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李浩去雜貨鋪買了一包香煙,一盒洋火回來。
“帆哥。”他將一個洋火盒遞給了程千帆。
這是他和周茹‘偶遇’,閑聊的時候,兩人隱蔽的交換了洋火盒。
程千帆接過洋火盒,將里面的火柴整整齊齊的倒出來,然后便看到了一個黃豆大小的蠟丸。
這是周茹傳遞秘密情報之時的手法,她會用極小的字寫在最薄的紙上,卷好、蠟封,大小最大決不能超過一粒花生米。
程千帆聞了聞蠟丸,有不重的煤油味道。
這是在煤油里面稍稍泡過,一旦情況不妙,周茹會伺機點燃洋火盒,毀掉情報,本身洋火便易爆燃,再有煤油相助,可在極短時間內毀掉證據。
程千帆仔細的撥開蠟丸,取出一張細細小小的紙條。
“放大鏡。”他說道。
浩子從手套箱取出放大鏡,反手遞給帆哥。
程千帆低頭去看。
這是戴春風直接發與他的特級密電,密電碼周茹并不掌握,密電碼只有戴春風、齊伍以及程千帆知道。
程千帆表情凝重,他注意到了電文中的首‘鵜’字,此字代表了十萬火急。
程千帆很快將電報譯出,他的臉色大變:
汪于前日秘密離渝,逾一日,即經昆明至河內,密切關注日外交、軍事動態,此十萬火急,切切。
汪填海,國黨副總裁,國府的二號人物竟然私自離開重慶,甚至只在昆明呆了一日,竟然便從昆明又跑到了河內,他要做什么?
作為一直秘密調查梅申平、高慶武和日本方面在上海秘密接觸的程千帆,對于個中內幕比很多人更加清楚。
以他所掌握的情況,汪氏方面應該是和日本人進行了某種正式接觸,雖然內情無從得知,但是,程千帆判斷應該是這位汪副總裁想要和日本人媾和。
汪氏之低調俱樂部,長期以來一直致力于宣傳抗日必敗,抗日必亡國的思想,主張對日媾和,割地賠款,謀求‘喘息之機’。
程千帆此前對于梅申平、高慶武二人在上海與日本方面秘密會晤的看法便是汪填海想要以促成對日媾和之事謀取政治資本,并且以茲推翻‘領袖’。
事實上,將常凱申掀翻下馬,自己登臺上位,這一直是汪填海這些年最大之夢想。
不過,此時此刻,得知汪填海竟然私自離開重慶,并且經昆明去了河內,程千帆十分震驚,他對于自己此前的判斷和想法第一次有了一絲疑慮。
猛然間,他的腦子里想到了一個詞:叛國!
汪氏是要和日本人‘合作’?背叛國家和民族?
不過,程千帆很快便搖了搖頭,雖然他也知道這位汪副總裁對抗戰悲觀、主張對日媾和,但是,他還是無法想象當年那個‘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并且一直以中山先生指定接班人自居的黨國二號人物會作出數典叛國之事。
將蠟丸用打火機烤化,蠟汁滴在了洋火盒子上,徹底毀尸滅跡。
隨后,程千帆將紙條沾了點唾沫,仔細纏繞粘在了一支香煙前端,程千帆將煙卷放進口中,撥動打火機點燃,他慢慢地抽煙,表情凝重,陷入了沉思。
不管汪填海要做什么,單單只是國黨二號人物突然離開渝城,攜妻女重臣去了河內,這本身便是了不得的大事。
虹口區,一家日式料理店。
“篤人,這位是坂本良野,坂本君是我的至交好友。”程千帆向川田篤人介紹說,“坂本君的父親是我國大名鼎鼎的大文豪坂本長行先生。”
本來還帶了幾分傲氣的川田篤人聞言,頓時收斂起傲氣,看向坂本良野的眼神也多了幾絲親切。
“川田君,初次見面,多多關照。”坂本良野起身,微微鞠躬,說道。
“哈哈哈,坂本君,你是宮崎君的好朋友,自然也是我的好朋友。”川田篤人笑著說道。
在這種場合,宮崎健太郎是不會隨便用‘至交好友’這個詞的。
宮崎君這是提醒他,坂本良野是可以深交的好友。
程千帆在一旁撫掌贊嘆,“好極了,我們都是同齡之人,能夠在上海相逢,共敘友情,此乃人生一大樂事。”
說著,他舉起手中斟滿清酒的酒杯,“諸君,滿飲此杯,以為賀!”
