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興大聲道:“你們好大的膽子,對公主殿下無禮,不怕周王殿下撤你們的職嗎?”
那名將領依然面無表情,動作也沒有停下,他手下一名將士卻忽然道:“獨孤將軍,咱們可不能與武大帥作對呀!”
那名獨孤將軍冷笑一聲,拔刀出鞘,一刀便砍死了那名出聲的將士。
血腥味頓時充斥大廳,這一變故不僅將才子們嚇壞,連太平公主也被震懾住了,呆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顧楓嘆了口氣,沒有再反抗。任由獨孤將軍將他雙手扣住。
城陽公主輕輕道:“太平,將他交給我們,對你我都好。”
太平公主怔怔望著地面,一言不發。
張構等人瞧見那名獨孤將軍的鐵血手段后,也不敢再出聲了。
眼瞧著顧楓就要被帶走,忽然間,又是一陣密集的腳步聲傳來。
眾人皆是一驚,向大門方向看去。
只見門外又來了一隊金吾衛,將整個出口堵住了。
為首之人是名濃眉大眼的將軍,他先向太平公主恭敬的行了一禮,道:“蘇慶節拜見公主殿下。”
轉頭又望向那名獨孤將軍,憤怒道:“獨孤德,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帶兵闖入公主府,不怕武大將軍責罰嗎?”
獨孤德冷冷道:“本將是右金吾衛將軍,不必聽左金吾衛大將軍命令。”
蘇慶節怒道:“放屁,左右金吾衛現在只有一個大將軍,自然都要聽武大將軍的命令!”
獨孤德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一旁的太平公主暗暗驚喜,蘇慶節是蘇定方兒子,最近才被武承嗣從外地調回長安,擔任金吾衛將軍。
“蘇將軍,是二表兄讓你來的嗎?”她趕緊問。
蘇慶節正要回話。
便在這時,宋國公向獨孤德打了個眼色,獨孤德點了點頭,長刀一揚,竟向顧楓脖子砍了下去。
蘇慶節怒吼一聲,就要上前阻止。
顧楓瞧見蘇慶節等人到來,便知事情有了轉機,早有防備,手肘先一步擊在獨孤德腹部。
獨孤德吃痛松手,他趁機從對方身邊脫身,回到太平公主身邊。
蘇慶節一聲令下,他手下的金吾衛更多,立刻將許國公、河東侯、宋國公、城陽公主和獨孤德等金吾衛包圍。
城陽公主厲聲道:“蘇慶節,你敢對本宮動粗?”
蘇慶節哼了一聲,抱著手臂道:“末將奉周王殿下的軍令,保護太平公主殿下,還請長公主殿下見諒。”
太平公主笑吟吟道:“蘇將軍,二表兄怎么沒來?”
蘇慶節道:
“末將聽手下匯報,說獨孤德調兵朝著公主府去了,便立刻將情況告知了周王殿下。
殿下得知后,讓末將領兵過來保護您,他說還有別的事要做,晚些時侯過來。”
太平公主點了點頭,望著顧楓說道:“你可以繼續說了,有本宮在此,誰也傷不了你分毫。”
城陽公主咬牙道:“太平,姑姑從小看著你長大,也一直將你當做女兒,你真要與姑姑為敵嗎?”
太平公主沉默了一會,輕輕道:“姑姑,并非我不念舊情,是你們做得太過火了。”
河東侯冷笑一聲,道:“那也好,既然公主殿下要聽此賊胡言亂語,我們也在一旁聽著好了。”
隨即,話鋒一轉,道:
“只不過別怪本侯沒有提醒,如果他說完后拿不出證據,我們幾個只好聯名上奏陛下,說公主殿下有意指使此人,污蔑我等!”
太平公主冷哼道:“薛徽,本宮早就聽說你們薛家兄弟一個溫文爾雅,一個粗魯不堪,今日一見,果然傳聞不假!”
河東侯眼中閃過一絲怒意,他最恨別人拿他與死去的兄長比較。
不過他心機深沉,雖怒氣沖天,卻隱忍不發。
顧楓厲聲道:“這狗賊豈止是粗魯不堪,簡直就是喪心病狂、狼心狗肺,這些年來死在他手中的無辜人命,最少有十條以上!”
眾人皆是一驚。
河東侯笑瞇瞇道:“賤奴,你說此話可有證據?”
顧楓咬牙切齒道:“你這狗賊狡猾如狐,每次行事后都會毀滅一切證據,我若早握有證據,還會等到今日?”
“很好,那這就是你誹謗本侯的第一件事。”
顧楓悚然一驚,對方顯然在有意激怒自己,讓他失去理智,從而在他言語中找到破綻。
好不容易得到的復仇機會,決不能因為情緒失控,而白白浪費。
想到此處,他平復下心情,緩緩道:“薛徽,十年前你兄長薛瓘身死,而你又得罪了清河崔家,薛家危在旦夕,是不是?”
