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怎么好意思和指揮使說。”慕容翊笑。
狄一葦怔了怔,才反應過來他什么意思,她也沒有不好意思,端著她的煙桿兒,慢悠悠地抽了一口,才道:“凡事但為太女多想想。”
慕容翊斂了笑容,淡淡道:“不勞吩咐。”
狄一葦不再說話,踢踢踏踏回了原位,聽那邊慕容翊吩咐著要去承乾殿逛一圈,事多且煩,中氣十足,不禁搖搖頭,心想許是看錯了。
那邊內侍們聽著慕容翊的吩咐,頓覺頭大如斗,領頭的苦著臉道:“世子,太女吩咐直接接您到瑞祥殿,不能耽擱…”
慕容翊靠著肩輿,將他一瞧,他便不敢說話了。
直到一個大宮女款款而來,老遠就有人行禮,有人笑道:“阿貍姐姐,今日打扮得好齊整。”
也有人道:“阿貍姐姐怎么有空親自出來。”
一路過來,皆是逢迎。
都知道阿貍是瑞祥殿僅次于赤雪丹霜的大宮女,原先是被赤雪撿回來的小丫頭,赤雪丹霜跟隨太女不在瑞祥殿的時候,外殿小蟲子主理,內殿就是她主管,很得太女寵愛。
事實上瑞祥殿所有宮人都跟隨太女十年以上,很少有被黜落處罰的,人人都很受寵,人人都當自己是太女禁臠。
慕容翊倚著靠背,看著那穿得分外講究的宮女向自己走來,忽然生出一種錯覺。
仿佛遠路而來的大婆初見鳩占鵲巢前來示威的寵妾。
他在心底呸了一聲。
并開始思考,如果這丫頭真的敢挑釁,他是扔出去好呢還是去和鐵慈撒嬌呢?
一直聽說阿慈殿里的丫頭們很受寵,個個恃寵而驕,他是不是從此要陷入與天斗與人斗與無數小妖精斗的修羅場?
她們會不會粗手粗腳,冷言冷語?
會不會在他飯里攙沙,湯里吐痰?
會不會給他下毒毀他容,推他下水扔他汗巾,給他找出一個又一個的奸夫?
而他要怎樣向鐵慈哭訴才顯得又大度又受了委屈?
或許可以和容溥取取經?
剛剛斗完龐然大物蕭家的幕后黑手,興致盎然地思考著如何和一堆平均年齡不滿十七歲的小丫頭斗且毫無愧意樂此不疲。
思考間阿貍已經來到近前,規規矩矩行禮,挑不出一絲錯兒。
并用一句話解決了方才的為難:“回世子,今日沒有大朝會,承乾殿那里沒人。”
慕容翊:“…哦。”
阿貍:“世子,殿下已經等急了。”
慕容翊:“…走吧。”
阿貍微笑:“多謝世子。”
她扭著小腰肢,當先引路。
內侍放下簾子,飛快將肩輿抬起,用比平時快三倍的速度將人往瑞祥殿送,生怕稍一停留,又出什么幺蛾子。
想象中的爭寵扯頭花場面沒有發生,慕容翊不曉得自己該高興還是失望。
因為他忽然覺得,這丫頭端出的姿態,倒像是大婆不和遠道而來的小妾計較。
很快事實就證明他的直覺果然寶刀不老。
阿貍在前方引路,一旁的內侍悄聲道:“阿貍姐姐,我還從沒見過你對誰這么客氣呢。”
阿貍道:“那是,咱們瑞祥殿出來的人,理會過誰?”
“那姐姐今日這般恭敬,莫不是因為…”
“因為什么?不過是殿下喜歡,我們便捧著。捧誰都一樣,沖著的是殿下,可不是他。”阿貍道,“流水的小妖精,鐵打的瑞祥殿。和他計較什么?他能受寵幾天?我們啊,才是能一生陪伴殿下的真正的身邊人!明白啵?”
“明白!”