“滿飲此杯!”
三人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相視大笑。
有程千帆居中活躍氣氛,坂本良野也是沒有心機的真性情之輩,頗合川田篤人的胃口。
很快,三人言談甚歡。
“太好了,能夠結識坂本君,我很開心。”川田篤人高興說道,“我就知道,有宮崎君在上海,我選擇留在上海工作,定然非常愜意。”
他是真的非常滿意這種氛圍。
不一會,川田篤人疑惑的看了一眼空著的一個座位,“宮崎君,還有客人?”
“因為得知篤人要在憲兵司令部工作,我便自作主張邀請了渡邊大隊的太田悠一少佐。”程千帆說道。
說著,他又解釋了一句,“太田悠一少佐曾經擔任過池內司令官的侍從官。”
川田篤人點點頭,對于這個太田悠一,他并沒有什么興趣,父親大人和池內純三郎司令官是故交好友,他進入到憲兵司令部工作,實則就是去鍍金的。
而對于川田家族而言,川田勇詞最疼愛的幼子‘在支那從軍,甚至親入一線,以實際行動報效添皇陛下’,此為川田家族忠心耿耿之最大體現!
這件事本身也是川田家族和池內純三郎的合作,和軍部的一次合作。
川田篤人在憲兵司令部將會是非常超然的地位,根本不需要結識池內純三郎曾經的侍從官。
不過,他也知道這是宮崎健太郎的一番心意,這份心意,他得領。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太田悠一還沒有到來,川田篤人的臉色已經不太好看了。
“是我的責任。”程千帆露出尷尬之色,解釋說道,“太田少佐不知道篤人你也在,故而有所怠慢。”
川田篤人便哼了一聲,他并非是生宮崎健太郎的氣,從宮崎君的話里可見,這個太田悠一十分傲慢,并未將宮崎君放在眼里。
程千帆故作無事,微笑說,“太田悠一少佐是我的好友小野順二的朋友,我平素與其并無什么往來,此番…”
川田篤人目中露出感激之色,起身一禮,“宮崎君,有心了。”
他明白,宮崎健太郎和這個太田悠一此前并無往來,只是為了幫助他更好的融入新的工作,故而通過一位友人邀請了太田悠一來赴宴。
只是,宮崎君身份低微,似乎并不受這位太田悠一少佐的待見。
這些天,他也算是了解了宮崎健太郎現在的身份和工作,宮崎君假扮巡捕房高級警官程千帆,這個身份在法租界是頗有勢力的,宮崎君平素也是‘受人尊敬’、威風凜凜的,并不需要去刻意討好這個太田悠一,這一切都是為了他。
最重要的是,這一切都是宮崎君在默默作為,這個朋友對他確實是沒得說。
這便是真正的友誼啊。
又過了大約五分鐘后,一名身穿‘帝國陸軍’官佐軍服的男子推門進來,此人先是倨傲的環視了一眼,然后目光鎖定在了宮崎健太郎的身上,嘴角揚起一絲傲慢的笑容,“哪位是宮崎健太郎?”
“太田少佐。”程千帆連忙微笑起身迎接,“在下宮崎健太郎,您能親臨,實在是榮幸之至。”
太田悠一沒有落座,而是掃了一眼,皺眉,露出不滿之色。
“宮崎君,客人未至便觥籌交錯,這可不是待客之道吧。”太田悠一冷哼一聲。
嘩啦!
川田篤人按耐不住了,直接長身而起,“放肆!”