河東侯面沉如水,沒有說話,許國公面色焦急,宋國公瞇著眼,精光閃爍。
公主府外,薛紹焦急的等待著,身邊一名手下道:“公子,想必剛才那些金吾衛將侯爺他們拖住了,咱們不能再等了。”
薛紹咬了咬牙,道:“沒辦法了,咱們立刻進宮!”說完飛快的上了馬,向大明宮方向而去。
公主府大堂內,顧楓繼續道:
“與此同時,武昭儀被冊封皇后,長孫家遭到重創,許多關隴大家族遭到清洗,蕭家和韋家一向與長孫家走的很近,兩家都擔心成為清算對象,惶惶不可終日。”
他的聲音幽深低沉,仿佛將人拉回了十年前的那場大清洗,刀光血影如在眼前。
韋玄貞和蕭楷臉色都有些發白。
“值此危急時,薛徽獨自來到長安,找上了韋玄貞和蕭楷,提出了一個膽大包天的計劃!”
河東侯和宋國公雖面色不同,但都負手而立,依然沉得住氣。
許國公卻站不住了,怒聲道:“你這是一派胡言!”
太平公主明眸一亮,望向顧楓道:“這個計劃便是盜取國庫吧!”
顧楓大聲道:“不錯。”
“他們用的什么法子?”
顧楓忽然道:“公主殿下,您知道九年前朝廷向民間采購一匹坯布,價格是多少嗎?”
太平公主一愣,搖頭表示不知。
“那您可知,兩年前朝廷采購坯布,又是多少錢嗎?”
太平公主沉吟不答。
朝廷所有衣服,都是由殿中省向民間皇商采購。
各大皇商分別拿出自家最好坯布,在采辦大會上展示,由少府監、殿中省的官員選出最優秀的坯布采入宮中。
再由織染署將坯布織染為成衣,交給殿中省。
最后殿中省按照皇帝指使,將成衣分配給宮中所有人。
顧楓咬著牙道:“十年前采購的民間坯布,價格不過每匹五百二十錢!然而兩年前,采購的坯布,卻要每匹一千兩百錢!”
太平公主大吃一驚,兩年前每匹布的采購價格,竟比十年前漲了兩倍還要多!
這期間國家并無動蕩,故而不存在外因導致坯布價格上漲。
那么很顯然,是有人在其中搗鬼!
眾才子面面相覷,眼中都有驚異之色,周興向河東侯幾人看了一眼。
他們個個臉色難看,若非金吾衛擋著,只怕早已沖上前來,這說明顧楓之言很可能是真的!
太平公主沉聲道:“顧楓,你的意思是說,他們故意抬高數倍采購價格,從而謀取暴利?”
顧楓點頭道:“是的!蕭楷是殿中省主官,朝廷采購坯布都是由殿中省負責,這便是薛徽找上他的原因!”
周興皺眉道:“就算殿中省搗鬼,突然抬高采購價格!可采購之事太府寺、少府監和戶部官員都會過目,難道他們都毫無察覺嗎?”
顧楓不答反問:“公主殿下,各位。你們可知道,長安城內最富有的那群商人,背后之人都是誰嗎?”
太平公主心中一動,這件事她恰好知道。
之前為了替武承嗣籌錢,她暗中收攏了一批商人,與他們合作。
那些商人遇到麻煩,公主府會出面幫著解決,作為回報,商人們會上供半數左右的利益。
之所以能形成這種模式,正是因為長安城內,幾乎所有大商人背后都有靠山。
其中六成商人,背后靠山是超過百年的世家大族。
另兩成商人,背后東家是百年內發跡的新興家族。
剩下兩成,才是白手起家、沒有依附任何人的商人。
但他們往往無法持久,更替極快,除非能找到強大靠山,方能站穩腳跟。
顧楓見太平公主不答,以為她不知,便說道:“城中一大半的商業,都掌握在世家大族手中!”
周興追問:“這件事和我剛才的問題有何關系?”
顧楓冷冷道:“正是因為掌控著城中商業,薛徽才能施展這個計劃不被人發現。他先拉攏了蕭、韋兩家,利用他們的影響力,讓城內坯布漲價!”
“然后,在皇家采購大會上,所有皇商參加大會時,提供的自家坯布全部漲價。最終殿中省采購的坯布,價格便被抬高了數倍!”
“在蕭楷主導下,殿中省官員選中的皇商都是薛家商人,最終薛家商人得到了一千兩百錢采購的巨額貨單。”
周興道:“就算他們能用這種辦法抬高價格,可還是繞不過戶部、少府監和太府寺吧!”
