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紙呢,我看看。”程千帆坐在辦公椅上,摸出一包煙,扔在桌子上,“想抽自己拿。”
秦迪不抽煙,婉拒了。
他從身上摸出報紙,遞給程千帆。
《晶報》。
程千帆瞥了一眼,立刻頭疼起來,又是這家報社。
《晶報》不是每日一期,是三日一期,顧名思義‘晶報’。
此外,《晶報》一直不甘于將自己定位于“小報”,反而竭力與大報一爭短長。
《晶報》一直宣傳其辦報宗旨確定為:凡是大報不敢登、不便登、不屑登的,上海《晶報》均可登之。
矛頭直指大報,大有開辟一條新的話語脈絡、分庭抗禮的意味。
在上海灘,《晶報》有“小報大王”的稱號。
值得一提的是,上海《晶報》的新聞來源于非正規渠道,不雇用采訪記者,也不依靠通訊社,其稿件多出自上海灘的文人騷客之手,除長篇小說外,大多不支付稿酬。
在程千帆看來,這點最厲害,只要你有新聞,有好稿子,有好故事,不要稿費,無論你是要出名,還是要針砭時事,或者是爆料某人,《晶報》都敢刊登。
等于是報社提供了一個平臺,誰都可以來發聲。
至于是真是假,看官自己品味去。
“程頭,在第三版。”秦迪指著報紙,提醒說。
“曉得了。”程千帆抽出一支煙,點燃了,將打火機放在桌子上,隨手翻到第三頁。
入目看,程千帆的表情連連變化。
嘭的一聲。
“一派胡言,嘩眾取寵,搬弄是非,制造矛盾。”程千帆將報紙拍在桌面上,聲色俱厲。
這名叫曹宇的筆者,繪聲繪色講述了一個‘故事’。
有喝醉酒的日本人,深夜駕車,撞傷了中國人。
巡捕將肇事者抓捕,傷者送往醫院,傷者的同伴也被帶到捕廳。
不過,第二天,肇事的日本人便被無罪釋放。
在醫院的傷者因為無錢治病,被趕出門。
傷者及其朋友四處求告無門,甚是可憐。
曹宇在文中挖苦說,‘天冷了,日本人的刀兵還未至,漢奸已經忙活起來了,此些數典忘祖之輩的行為已經令人感受到了冬日的寒冷,實在是令人齒冷、寒心。
問一句,你們這么跪著為日本人做事情,你們的日本主子一定很欣慰吧。’
最后,筆者曹宇在故事的后面有一句話,此案與中央巡捕房三巡所經辦某案并無關系,請大家切勿對號入座。
程千帆氣的不輕,這個叫曹宇的家伙,極盡嘲諷挖苦之能事。
實在是可恨。
“程頭,你就說,我們有沒有放走那個日本肇事者?”秦迪問。
程千帆看了秦迪一眼,他明白了。
感情這個小子的心中,并不是為曹宇‘中傷’巡捕房而不平,而是糾結于報紙上所說的事情之真偽。
“你出去,讓呂警官來一趟。”
“程頭。”秦迪瞪大眼睛,說道。
“出去!”程千帆指著房門,冷聲說道。
“幫著日本人,欺負咱們自己人,這算怎么回事?”秦迪站在原地不動,梗著脖子看著程千帆。
“來人。”程千帆氣的臉色鐵青,將口中的煙卷在煙灰缸摁滅,大聲喊道。
“程頭,怎么了,怎么了?”大頭呂帶了兩個巡捕進來,一邊從兜里掏煙,遞給程千帆,并且熟練的摸出自來火點上。
一邊沖著兩名巡捕使眼色,“沒聽見程頭說了么,將這個混蛋帶出去。”
秦迪還要說話,兩個巡捕,一個上來捂住他的嘴巴啊,一個在一旁架著,將秦迪帶出去了。
“目無長官!”程千帆冷哼一聲。
“程頭,消消氣,消消氣。”大頭呂賠笑說,“儂只小癟三不曉事,放心吧,交給我來調教。”
說著,他低聲說,“程頭,這秦迪怎么著也是金副總批了條子(入職)的。”
“蠢貨,自以為是。”程千帆一根手指指著房門方向,又罵了兩句。
終究是聽進了大頭呂的勸告。
“呂哥,這個小子我交給你了,好好管管。”程千帆冷哼一聲,“這樣的杠頭,早晚惹禍。”
“放心吧,程頭,交給我了。”大頭呂拍著胸脯保證。
“你來的正好。”程千帆將這份《晶報》扔給大頭呂,“這件案子我記得是你辦的,說說吧,怎么回事?”