肩輿上,慕容翊撐著頭,笑了。
鐵慈算著時辰,慕容翊該到了,便放下奏章,拿起披風,往殿外走。
小蟲子跟上來,看看堆得山高的奏章,想著太女日理萬機,上茅廁都一溜小跑,實在心疼太女的時間,忍不住勸道:“殿下,肩輿慢,抬過來需要一段時間,您時間寶貴…”
鐵慈笑道:“無妨。”
小蟲子又道:“奴婢可以代您在門口等…”
“你代不了我。”鐵慈打斷他的話,“無論這瑞祥殿的誰,在他的事情上,都代替不了我。”
小蟲子立即閉嘴。
鐵慈回望了一下瑞祥殿內,宮人們探頭探腦,神情好奇,她想了一會,對赤雪道:“傳令下去,慕容世子會來瑞祥殿暫住,所有宮人,要視他如視我。明白?”
赤雪應了,立即去傳令。
小蟲子也急忙退下。
鐵慈抱著披風,站在殿門口,望著扯絮連綿的鵝毛大雪。
皇宮平日里輝煌華貴,一到下雪,風卷金鈴,雪滿重廡,飛檐覆白,遍眼茫茫,便分外顯得寥落曠涼,仿佛天地無窮,而人如蚍蜉。
鐵慈站在檐下,等著忽然一團雪落入脖子,仿佛還是去年在翰里罕漠下雪時一樣。
然而她始終沒有等著。
慕容翊并沒有如她所想一般,不耐煩坐那慢騰騰的肩輿,偷偷先來瑞祥殿,然后灌她一脖子雪。
她嘴角上揚,而心在慢慢下沉。
直到前方出現了一列隊伍,阿貍走在最前頭。
隊伍里的所有人,都第一時間看見了親自站在風雪中等候的鐵慈。
所有人都心中一震。
這天下,能讓皇太女在風雪中等候的人,幾乎已經沒有了。
陛下除外,這樣的天氣,鐵慈不會讓他過來,會自己去重明宮。
肩輿在門口停下,不等阿貍掀簾,鐵慈已經下階,伸手掀簾。
簾子掀開一線時,她已經看見了撐著下頜,在這短短行路中便倦極而眠的慕容翊。
但慕容翊醒得極快,簾子一動,他便睜開了眼,手同時伸了出去。
兩只雪白的手指碰在一起。
下一刻慕容翊猛地使力,此時正巧鐵慈也在使力,想要把他拉出來,頓時僵持住了。
阿貍:“…”
怎么,現在情人見面禮,流行拔河嗎?
下一瞬鐵慈便笑了,松了力。
呼地一聲,她被拉進了暖轎。
作用力過猛,轎子被撞得原地一個趔趄。
鐵慈撞入慕容翊懷中。
火爐一般溫暖滾燙。
慕容翊更燙的唇已經急切地覆了下來。
鐵慈微微抬起臉相迎,慕容翊卻在離她唇只有半寸的地方停住,隨即緩緩側頭。
鐵慈猛地抬手,掰過了他的臉,將他的唇壓在了自己唇上。
春帳香暖,熱氣氤氳,簾外飛雪連天,簾內廝磨纏綿。
窄小的空間讓軀體更緊密,彼此的氣息與體溫相渡,她的雙手環抱著他的后背,急切地摸索著他微微突起的背骨,而他的唇在她額頭臉頰至唇間反復流連。
暖轎微微顫動。
所有人都垂頭盯著地面。
阿貍覺得自己臉上熱度能把這地上的新雪都融化了。
雖然什么聲音都沒傳出來,但她好像已經看完了這人間風月。
天地間只留下了雪落的聲音。
仿佛很久之后,鐵慈將自己的額抵在慕容翊的額上,感受一番,微微嘆息。
“在發燒…”她道。
慕容翊嗯了一聲,道:“沒事兒。”
鐵慈起身,將他牽出了暖轎,笑道:“請娘子下轎。”
慕容翊笑道:“咦,火盆呢?”