張構道:“對啊,采購價格突然較往年多了數倍,他們怎么可能注意不到?”
段之涯跟著道:“別說戶部、少府監和太府寺了,就連織染署也瞞不過去!”
眾人竊竊私語,紛紛起了懷疑。
顧楓聽到“織染署”三字,神色忽地一黯,咬著嘴唇沒有說話。
周興反而被段之涯提醒了,心道:“顧楓父親便是織染署令,莫非他父親便是因為這件事被謀害?”
一名矮瘦才子和周興想到一塊,叫道:“十年前的織染署令,不就是顧玉章嗎?”
另一人道:“聽說當年的顧玉章不僅品貌、文采一流,風骨更是令人傾佩,毅然拒絕了駙馬的榮華富貴,情愿娶一名普通女子。”
顧楓突然道:“我娘才不是普通女子!我爹赴京趕考時,是她在家里含辛茹苦、窮耕苦織,將我們三個養大!”
那人忙道:“在下失言,顧兄勿怪。”
河東侯微笑道:“真想不到顧玉章竟然還有三個兒子,本侯還以為他行“貓鬼之術”被處死后,顧家就沒有人了呢。”
顧楓將嘴唇咬破了血,強壓著憤怒,冷冷道:
“他自知得罪了貴人,身家性命并不安穩,便從不對外宣知我們存在,讓我們在老家安心讀書,這才逃過你們毒手!”
太平公主忽然道:“貓鬼之術是什么?”
周興拱手道:“回公主殿下,貓鬼之術是“巫蠱之術”中最厲害的一種,盛行于前朝,本朝宮中禁止養貓,就是這個緣故!”
太平公主忽然想到那只黑貓,而顧楓顯然就是它的主人,渾身一抖,望向顧楓道:“你不會也在用這種巫術吧?”
顧楓急忙一擺手,道:
“殿下,黑姬只是只普通的貓。薛徽誣陷我父親行“貓鬼之術”將他害死,我便想養只貓嚇嚇他。誰知他毫無愧疚之心,根本不懼黑姬。”
河東侯哈哈一笑,道:
“我說怎么總有只貓出現在本侯視野里,原來是你小子的把戲!只可惜你父親是罪有應得,與本侯并無關系,本侯自然不懼!”
太平公主輕輕問:“你父親便是因為他們的計劃被害死的嗎?”
顧楓咬著下唇,用力點了點頭,道:“當年薛徽想賄賂父親與他們合作,被父親嚴詞拒絕。薛徽便找上南陽公主,一同將我父親害死!”
太平公主怔了一怔,道:“南陽姑祖母不是喜歡你爹爹嗎?怎會害他?”
顧楓道:“自從我父親以老家有妻為由,拒絕南陽公主后,她便不斷刁難父親!正是因為她的原因,父親在官場十分不順!”
太平公主明白了,南陽公主是因愛生恨,這才伙同薛徽陷害顧玉章。
顧楓剛才嘴里的貴人想必也是她。
顧楓續道:“南陽公主請求皇帝陛下賞賜她一件“金絲白紋曇花雨絲錦裙”,這是我父親擔任織染署令后,命人設計出的一套成衣。”
“結果南陽公主穿上后,身體突然變得虛弱,還說晚上睡覺時有針刺之感。
太醫便說有人行“貓鬼之術”!皇帝下令調查,千牛衛在我家后院中,發現十幾具貓骨。”
“按照朝廷律法,制貓鬼成形者,全家處死。皇后殿下最為厭惡貓鬼,一聲令下,我父親連個辯白的機會都沒有,便被處死了!”
旁人都聽得呆住了。
因為“貓鬼之術”是朝中忌諱,顧玉章的案子被下令掩蓋,他們只知顧玉章犯了案子被處死,別的一概不知。
哪想得到中間竟有這種內情?
河東侯負在身后的手握緊成拳,笑瞇瞇道:“本侯還是那一句話,你可有證據?”
顧楓冷笑道:“薛徽,我們兄弟三人在混入你們三家之前,便一直調查此事,雖然你把知情的人全部滅了口,但有一個人的口你卻是滅不了的!”
河東侯臉色微變,忍不住又向大門方向看了一眼,心中終于有些驚慌。
顧楓冷笑道:“終于沉不住氣了嗎?看來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那人是誰?”太平公主問。
“南陽公主!”顧楓一字字道:“她畢竟不像薛徽一樣狼心狗肺,害死我父親后心生愧疚,不久便臥病在床。”
“我大哥考中狀元后,終于有機會見到她,那時她已經十分虛弱,我大哥見她對當年的事愧疚萬分,便將身份告訴了她。”
“她知道后拉著我大哥的手,大哭了一場,將當年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大哥,只說對不起我父親。”
“然而,當我大哥希望她作證指認薛徽時,她卻不肯!只寫了封信記載了當年事情經過,說等她死了后,讓我們用這封信去找皇帝,為我父親平反!”
