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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2章 義孝兩全

  匆匆又是幾日光景。

  眼見離著八月中秋不遠,剛剛從賈母壽誕當中平靜下來的大觀園,便又緊鑼密鼓張燈結彩的裝扮起來。

  因薛寶釵慣愛素凈,故此蘅蕪院倒是個特例。

  只是院子里雖然清凈,寶釵的心卻怎么也靜不下來。

  自從那日分析出梅家對榮國府心存排斥,一旦王夫人收寶琴做干女兒,必然會讓二房陷入左右為難之境,薛姨媽便整日里憂愁不已,幾乎都快要坐下病來了。

  寶釵又何嘗不是左右為難?

  她并非是不念情分的人,若有兩全其美的辦法,也斷不會眼睜睜看薛蝌、寶琴往死胡同里鉆。

  可世上哪有這許多兩難自解的法子?

  而相比于寶琴和梅家的聯姻,自家與榮國府關系顯然要重要許多——雖然二房和榮國府往來不多,但同樣也要仰仗榮國府和王家的勢力庇佑。

  故此她最終還是選擇了暫時坐視不理。

  而就在昨天,梅家著急忙慌的差人送了對月貼來,定于九月十二迎娶寶琴過門。

  同樣是在昨天,王夫人問明寶琴的意思之后,也定在中秋當日要收她做干女兒。

  事情至此已經再無從轉圜,也就到了該正式挑破的時候了!

  卻說這日一早。

  薛寶釵在鶯兒的服侍下梳好妝容,又對鏡呆坐了片刻,這才長嘆一聲,起身道:“走吧,再不過去,蝌哥兒就該等急了。”

  主仆兩個就此出了堂屋,便聽院門外傳來一陣陣銀鈴似的歡笑,原來是史湘云正在門前的空地上,教寶琴騎那勞什子的自行車。

  眼見寶姐姐從院里出來,寶琴忙喊丫鬟扶住前后,騎在車上笑道:“姐姐這是要去哪兒?若是要去清堂茅舍給伯母請安,就捎上我一個!”

  “我是去見你哥哥。”

  薛寶釵回了一句,見寶琴躍躍欲試的,立刻又補了句:“是有正經事兒要商量——你們兩個要真是閑得慌,不妨到三妹妹院里討杯茶吃,她前陣子按古法炮制的菊花茶已經成了,你們去嘗嘗鮮,若味道好,不妨給我也捎些回來。”

  寶琴聽說是‘正事’,心知必是和自己親事有關,故此也沒敢再糾纏,大咧咧拍了拍后座,招呼道:“云姐姐快上來,我馱著你去秋爽齋找三姐姐吃茶!”

  她那嗓音奶聲奶氣的,偏行事爽利不下湘云,這等反差時常惹得人忍俊不禁。

  史湘云上前一把抽在她臀后,沒好氣道:“你自己還騎不穩呢,倒就敢駝人了——快下來,我馱著你去還差不多。”

  寶琴捂著屁股吐了吐丁香小舌,用腳尖點地直接滑到了后座上,又拍著車座連聲催促:“那姐姐就騎快些,看咱們多久能到!”

  “那你坐穩了!”

  湘云也是聽風就是雨的性子,聽了她的攛掇立刻欣然答應,仗著身高腿長直接跨上自行車,足下發力便馱著寶琴躥了出去。

  任憑寶釵追在后面叮嚀她們慢些,兩人也只充耳不聞,留下一地歡快活潑的大呼小叫,轉眼的功夫便去的遠了。

  “你們瞧這兩個丫頭,哪里像是待嫁的樣子?”

  薛寶釵無奈搖頭,催著兩人的丫鬟們趕緊跟過去,然后也便領著鶯兒去了前院某處偏廳。

  薛蝌早已經在偏廳恭候多時。

  等姐弟兩個見禮之后,寶釵便板起臉問:“昨兒梅家下了對月貼?”

  “姐姐聽伯母說了?”

  薛蝌見姐姐如此嚴肅,只當她是不滿梅家的態度,于是忙道:“我打聽著梅家老太太身子骨還算使得,就是一天比一天糊涂了,所以梅家才想趁老人家還算清醒的時候,讓她親眼見證一下孫輩的婚事,倒不是為了什么沖喜。”

  “這倒罷了。”

  寶釵的面色卻沒有絲毫緩和,雙目直勾勾盯著薛蝌道:“如今有件事情,還要你先跟我說了實話,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薛蝌聽這話有些不對,忙規規矩矩的起身,拱手道:“姐姐只管問就是了,我對姐姐哪敢有半分欺瞞?”