大頭呂接過報紙看,臉色也是變了,連連叫屈,“程頭,你知道的,我大頭呂辦事一向牢靠,這完全是在胡說嘛。”
“不要急,我曉得你的。”程千帆點點頭,“我相信你,曉得這是報紙上在胡編亂造,曉得你不是那樣的人,所以,我才生氣的。”
說著,他又罵了句,“那個蠢貨,問我是不是幫著日本人欺負中國人,你說說,你說說…”
程千帆氣的發抖。
說著,他拿起杯子,一飲而盡,“愚不可及。”
大頭呂熟練的接過空杯子,幫小程巡長的杯子加水。
“年輕人嘛,容易被蠱惑,聽風就是雨,沒有辨識能力。”大頭呂寬慰說。
“呂哥,你是三巡的老人,那個臭小子質疑你,你卻是為他說話,很不錯。”程千帆滿意的拍了拍大頭呂的肩膀。
“生氣是肯定生氣的。”大頭呂苦笑說,“但是,想了想,不值當的,那就是一個沒長大的娃娃。”
程千帆點點頭,面容一肅,“你與我說一說這個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報紙上倒是沒有說錯,我們確實是在第二天就放了肇事的日本人。”大頭呂說道。
“原因呢?”程千帆表情波瀾不驚,點點頭,問道。
“馬巡長交代過,涉及日本人,總歸是要謹慎的。”大頭呂說,“當然了,最重要的是,被撞傷的那個人,還有他的朋友,都表示不會追究被撞之事。”
程千帆滿意的點點頭,他自然知道這不是馬一守的指令,是他在巡捕房有過交代,涉及日本人的案子,要謹慎再謹慎。
“傷者主動表示不追究?”程千帆笑著點點頭,“很好嘛,呂哥調解有功。”
他已經能夠想象到大頭呂是如何調解的,無非是軟硬兼施,明里暗里向受害者施壓,對方害怕,自然是選擇不追究了。
“這次還真不是,是他們自己主動說不追究的。”大頭呂說道,“受傷的那個,也只是皮外傷,說是買了船票,急著趕路。”
“很好。”程千帆微笑點點頭,隨之他冷哼一聲,“現在什么阿貓阿狗都想要往我們巡捕房身上潑臟水了。”
隨后拿起警帽,拍了拍,戴上。
“我去見覃總。”程千帆說道,“那個蠢貨,你去管管,告訴他,下不為例。”
“明白,交給我了。”
三樓。
總巡長辦公室。
程千帆將報紙呈給總巡長覃德泰。
并且將自己從大頭呂那里了解到的情況匯報。
“此事,依你之見,該如何處理?”覃德泰放下老花鏡,問。
“屬下以覃總馬首是瞻。”程千帆表情認真,態度端正,說道,“覃總您說怎么辦,屬下立刻去辦。”
“讓你說,你就說。”覃德泰微笑著,“在我面前不必那么拘謹。”
程千帆聞言,站得筆挺的身形稍稍放松。
但是,依然態度恭敬,微笑說,“那屬下就姑且說說淺見。”
“說吧。”覃德泰點點頭。
“《晶報》素以制造噱頭、無中生有,極盡夸贊之能事來嘩眾取寵。”程千帆表情認真,“該報對我巡捕房素來頗多污蔑,極不友好。”
停頓了一下,他繼續說道,“故而,屬下認為,對于這種無良媒體,不能再容忍,需要下重手。”
“唔。”覃德泰微微頷首,“怎么才算是重手呢?”
“查封報社,捉拿造謠中傷我巡捕房之曹宇。”程千帆殺氣騰騰說道。
“你啊你。”覃德泰指了指程千帆,“封報館,抓人,我倒是也想要這么做,但是,難啊。”
他起身,拉開窗簾,雨后的陽光很好。
“《晶報》的張某人也是頗有能量的,還有些人,總是說什么媒體自由,公董局也是不會允許我們抓人的。”覃德泰搖搖頭,“好了,我會向上邊反應,妥善處理此事的。”
“屬下魯莽,險些壞事。”程千帆露出慚愧的表情,說道。
“無妨。”覃德泰擺擺手,“年輕人,要是沒有那股子氣勢,反而不好。”
“多謝覃總教誨。”程千帆恭敬說道,“那屬下先告退?”
