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沉默了好久,點了點頭道:
“你們三人的關系,還有你們父親顧玉章的事,本宮都聽明白了。現在本宮想知道,他們是如何避過太府寺、少府監和戶部的!”
顧楓正要開口,河東侯忽然大笑一聲,道:“宇文侍郎,你終于來了!”
一陣腳步聲響起,只見一名大紅官袍的男子帶著一隊官差進入大廳。
此人是前宰相宇文節之一,刑部侍郎宇文嶠。
宇文嶠手上拿著一張公文,朗聲道:“在下奉命捉拿殺死中書舍人晏耀升的賊兇,此乃中書省批捕公文。”
一般刑部捉拿兇犯,無需批捕公文,只有兇犯位高權重時,才需借用中書省的批捕公文強制抓捕。
太平公主位尊權重,一紙公文對她來說原無作用,但她面前有一名長公主、兩名國公和一名縣侯。
這種情況下,哪邊能抓住法理,就能占據優勢!
城陽公主又苦口婆心的勸道:“太平,你身為咱們唐朝的公主,可不能公然破壞律法,阻撓朝廷辦案!”
太平公主悶聲不語。
宋國公向宇文嶠打了個眼色,宇文嶠點了點頭,帶著人向顧楓走去。
蘇慶節威猛的身軀突然橫住去路,大聲道:“太平公主殿下不發話,誰也別想帶走公主府一人!”
宇文嶠眉宇生怒道:“蘇將軍,本官有中書省的公文,你再敢阻攔,便是公然抗拒朝廷律法!”
蘇慶節撇了撇嘴,咧嘴道:“嘿,好大一頂帽子!宇文侍郎,你這份公文是中書省哪位相公簽發的呀?”
宇文嶠猶豫片刻,說道:“此乃趙侍郎親自簽下。”
他口中的趙侍郎是趙仁本,雖然和他一樣也是侍郎,卻是位高權重的中書侍郎,被人尊稱為中書副令。
中書省一共兩名中書侍郎,除了趙仁本外,另一人便是新近投靠武承嗣的婁師德。
然而,趙仁本除了中書侍郎的官職外,還有一個“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頭銜。
這讓他一躍成為宰相,具有簽署公文令章的權力。
太平公主冷冷道:“你們要拿他也可以,不過本宮對你們刑部不放心,去叫大理寺的人過來。”
河東侯哈哈一笑,道:“公主殿下,不巧的很,這種案子一般都由刑部負責!您對朝事并不了解,就不要多阻攔了吧。”
他言辭中竟對太平公主毫不客氣,張構怒氣填胸,大聲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對公主殿下無禮!”
河東侯一雙鷹目瞪視了過來,冷冷道:“你是何人,官職爵位幾品?敢這樣跟本侯說話?”
張構并無品級爵位在身,一時答不上來。
周興笑瞇瞇道:“薛侯爺,被殺的晏舍人屬五品官員,案子由御史臺辦更加合適,您若想拿人,不如讓御史臺官員過來!”
河東侯冷著臉道:“你們少跟本侯來這一套,中書省簽下公文拿人,你們誰再阻攔,那就是公然抗拒朝廷律法!”
周興目光一轉,大聲道:“宇文侍郎,你們李尚書呢,他怎么沒來?”
宇文嶠嘴角噙著冷笑:“李尚書公務繁忙,沒功夫理會這種小事。”
“誰說本官公務繁忙!”
一道冷喝聲突然從大門傳來,眾人轉眼望去,只見刑部尚書李思文大步而來。
他徑直來到宇文嶠身邊,伸手便奪過他手中公文,微笑道:“辛苦宇文侍郎了,剩下的交給本官就行了。”
河東侯黑著臉道:“李尚書,你雖身為刑部尚書,卻也不能徇私枉法!請立刻將這小賊押入刑部大牢,不然我等皆不會坐視不理!”
周興哈哈笑道:“薛侯爺,您剛才一口一個朝廷律法。按照律法,李尚書有權主持刑部一切決議!”
“您如果對他有意見,按照規制,也可以寫折上奏,去陛下那里彈劾他!”