  他這話倒并非虛言,比起性格綿軟,又對子侄輩一貫驕縱溺愛的薛姨媽,寶釵這個堂姐的威懾力反而要大上許多。

  “哼”

  寶釵輕哼一聲,板著臉道:“你不敢瞞我,倒就敢欺瞞你伯母了?錯非是昨兒我順嘴多打聽了幾句,只怕禍事臨頭還不自知!你老實告訴我,梅家之所以催著咱們搬出去,又要求婚事一切從簡,是不是因為不想和榮國府扯上干系?!”

  “這個…”

  這招明知故問倒打一耙,立刻讓薛蝌亂了陣腳,支支吾吾的辯解道:“我也不是有意要欺瞞伯母,實在是不想伯母夾在當中為難,所以才…”

  “你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薛寶釵打斷了他的話,恨鐵不成鋼的道:“你可知老太太因喜歡琴丫頭,正打算讓姨媽收她做干女兒!如此一來,你還有什么理由不請姨媽到場,屆時又準備如何跟梅家解釋?!”

  “此話當真?!這、這可如何是好?!”

  薛蝌一聽這話就知道事情麻煩了,急的團團亂亂轉了幾圈,這才想起要向堂姐求救,于是忙深施了一禮道:“姐姐,不知此事可還有轉圜的余地?”

  “唉”

  寶釵無奈嘆道:“若早幾日,拼著讓老太太不高興,倒也還能攔下來——可如今事情早已傳得沸沸揚揚,連琴丫頭自己都應下了,你卻讓我們如何轉圜?”

  這便是作者臆想中的寶釵。

  她平時并非自私自利之人,但既然逼不得已做出了自私自利的選擇,那就會想方設法做到萬全,盡量排除掉任何不利于己的影響,并避免將自己自私的一面暴露出來。

  所以她才會選擇在這個節點,恰到好處的將事情挑破,讓薛蝌以為一切都是自己自作聰明導致的苦果。

  你可以說她太過工于心計,可人生在世又孰能無私?

  “這、這…”

  薛蝌聞言愈發悲苦。

  而趁著他手足無措的當口,寶釵也終于圖窮匕見:“真要想轉圜,你也該從梅家著手才對——先前不住的催逼,本就是他家短了禮數,如今若再由著他們橫挑豎揀頤指氣使的,卻把咱們薛家當成什么了?”

  “俗話說上趕著不是買賣,何況這還是結親?總要有商有量,各退一步互相遷就才是道理!若不然,便是琴丫頭順順當當嫁過去,只怕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這…唉!”

  薛蝌長嘆一聲,苦笑道:“怪道都說好事多磨,罷罷罷,事已如此也只能這般了。”

  說著,便心不在焉的告辭而去。

  而目送薛蝌告辭離開之后,薛寶釵又在偏廳枯坐許久,這才起身去了清堂茅舍,同薛姨媽商量著,要從自己的嫁妝當中分些出來貼補給寶琴。

  這且不提。

  卻說薛蝌其實也早就對梅家心存不滿,只是一來顧忌父親的遺命,二來也擔心寶琴嫁過去受刁難,這才選擇了委曲求全,如今被逼到了墻角上,便也只能硬著頭皮尋到了梅家。

  青天白日的,梅翰林自然不在家中。

  但梅翰林的兒子梅森寶也不在家,這就有些出乎薛蝌的預料了。

  好在梅夫人出面接待了他。

  薛蝌先是將這陰差陽錯的事情說了,又對著梅夫人大倒苦水:“我家雖不似大房,與榮國府王太尉皆有姻親,可生意上也多仰賴兩家照拂,倘若得罪了榮國府,卻只怕…”

  這梅夫人倒是個通情達理的,見薛蝌態度誠懇,此事又純屬意外,非是薛家有意為之,一時心軟便答應替薛蝌在丈夫面前分說。

  薛蝌聞言自是大喜過望,連連道謝之后這才離了梅家。

  一晃眼到了晚上。

  梅翰林春風得意的回到家中,進門就嚷著要妻子擺酒。

  梅夫人一面命人去灶上催促,一面服侍著梅翰林更衣洗漱,趁他高興,就把薛家的事情說了,又好意替薛蝌開脫道:“這事兒倒也怪不得薛家,只是寶琴那丫頭實在生的討喜,一眼就被榮國府的老太太相中了,所以才會…”

  “什么所以!”