太田悠一臉色一變,就要發火。
程千帆趕緊湊上前,面帶急切的笑容,向太田悠一介紹說,“太田少佐,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川田家的川田篤人少爺。”
說著,他在太田悠一的耳邊快速低語,“篤人少爺是川田家的小少爺,其父正是帝國貴族院的川田勇詞議員閣下,議員閣下是近衛家族的姻親,同時也是池內司令官的至交好友。”
隨著程千帆的耳語,剛剛還一幅傲慢無禮的態度的太田悠一臉色連連變化,整個人的神情也是一步步的越發恭敬。
他立正,站的筆直,然后向川田篤人深深一鞠躬,“篤人少爺,太田剛才失禮了。”
川田篤人冷哼一聲。
程千帆則瞥到太田悠一看向自己的余光中帶著幾分不滿,乃至是恨意。
他心中冷笑,臉上卻是帶著笑容,繼續為太田悠一介紹,“這位是總領事館的坂本良野,坂本君是今村參贊的助手。”
說著,他又耳語一番,“坂本君是帝國大文豪坂本長行閣下的幼子。”
看到太田悠一似乎并不在意,他只能繼續解釋說道,“坂本長行閣下在帝國享有盛譽,是內閣都十分重視的著名學者,今村參贊也視坂本君為子侄。”
太田悠一臉色再變,心中也是叫苦不已。
他本以為宮崎健太郎設宴是專門為了招待他,猜測宮崎健太郎是有求于他,他從小野順二那里了解到宮崎這個在特高課從事‘老鼠一般的特工工作’的家伙‘待人真誠’、‘頗有家資’。
故而他打算以傲慢的態度對待,以茲起到震懾和訛詐的效果,為自己謀取錢財,卻是沒想到此宴其他兩人來頭竟然如此之大,特別是川田家的小少爺,更是他得罪不起的。
氣氛一時間竟有些尷尬。
不過,有控場小能手宮崎健太郎在,再加上太田悠一也放下身段,對川田篤人頗為討好。
川田篤人雖然依然一副不喜歡太田悠一的做派,但是,這位川田家族的貴子看在宮崎健太郎的面子上,偶爾會很勉強的搭理太田悠一兩句,最起碼沒有憤而離席。
現場的氣氛終于有了一絲緩和。
用餐間歇,程千帆抹了抹嘴巴,起身要去上廁所,同時朝著太田悠一使了個眼色。
待宮崎健太郎離開后,太田悠一恭恭敬敬的向川田篤人行禮后,也假作要上廁所跟著出來。
“宮崎健太郎…”追上宮崎健太郎,太田悠一便是一副怒氣沖沖要質問的樣子。
“太田少佐!”程千帆跺腳,露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險些誤了我一番好意。”
“納尼?”正待發火的太田悠一愣了下。
“我和小野君是好友,太田少佐是小野君的好友,我自然以友視之。”程千帆急的滿頭大汗,“故而,我特意邀請了篤人和坂本君赴宴,想要將二人介紹給太田少佐,你怎么…”
“唉!”說著,程千帆搖搖頭,嘆口氣。
太田悠一愕然。
竟然如此?
原來宮崎健太郎竟然不是有求于他,而是想要將貴人介紹給他,是自己弄錯了?
同時,他驀然注意到宮崎這個家伙稱呼川田篤人的時候,竟然不是尊稱其為‘篤人少爺’,竟爾是直呼其‘篤人’。
他不會認為宮崎健太郎是無禮,宮崎健太郎也不敢對帝國重臣之川田家族的少爺無禮。
那么只有一個解釋,宮崎健太郎和川田篤人私交甚好,川田篤人不介意其以‘篤人’相稱。
想到這里,他對于自己看不上眼的宮崎健太郎的態度終于有所改觀。
同時,想及對方是好意給自己介紹貴人,反倒是自己將事情險些搞砸了,心中竟爾有了一絲愧疚。
“宮崎君,是我失禮了,險些辜負了一番好意。”太田悠一說道,然后終于還是忍不住又抱怨了一句,“宮崎君可以提前告知于我啊。”
“哪里來得及。”程千帆終于也是有些生氣了,“太田少佐你根本沒有給我開口的機會。”
程千帆的臉色也陰下來:“我自問對待朋友素來真誠,以真心相待,太田少佐捫心自問可有半分感激?”
他看著太田悠一,冷冷說道,“川田家的少爺與我交好,坂本家的少爺視我為至交,今村參贊乃我師,更待我如親子,三本課長信重與我,池內司令官閣下贊我忠心報國,敢問太田少佐,你剛才何以待我?”
說完,他重重地冷哼一聲,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