李思文一揮衣袖,淡淡道:“說的正是,薛侯爺對李某人若有不滿,盡管去彈劾便是。”
河東侯咬牙不語,宇文嶠走到他身邊,搖了搖頭,表示無可奈何。
宋國公忽然壓低聲音道:“宇文老弟,薛賢侄呢,他怎么沒和你一起來?”
河東侯目光一閃,道:“對啊,紹兒去哪了?”
宇文嶠一怔,道:“他寫了封信,派人讓我趕緊過來,我并不知他在何處呀!”
宋國公微微點頭,贊道:“看來薛賢侄已經預料到僅憑刑部公文,奈何不了他們,故而讓宇文老弟過來拖延時間,他應該是入宮了。”
河東侯連連頷首:“這孩子從小精明,不想在如此緊要關頭,還能思慮周全。”
太平公主見他們竊竊私語,擔憂又出岔子,催促道:“顧楓,你繼續說吧,他們是如何繞過戶部、少府監和太府寺的?”
顧楓恨恨道:“這正是這些奸賊最狡猾的地方!當時發生了一件大事,完美掩蓋了布料收購價格暴漲的情況。”
他瞥了河東侯一眼,咬牙道:“便是因為這件事,薛徽才萌生出這個盜取國庫財富的計劃!”
“是何大事?”太平公主追問。
李思文臉色忽的一凝,道:“莫非是十年前那場“商賈逃離”事件?”
“就是那件事!”顧楓大聲道:
“當時因長孫家受到打壓,世家大族人心惶惶,很多人帶著產業逃離長安,導致許多商鋪關門,長安城物價飛漲!”
太平公主怔怔出神。
不得不說薛徽這個計劃確實高明,利用物價飛漲之際,將采購布料價格提了數倍,旁人自然不會多想。
頓了一會,她眉頭一皺,道:“可這件事的影響總會消退吧,那時候不就暴露了?”
顧楓瞥了韋玄貞一眼,道:“這就是薛徽又拉攏韋家的原因,當時長安城中布莊行業做的最大的就是韋家。”
“為了不讓太府寺、少府監和戶部懷疑,他們就必須將民間坯布價格維持在高位!韋家所有布莊的坯布都賣的極貴,就是為了掩護殿中省高價采購皇商坯布!”
太平公主恍然大悟。
難怪手下人調查后,發現韋家生意一直在虧損。畢竟供應恢復后,物價自當下跌,他們維持高價,自然沒有人買他們的布。
難怪戶部、太府寺和少府監都毫無察覺。
他們就算發現布價一直不跌,產生懷疑,去民間一打聽后,也會發現民間確實有很多高價布存在,也就釋然。
很可能還會覺得是因為當年的事,對布匹行業產生了難以恢復的打擊。
這種事若是上奏,等于在責怪皇帝和皇后做錯了事,他們哪敢多追究!
太平公主沉默良久,問道:“顧楓,盜取國庫的事,一共持續了多久?”
“七年!他們十年前開始謀劃此事,用了一年時間準備,九年前正式實施,一直持續到兩年前,整整七年!”
河東侯忽然拍手贊道:“精彩,實在太精彩了!這樣大膽的計劃本侯連想都不敢想,你卻能編得天衣無縫,本侯不得不佩服你!”
張構惱怒道:“顧兄說的入情入理,絲絲入扣,容不得你不承認!”
許國公嗤笑道:“未必吧,他只不過說了種盜取國庫的可行辦法,聽起來倒像那么回事,證據卻一個沒有。”
宋國公淡淡道:“顧公子,你說老夫這個殿中省首官監守自盜,對嗎?”
顧楓昂首道:“不錯!”
宋國公又道:“你剛才說織染署署令與我們同流合污,那咱們不妨將他叫過來對峙,又如何?”
顧楓恨聲道:“兩年前你們便利用權勢將他調到京外,一年前此人已經暴斃身亡,自然無法再指認你們!”
宋國公嘆了口氣,道:“你要這樣說,老夫實在不知如何辯解了。”
太平公主笑吟吟道:“依本宮來看,這件事很明顯呀。”
“哦?還請公主殿下賜教!”宋國公面無表情道。
太平公主四顧環視一眼,語氣轉冷道:“若此人說的是假,你們何以大動干戈,非要置他于死地?”