  梅翰林卻登時拉長了臉,怒形于色的呵斥道:“這樣的事情你也敢妄自應承,眼里還有沒有我這一家之主了?!”

  說著,他搡開妻子來回踱了幾步,又斷然道:“此事決計不成!你立刻派人給那薛家小子傳信,讓他即刻從榮國府里搬出來,踏踏實實的準備婚事,若再要節外生枝,這門親事…不結也罷!”

  卻原來近幾日他因為心中有鬼,生怕被人窺出不對來,于是在彈劾焦順的事情額外賣力,結果反倒因此受了上司的褒獎。

  如今他信心滿滿,正想著再接再厲呢,自然不愿意為了兒女親事影響仕途。

  “這…”

  梅夫人大驚,忙勸道:“何至如此?!老爺不是想要讓老太太親眼見證森寶成親嗎,如今卻怎么…”

  “怕什么?!”

  梅翰林雖還未曾吃酒,言語間卻似已經醉了:“老爺我如今也快熬出頭了,年內就能高升編撰,直升侍講也不無可能,有了這份資歷,三五年間就能遷轉六部九卿的堂官兒——那薛家不過商賈出身,如今孤兒寡母的也沒個依靠,能高攀咱們已屬叨天之幸,又怎舍得讓咱們另聘別家?”

  梅夫人苦笑不已。

  這等指日高升的話,她早已經聽了不下百回,可七八年來卻從未兌現半分,也虧丈夫每回都能說的信誓旦旦。

  有心還想再勸,可梅翰林如何肯聽?

  當晚就給薛蝌下了最后通牒,讓其務必搶在王夫人認親之前搬出榮國府,而先前兩家商量好的‘低調’行事方針,更是不得改變分毫。

  薛蝌得了這份強硬無禮的最后通牒,一時直氣的七竅生煙。

  他想過梅家會有異議,卻萬萬沒想到梅家會是這樣的態度,一晚上是越想越惱,第二天干脆天不亮就去堵了梅家的門,想要找梅翰林討個說法。

  然而等見了梅翰林之后,雙方卻是各說各話,最后也只能不歡而散。

  薛蝌回去之后如何氣惱且先不論。

  卻說這梅翰林到了衙門里,又在值房生了半日的悶氣,有心就此退婚吧,偏又舍不得兩家定親時薛家奉上的好處。

  何況老太太也還盼著能一睹孫兒的婚事…

  他素來以孝順聞名,又怎好自毀名聲?

  說來說去,都怪那薛蝌年輕識淺肉眼凡胎,守著自己這樣一位前途無量的世叔不巴結,偏抱著榮國府的大腿不放。

  刨去宮里的賢妃娘娘不論,再忽略掉王太尉這姻親臂助,那一起子不文不武的紈绔子弟,也配和飽讀詩書的翰林相提并論?!

  正暗自惱怒不已,忽聽得有同僚議論:

  “聽說了沒?順天府今兒派人抓兩個在街上發傳單的工讀生,罪名是妖言惑眾!”

  “當真?那新上任的賈府君不是榮國府的同宗么?聽說和那國賊焦順也有些舊日交情,怎么就…”

  “你懂什么,這就叫大義滅親!說到底他還不是我輩讀書人出身?眼下這時節,越是和那焦順有舊的,越是要急著撇清!”

  “是啊,說不得人家還能借此搏些彩頭呢。”

  “這世道,咱們這些持身守正的,竟倒不如一個反復之人!”

  那邊廂同僚們已經離題萬里,抱怨起了世風日下明珠蒙塵,梅翰林心中卻反復回響著方才的對話。

  自己一直生怕和榮國府、和那國賊扯上干系,但反過來想,這又何嘗不是個打破桎梏的契機?!

  若能像那賈雨村一般,被當做是大義滅親的典型…

  自己豈是那等反復小人可比?

  但這事兒確實干得過!

  至于母親那邊兒…

  她老人家也只是想看孫子成家立業,又沒說一定要薛家的女兒做孫媳。

  只要能及時找到替補,一樣能忠孝兩全!

  這事兒似乎和忠君不怎么搭邊,所以應該是義孝兩全才對。

  梅翰林越想越覺得此事大有可為,甚至開始暢想起了事成之后,自己受到萬眾敬仰,并憑此越過編撰、侍講,直接升任學士的光明未來。

  而要做到這一點,非得鬧出些大動靜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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