“去吧。”覃德泰點點頭。
程千帆敬禮,轉身,就要離開。
“剛才樓下你那邊吵吵什么呢?”覃德泰忽問。
“沒什么,弟兄們打牌呢,被我罵了一頓。”程千帆眼睛不眨說道,“打擾到覃總了?我下樓再罵他們一頓。”
“上班時間打牌,搞什么呢。”覃德泰哼了一聲,“下不為例。”
“是!”程千帆再度敬禮,離開后,輕輕的將房門帶上。
覃德泰看著這一幕,待程千帆離開后,他從抽屜里摸出自己那個黑皮小本子。
打開,翻到某頁,找到了程千帆的名字。
在程千帆的名字后面,有標注:無可疑。
覃德泰在‘無可疑’三個字后面劃了一條線。
在后面加了新的標注:有為才俊,政治可靠。
《晶報》上面刊載了諷刺、挖苦、抨擊巡捕房的文章,此事他事先并不知曉。
但是,看了文章,此文的文風,以及署名曹宇,令他立刻就判斷出,此曹宇,便是彼曹宇。
此人是他親自推薦、打入紅黨內部的釘子。
程千帆毫不猶豫的表示要動手抓人,封館,其果斷狠辣,比之黨務調查處也不差。
此前就得知這名年輕的手下對于紅黨態度惡劣,甚至可以說是仇恨。
現在,程千帆表現出對于不聽話的媒體界的不滿和痛恨,并且動輒要痛下殺手。
這令覃德泰更為欣賞。
是的,黨務調查處的汪康年只知道曹宇是他在南京的老上司交到他手中的,一枚極為重要之打入紅黨內部的內線。
但是,汪康年并不知道,曹宇是覃德泰親自挑選,推薦給南京方面的。
覃德泰對程千帆十分滿意,還因為另外一個小事情。
樓下發生的爭吵,在程千帆來之前,早有人向覃德泰秘密匯報了。
但是,覃德泰詢問之后,程千帆詭稱是訓斥手下打牌。
這是撒謊。
但是,覃德泰并不生氣,反而對這個年輕的副巡長更加欣賞。
另外一邊,回到自己辦公室的程千帆,表情凝重。
他有一種直覺,此曹宇,有可能便是黨內那位曹宇同志,他聽彭與鷗提過此人,這是一個文采斐然的同志,極擅長在報端針砭時事、怒而發聲。
他在琢磨這件事。
其一,琢磨曹宇這個人,琢磨他此番行為。
其二,大頭呂說此案中的傷者主動提出不追究,這也讓程千帆有一絲驚訝和好奇。
傷者是皮外傷,說是買了船票,急著趕路,故而不追究。
這看似是沒有問題的口供。
但是——
他從柜子里找到此案的卷宗,仔細閱讀。
最后,視線停留在傷者的口供上。
“十五日的船票,離滬回徐州市蕭縣老家。”
程千帆冷笑一聲,如他沒有記錯的話,十三日滬上臺風,所有航船都拋錨,進港避險。
十五日根本沒有客輪離滬。
有問題。
程千帆提前下值。
他開了車去接了白若蘭以及小寶,一同去菜市場買菜。
遇到有賣兔子的。
小寶哇嗚驚呼,嚷嚷著要買兔子。
小寶的請求,程千帆怎么可能拒絕呢。
于是,回家的時候,除了計劃內的食材外,又多了兩只兔子。
到了家。
貓咪看到家里多了兩只兔子,不滿的喵嗚幾聲。
“貓咪,你不許欺負兔兔。”小寶一把抱住貓咪,擼著毛,‘警告’說道。
吃罷晚飯,程千帆陪著白若蘭、小寶散步。
這一次,他故意帶著小寶多走了一些路。
回到家,白若蘭給已經打瞌睡的小寶洗漱,送她上床睡覺,擔心的看了他一眼。
“我很快回來。”程千帆微笑說。
他知道自己的小計倆被白若蘭看穿了,但凡他晚上要出去,都會在散步的時候帶著小寶多走路。
小孩子散步時候很開心,蹦蹦跳跳,但是,體力不行,回到家很快就會睡覺。
約莫三刻鐘后,程千帆在雅培爾路三十一號與宋甫國見面。
“今天是何人去發出會面信號的?”甫一見面,程千帆就毫不客氣的質問道。
“怎么了?”宋甫國驚訝問。
“昨夜剛剛下過暴雨,電線桿上比狗舔的還要干凈。”程千帆沒好氣說,“突然有那么清晰顯眼的記號,如若是有心人看到,肯定會有所懷疑,這個電線桿以后不能用了。”
“此前的交通員為國盡忠了。”宋甫國語氣低沉,“這次換了一個人,他做事不動腦子,我會批評他的。”
此交通員非彼交通員,只是按照上峰要求,在固定的地點發出‘請求會面’之信號。
交通員并不會知道信號是發給誰的。
也不知道何人何時會看到信號。
“出什么事了?”程千帆立刻問。
“被日本人盯上了,逃無可逃,避免落于敵手,用匕首給了自己心口一下子。”宋甫國的眼眸有些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