宋國公依然不動氣,淡淡道:
“事情很簡單,此人原本是薛侯爺家奴,一直傾慕薛賢妃,因為薛侯爺將薛賢妃送入宮,故而此人懷恨在心,存心報復!”
“為了報復薛家,他先殺了晏耀升,企圖挑起薛、韋兩家對立,只可惜被我等識破。
后來他從晏耀升那里拷問出韋家財富驚人,便萌生一個歹毒的想法,編造出這樣一個彌天大謊,陷害我們三家!”
顧楓臉頰氣的通紅,怒道:“你…你們好無恥!”
許國公冷笑道:“姓顧的小子,你不要以為自己長的還過得去,就能癩蛤蟆吃到天鵝肉!薛賢妃何等樣人,是你能企及的嗎?”
河東侯嘆道:“都怪鄙人一時心軟,當初沒有杖殺這賤奴,竟惹出這許多麻煩來!”
顧楓牙齒咯吱作響,死死望著河東侯脖子,恨不得撲上去咬上一口。
“顧兄,不必動怒,你不是有南陽公主的信嗎?”周興提醒道。
河東侯臉色一沉,旋即露出一口白牙,森然道:“對啊,賤奴,你不是自稱有什么南陽公主的信嗎?怎么不拿出來瞧瞧?”
他料定顧楓今日以身犯險,不敢將信帶在身上。
只要鼓動他去別的地方取信,離開公主府,他就有的是機會殺死顧楓滅口。
他手上有顧楓家奴契約,殺死他也只需罰點錢而已。這是唐朝律法,就算武皇后和武承嗣知道他殺人滅口,那也無可奈何!
顧楓果然露出猶豫神色。
許國公冷笑道:“滿口說的頭頭是道,要你拿證據時,卻連個屁都放不出來!公主殿下,您也應該瞧清形勢了吧?”
城陽公主又勸道:“太平,將這人交給我們,今天的事就當沒有發生過,好嗎?”
太平公主秀眉緊皺,瞥向顧楓道:“你到底有沒有南陽姑祖母的信?”
顧楓臉色忽明忽暗,抬頭望了望天花板,也不知在想什么。
張構急道:“你倒是快說呀,你不拿出證據,公主殿下怎么幫你?”
宋國公忽然想起什么,微微一笑,道:
“顧公子,你剛才說晏耀升和孫浪都是你兄弟,晏耀升已死,該不會那封信在孫浪手中吧?”
顧楓臉色一陣潮紅,嘶吼道:“你們…你們是不是已經將他殺了?”這句話無異于不打自招。
河東侯仰天一聲大笑,再無任何顧慮,森然道:“公主殿下,你還要再庇護這個賤奴嗎?”
太平公主咬牙不語。
她忽然心中有些埋怨,這種關鍵時刻,武承嗣也不知跑哪里去了,竟讓她一個人來應付!
李思文似乎猜到她心中所想,微笑著來到她身邊,壓低聲音道:“公主殿下不必驚慌,周王殿下會有辦法應對的。”
太平公主心中一動,這才想起李思文來的也太巧了,忙問:“李尚書,是二表兄讓你過來的嗎?”
李思文點了點頭。
太平公主心中一定,得知武承嗣在背后總攬大局,她當即便有了底氣。
城陽公主還在勸說:“太平,聽姑姑的話,皇兄身體越來越差,咱們姑侄這樣鬧,只怕會讓他身體進一步惡化。”
太平公主冷言道:“父皇一生公正嚴明,心系百姓,若是本宮為了掩蓋你們惡行而對顧楓棄之不理,那才是真正對不起他!”
河東侯哼道:“顧楓一是我薛府家奴,賣身契約就在本侯手上;二是殺死晏耀升的兇犯,中書省下了批捕公文。
您再繼續無理庇護他,文武百官不會答應,朝廷規制也不會答應!”
周興急忙道:“薛侯爺請息怒,不如就用下官的建議,讓御史臺的人來查審顧公子,諸位以為如何?”