太平公主奇道:“南陽姑祖母已經死去多年了,你們為何不將她的信交給父皇?”
顧楓咬牙道:“南陽公主只知薛徽一人參與此事,這封信只能扳倒薛家一家!”
“但真正參與此事的還有蕭家和韋家,而且皇帝寵愛城陽公主,僅憑這封信連薛家也未必能扳倒!”
太平公主默然片刻,道:“所以你們兄弟三人,才分別潛入他們三家府邸嗎?”
顧楓點了點頭,道:“我大哥考上狀元后,便有意接近韋家大小姐,得以入贅韋家,兩年后二哥也入贅蕭家。”
“本來他們想讓我過幾年,成年后再接近薛家小姐,入贅薛家!可我復仇心切,沒有聽他們的安排,以孤兒的身份,進入薛家為奴。”
許國公不住冷笑:“果然是處心積慮呀!”
顧楓并不看他,繼續道:“我們三人混進去后,很快便發現一個秘密。他們三家為了約束彼此,共同寫下一個契約,里面詳細記錄了他們謀奪國庫的陰謀,還有三人簽名!”
河東侯低吼一聲,向大門看去,面目崢嶸道:“怎么還不到?”
宋國公聽到顧楓提起協議,心中也有些沉不住氣,決定岔開話題,道:“顧楓,你的話錯漏百出,你自己難道沒有發覺嗎?”
顧楓看到三人開始心急,心中生出一股復仇的快意,冷笑一聲,道:“哪里有錯漏,你盡管指出來!”
宋國公道:“你說你和晏耀升是兄弟,那你為何要殺他?這不是很奇怪嗎?”
太平公主道:“對啊,你為何要殺你大哥?”
顧楓臉上露出幾分痛苦之色,雙眼赤紅,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宋國公笑道:“怎么,被老夫指出來,答不上來了嗎?”
顧楓怒聲道:“是他們…他們貪念榮華富貴,被金錢美色侵蝕了本心!忘記了血海深仇!我…我這才…殺了他。”
太平公主捂住嘴,一臉驚愕。
河東侯仰天大笑,譏諷道:“一派胡言,當年顧玉章何等清高孤傲,連駙馬也不做,他的兒子怎會如此不堪?本侯瞧你們都是假冒的吧。”
周興提醒道:“顧兄,到底是什么情況,你說清楚些,以免大家誤會。”
顧楓低著頭,怔怔道:“那一天,薛徽打算派人偷韋家那份協議,而我剛好是他派出的人手之一。這對我們三人來說,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誰知正要出手的前一天,薛徽突然傳下命令,終止行動。我們當時十分失望和沮喪,這么多年來,這是我們最有機會拿到協議的一次。”
“雖然失望,我卻沒有泄氣,準備耐心等下次機會到來,哪知道…”
說到這,他滿臉通紅,氣憤的握緊雙拳,道:
“當我把這件事告訴大哥時,他竟然說:這是天意,不如算了吧,我們接下來該為自己而活了!”
太平公主嘆了口氣,道:“他也許是覺得活在仇恨中太過痛苦吧,你也不該因此就殺掉他呀!”
顧楓一聲怒吼,道:“不,不,不是這樣!很久前…很久前我便發現他們復仇之念開始減弱!”
頓了一下,他咬著嘴唇道:“他們和我不一樣,身邊有美麗的妻子,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將來前途光明,所以才忘記了父親的仇恨!”
“我當時氣憤難耐,將大哥的心思點明!他卻大發脾氣,還抓住我的衣領責怪我說,我要是聽他的話,晚上幾年再入贅到薛家,就能理解他的感受了!”
“我當時氣瘋了,父親被三個仇人害死,他竟希望我們兄弟三人入贅到仇人家為婿?父親在天之靈能夠瞑目嗎?”
顧楓閉上雙眼,兩行清淚從眼中流了下來。
太平公主嘆了口氣,輕聲道:“所以你就殺了他?”
顧楓低聲道:“我當時失去了理智,對著他胸口踢了一腳,沒想到他正好撞到假山上的石頭上,我…我沒真想殺他。”
許國公陰陽怪氣道:“可憐的晏耀升啊,被自己親弟弟殺死,難怪死的時侯臉上流下兩行淚水。”
太平公主瞪了許國公一眼,向顧楓又問:“你將他尸體留在那里,就是希望別人發現許國公的密庫吧?”
顧楓點頭道:“我也是忽然想到這一點,所以才將他尸體留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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