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內容讓人驚悚之處就在于。
有人已經開始大造輿論了。
即便是從前,大家痛斥廠衛,也不過是用鷹犬之類的字眼。
這屬于侮辱性的貶低。
可顯然…隨著文臣和廠衛之間的矛盾已開始不斷的擴大,雙方已經到了尖銳的地步。
衛校尉劉和就是這樣的人。
他本是關中的一個難民,逃到了京城,隨后幸運的進入了東林軍校的特別行動教導隊。
在那里學習了三年,臨近畢業的時候,為了快速的補充衛人員,他先在新縣千戶所擔任了緹騎,此后…又因為功勞,慢慢的成為了小旗和總旗。
在衛里,東林軍校的人是很容易晉升的。
一方面,他們懂文化,另一方面,他們更加訓練有素,學習到的關于偵緝之類的知識也是五花八門。
最重要的是,他是軍校的生員出身,這一層身份,往往更容易得到別人的尊重。
他的能力,確實比尋常的校尉要強得多。
所以,等到張靜一掌握了衛后,他便順理成章地成為了百戶官。
軍校出來的人,難免會用軍校的標準來審視自己的下屬,所以在衛內部,也慢慢的開始向東林軍校特別行動隊靠攏,以這樣的標準來要求這些尋常的校尉,當遇到了不錯的人,則推薦進軍校入學。
他已娶妻,生了一個女兒,每日的薪俸固定,在這京城生活,雖談不上大富大貴,可是相比于當初在關中的景象時,真是天壤之別。
當初在關中的饑饉,早已讓他內心深處生出了某種可怕的記憶,他自認為自己是幸運的,幸運新政開始慢慢的攤開,也幸運自己有一個叫張靜一的恩師,同時幸運陛下對于廠衛的支持。
在衛內部,隨著大量生員的涌入,彼此之間也在相互交流和互相的同化,而現在發生的事,已經讓劉和開始難以理解了。
從前他們是奉命行事,堅信自己在干正確的事。
而現在這外頭的各種煽動,且每日開始組織起來的學習,已讓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他帶人便衣巡視的時候,親眼看到有讀書人湊在一起,親耳聽到他們對于廠衛各種的造謠生非,此后,這些謠言開始有鼻子有眼的在民間傳播,也親歷過那種人們的憤怒,還有人咬牙切齒的痛恨。
這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他自覺得自己明明在打擊的是貪官墨吏,在打擊逆黨,這些年來,他進過一個個的府邸,那金碧輝煌的府邸里,精雕細琢,仆從如云,里頭的財富,更是讓這從關中出身的災民,根本無法理解。
分明天下到處都是衣衫襤褸,數不清的餓殍遍地都是,可這些達官貴人,他們的銀子哪里來的?
可偏偏…他們竟可以如此肆無忌憚地大造輿論,搬弄是非,而且還有人深信不疑。
百戶所組織學習,大家一起交流簡報中的訊息,此后記錄,最后做出總結。
每一次的學習,似乎都不一樣。
起初的時候緹騎和校尉們罵聲不絕。
等到大家湊在一起罵累了,緊接著,就產生了諸多的疑問。
他們為何如此痛恨我們?
為何痛恨我們的人,恨不得殺光我們。
這些要殺光我們的人,為何又好像…身份都趨于一致。
又為什么…
無數個為什么。
衛上下,已經不再是一群粗暴的軍漢了,絕大多數,都是有知識的人。
如劉和這般,不讀四書五經,不通八股,可是他在軍校之中,早就習慣了讀書寫字,到了衛中,也擅長文牘,所以某種程度而言,雖然那些有功名的讀書人并不認同劉和這樣的人乃是讀書人,可劉和懂得并不少。
因為一個人學會了讀書,難免就會看書,書看多了,也難免會進行一些思考,尤其是在自己漸漸有了見識之后,這種思考便越發的廣泛。
此時…這樣的學習和討論,慢慢的…像是一顆種子,開始在他的內心深處深植。
就在這一日…
突然之間,有人火速趕到了劉和所在的百戶所。
這人道:“恩師有命,東城玄武百戶所上下立即集結,隨時聽用。”
劉和一聽,立即稱是,隨即詢問道:“出了什么事?”
“今日要大審!”這人道:“聽說…要準備當眾宣讀三司會審的結果…”
劉和一聽,面上已沒有了表情。
他很清楚,自己現在該怎么做了,便道:“請回稟恩師,玄武百戶所上下,隨時候命!”