宋國公淡淡道:“有刑部李尚書在這里,直接由刑部處理不是更好嗎?莫非公主殿下信不過李尚書?”
“本宮是信不過宇文侍郎!”太平公主瞪眼道。
宋國公笑道:“李尚書,看來公主殿下覺得您在刑部的影響力還不如宇文侍郎呢,既然如此,李尚書又何必繼續踩這趟渾水呢?”
李思文捻須笑道:“公主殿下擔心的沒錯,說來慚愧,李某人擔任刑部尚書尚不足月,在刑部說話確實不怎么管用。”
宋國公也知道李家與武家是姻親,沒那么容易說動李思文。
與河東侯、許國公對視一眼后,頷首道:“既然如此,那就請御史臺的差役來審辦晏耀升之案吧。”
說著,讓一名手下去御史臺請人。
太平公主也派出一人,去御史臺請御史大夫武懿宗親自過來。
顧楓身上既沒有證據,又自承殺了晏耀升,很難再強留他在公主府。
太平公主只盼等候的過程中,武承嗣能趕緊過來。
雙方達成默契后,金吾衛便都離開了大堂,只有蘇慶節和獨孤德留了下來。
少了黑壓壓的金吾衛,大廳內空曠了不少,壓抑的氛圍也得到緩解。
不少精神高度緊繃的才子們,也終于松了口氣。
太平公主回到主位上坐下,又招手讓顧楓站在她身邊,李思文、蘇慶節、周興等人也都落了座。
河東侯、許國公、宋國公和城陽公主四人圍在一起,低聲商議。
河東侯一雙鷹眼在那些才子們身上掃過,沉聲道:“今天的事要盡量壓下去,不能讓這些書生到處亂說。”
宋國公沉吟著,說道:“等會事了之后,我親自去一趟令狐家,由他們出面警告這些書生,應當無妨。”
許國公點頭道:“以令狐家在國子監的威望,天下沒有學子敢得罪他們,我看可行。”
河東侯皺了皺眉,他覺得只憑警告,稍嫌不足,但眼下大敵是太平公主和武氏,也就點頭同意了。
過了約有兩刻鐘時間,但聽腳步聲響起,門外又有人進來了。
河東侯瞧見來人,驚喜道:“紹兒,你…”
話說一半,瞧見薛紹臉色蒼白,心中一凜,道:“你入宮沒有見到賢妃嗎?”
薛紹沉著臉道:“二叔,侄兒入宮時,賢妃殿下恰好被皇后殿下召去了,沒能見到她。”
“怎會這么巧?”許國公驚道。
宋國公臉色微變,瞇著眼道:“恐怕不是巧合,紹兒剛找來宇文老弟,李思文就到了。紹兒去宮中時,賢妃又被皇后召去,顯然是有人在幕后操作。”
河東侯深吸一口氣,嘶啞著嗓音道:“是武承嗣!”
城陽公主捂著嘴道:“莫非他一直在暗中盯著紹兒?”
薛紹沉著臉道:“雖然我一路很小心,自覺沒有人跟蹤,但從現在結果來看,我應該是被他盯住了。”
許國公咬牙道:“我和他打過一次交道,此人極為精明,頗難對付!”
河東侯冷哼一聲,道:“既然他之前不露面是為了監視紹兒,現在紹兒已經回來了,他為何還不露面?”
許國公瞪眼道:“他莫不是去陛下那里告我們狀去了吧?”
河東侯搖頭道:“不會,他們沒有任何證據,就算鬧到陛下那里,也拿我們無可奈何!”
宋國公臉色忽然一白,道:“他該不會是…”
河東侯忙問:“蕭公爺,怎么了?”
不等蕭楷回答,門外忽然飛奔進一人,卻是蕭府管家郭洋!
宋國公急問:“郭總管,是不是府中出事了?”
郭洋點了點頭,驚慌失措道:“老爺,周王帶著人闖入咱們府,將姑爺的尸體給帶走了!”
本來應該是明天十一點更新,但跨度太大,就提前到今天了,這是今天第二更!(手動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