共有三百人,全是校級以上軍官,由羅素帶隊。
與大隊匯合后,隊伍來到灃河碼頭,順著河流,通過水門入城,直接進入皇城左武衛大校場。
隊伍在校場一塊空地上停住,侯延景命眾人原地休息。
王孝杰盤腿坐下,低聲道:“怎么不走了,不是說去神火營參觀嗎?”
郭元振凝思不語。
陳子昂微笑道:“據我所知,當初展示火藥時,便是在芙蓉園一塊大空地上,新武器自然也要找寬闊地方展示。”
王孝杰搓著手,滿臉盡是興奮和期待:“聽說火藥的聲音比打雷都大!新武器也不知是怎樣的。”
郭元振沉吟道:“既然大帥打算用這種武器對付倭國,起碼能在海上使用,應該是遠距離武器。”
他身后一人忽然道:“喂,你們說朝廷為啥突然要對倭國開戰呀,西討大營不是針對吐蕃人的嗎?”
另一人道:“想必是拿倭國人練手,找一個很強的人比武前,總要先找個弱的練手吧。”
這人以前是個江湖人,想問題喜歡用江湖人的思維。
王孝杰聽不下去了,瞪眼道:“你們平日都不關注朝廷大事嗎?倭國人一直在咱們沿海州縣騷擾,而且新掌權的倭國皇室是個好戰派,遲早會攻打我朝。”
那名出身江湖的軍士吃驚道:“你這消息是從哪聽來的?”
王孝杰哼了一聲,道:“你們每次入城一般都干嘛?”
那人道:“當然是喝酒了。”
王孝杰撇嘴道:“這就是你們和我的區別,我每次都會去兵部別院,懂了嗎!”
那人不說話了。
一眾人在原地坐了一刻鐘左右,遠處忽然奔來一騎,向羅素說了句什么。
羅素大聲道:“列隊!”
眾人都站了起來,朝著北面前行,沒過多久,來到另一片空地。
一名軍士忽然指著東面,驚呼道:“快瞧,是大帥。”
王孝杰三人朝東面看去,只見遠處有個點將臺,木臺之上站著一排將軍。
除了西討元帥武承嗣外,李勣、蘇定方、韓成、程務挺等將領都站在上面。
另有一人穿著一身布衣,身形格外高大。
有人低呼道:“薛大將軍也來了。”
“什么薛大將軍,他已經不是大將軍了。”另有人道。
先那人怒道:“你敢對薛大將軍不敬?”
“我哪有不敬,只是實話實說罷了。”
侯延景忽然轉過腦袋,怒吼一聲:“都閉嘴!誰再說話,就滾回大營。”
眾人都不敢出聲了。
陳子昂沒有理會那些人的爭吵,一直仔細觀察著另一個小木臺。
那木臺很矮,位于點將臺右邊,長寬只有五丈。
陳子昂之所以看那個矮木臺,只因點將臺上的將軍們,都朝著矮木臺指指點點。
矮木臺上有三個兩輪木車,每個木車上都有根黑黝黝的鐵管,旁邊還各站著名士兵。
陳子昂心道:“莫非那輛木車就是新武器?看起來倒有些像攻城車。”
羅素一聲令下,三百名將官和十名后備營軍士跟著他,慢慢來到矮木臺旁邊。
木車看的更清楚了,陳子昂發現那根圓鐵管前方有個孔洞,居然是空心的!
身后的王孝杰忽然低聲道:“快瞧,木臺前有標靶,距離大概有…我的天…超過一百五十丈了!”
陳子昂轉過頭,朝著矮木臺前方看去,果然發現百丈之外插著幾根木棍,上面掛著鎧甲。
他心中嘭的一跳,心道:“莫非這武器類似弩車?”
轉頭又向木車看去,根本看不到弓弦,而且也不可能有這么小的弩車。
眾人在矮木臺和點將臺中間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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