大量的衛…已經開始悄然地集結。
所有的百戶所,領受了一個個的命令。
當然,得令是一回事,可是行動卻又是另一回事。
因為在行動之前,張靜一還需得到天啟皇帝的恩準。
只有得到了旨意,隨即城中才會開始發出行動的暗號。
張靜一這時,穿著蟒袍,火速的入宮。
一聽張靜一來了,天啟皇帝的眼眸亮了幾分,卻是背著手,來回踱步,他其實也一直在等著張靜一這邊的音訊。
快步進入了勤政殿之后,張靜一便行禮:“陛下。”
“怎么樣了?”天啟皇帝突然換上了殺氣騰騰的樣子,語調急切地道:“都準備妥當了嗎?”
張靜一表情慎重地道:“已經布置妥當了。”
天啟皇帝此時緊緊地盯著張靜一,卻道:“衛可堪用嗎?”
這一句話,在外人看來,是莫名其妙的。
衛本來就是天子親軍,怎么可能不堪用呢?
可張靜一明白天啟皇帝的這話里的深意,能用和用的好不好,是兩回事!
畢竟…衛也是人,難免會有人首鼠兩端,也可能會有人與其他人暗通款曲。
所以…天啟皇帝所說的堪用,是要確保衛是否忠心,是否可以做到如臂使指。
張靜一深深地看了天啟皇帝一眼,而后毫不猶豫地道:“南北鎮撫司上下,人人都愿為陛下效勞。”
東林軍是絕對可靠的。
可北鎮撫司卻就未必了。
畢竟當初的田爾耕,辦事就總是不得利,哪怕是北鎮撫司,但凡有什么消息,也漏得跟篩子一樣。
其實這也很正常,畢竟許多人的想法不一樣,不可能做到任何人都可靠。
天啟皇帝則是滿意地點了一下頭,深吸了一口氣,才道:“那就好,那就好,既如此,那么…”
說到這里,天啟皇帝神情一變,惡狠狠地道:“隨朕走吧。”
張靜一不由詫異地看著天啟皇帝,道:“陛下也…”
天啟皇帝將外頭的龍袍一扯,而后里頭鼓囊囊的魚服便露了出來,勾起一抹別具深意的笑意道:“怎么,朕不可以嗎?”
張靜一:“…”
他能不可以嗎?
今日乃是最后的一場判決。
因而…要審訊的人尤其的多。
三大臣早早的起來,便已做好了準備。
某種程度而言,他們三人是頗有幾分擔心的。
尤其是薛貞,他這個刑部尚書,自然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可是…他已經沒有選擇的余地了。
一方面是從本心上,他認為這確實是不合理,動輒抄家…只有太祖高皇帝的時候才會干這樣的事,今日可以抄別人,明日就難保不會抄到自己的頭上了。
即便他薛貞可以確保自己完全不忤逆皇帝,但是自己的兒孫們呢?自己的兒孫們…將來也是達官貴人,至少也該是一個士紳,更不必說,他的兒子還有自己的蔭官,現在陛下做的事,說是絕戶都不為過。
另一方面,也來源于內部的壓力。
這就好像,魏忠賢可以放任樹倒猢猻散,他可以不管下頭這些閹黨們的利益,而一味去討好陛下。
可是薛貞呢?
這些年來,多少人跟著他薛貞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啊,而這些人…為薛貞鞍前馬后,這是利益共同體,而這共同體本質是雙向的,他們從薛貞身上得好處,薛貞也靠這些羽翼,穩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
薛貞非常的清楚,一旦忤逆了這些人的意思,那么他這個尚書,也不過是一個空銜罷了。
更不必說,他有多少親朋故舊,卷入了這一場逆案之中,難道這些人,也都不顧了嗎?
現在他所承受的壓力極大,已經沒有任何轉圜的余地了。
因而在離開自己府邸的時候,他特意尋了自己的兒子到面前來,吩咐道:“今日至關緊要,關系到的,乃是我薛家的前程,如今…已開弓沒有回頭箭了…你在家,要安分些,侍奉好你的母親。”
“父親…”這叫薛正的人便急了:“父親何出此言?”
薛貞看兒子擔憂的樣子,反而寬慰道:“不過是交代一下罷了,雖然老夫自知,事情沒有這樣嚴重,但是至少…還是要防范于未然,你放心,倘若為父今日有所不測,卻也不打緊,因為…真到那一步,為父怕要名震天下了,到時…至少你們這些兒孫,可以跟著為父沾一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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