兩人攜手入殿內,所有人立于兩側迎接,神態恭謹。
慕容翊見鐵慈攙著他往側殿方向走,站住了腳,道:“為什么我不住你的寢殿?”
鐵慈道:“那里又大又空,不暖和。”
“加我一個不就不空了,不就暖和了?”
“側殿好啊,我已經讓工部派人來做翻轉墻了,到時候你墻一推就能來我這,多有情趣。豈不聞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宮人們:“…”
原來殿下竟然如此低級趣味。
這個解釋顯然取悅了慕容翊,他終于肯住側殿了。
太醫正已經帶了當值的所有太醫在側殿等候,眼角瞟著一對璧人攜手而入,一邊想難怪這么得寵果然郎貌女才,不過也是,不生成這等姿色,如何能讓太女不顧敵國世子的身份;一邊想太女行事向來英明,愛惜羽毛,如今為這位卻完全不避物議不顧聲名,可想而知接下來朝中一定軒然大波。
但也只敢想想而已。
一堆人排隊給慕容翊診脈,診完結論果然和之前一樣,虛耗太過,需要靜養。
鐵慈命人開了藥方,親自看了,又命開庫房,選最好的補藥過來熬。
慕容翊圍著狐皮靠在軟榻上,懶懶看著她斟酌藥方,驗看補藥,忙得團團轉,唇角不禁浮出笑意,道:“我要洗澡。”
鐵慈便命將自己的澡池打掃放水,準備一些適合他的藥材做藥浴。
一切準備好了,她讓慕容翊去泡澡,慕容翊卻拉著她,道:“你去陪我。”
鐵慈看一眼垂頭卻豎著耳朵的眾人,第一次嫌瑞祥殿人太多。
慕容翊又道:“你不去,我怕她們會偷看我。”
眾人:…你要臉嗎?
“再說,你不去,總要有人伺候我洗澡吧?你愿意我給她們看光嗎?”
眾人:…并不想看,謝謝。
鐵慈揮手,她的后宮們立即轟然四散。
離這無恥之尤遠一些!
鐵慈只得陪著慕容翊進了澡房,慕容翊在屏風后脫了上衣,只穿一條褲子進了可以游泳的澡池。
一池熱水散發著微微的藥香,鐵慈脫了外袍,坐在池邊,卷起袖子,道:“要我幫你擦背嗎?”
“要啊。”
鐵慈便側坐在池邊,拿了舀子。
一眼看見他的背,比書院那時薄了許多,蝴蝶骨從潔白的肌膚下微微凸出來,顯出鮮明又精致的輪廓。
他將長發盤了上去,水珠順著修長的頸項往下滾落,她的手指也順著那水珠流過的痕跡,自后背至頸項至鎖骨,指尖在鎖骨的凹陷中輕輕一擱,便知道果然是瘦了。
她輕輕地,憐惜地嘆口氣。
慕容翊微微一動,她的手指便順暢地滑了下去,順著胸前往下掃,不知掃著了什么,她指尖一頓,他輕輕笑一聲。
一轉身,手臂一拉。
嘩啦一聲,她被拉下了水。
她也并不出意料之外地笑一聲。輕聲道:“你病了,能行么?”
慕容翊按住她后腦,將她壓向自己胸膛,讓她聽自己說話時胸腔傳來的共鳴,“男人,不能說不行。”
平日里本就華麗的聲音,在微微空曠的澡房內聽來更華美如緞。
水面上浮著一層藥包和一些干花花瓣,熱氣中卷纏著清冽的香氣,朦朦朧朧地氤氳開來,霧氣中潔白的軀體若隱若現。
絲綢長褲,深衣,褻衣慢悠悠地從水底浮了上來,和那些五色干花一起糾纏浮沉,像一朵朵彩色的云。
云下有濤起浪攪,風卷海動,有游魚般的身影曼妙起伏,有驚雷萬里,有電犁千疆,有金風玉露一相逢,有靈與肉的邂逅和水與乳的交融。
波光脈脈,花瓣逐水無聲各西東。
偶爾也會波起浪飛,熱水卷著干花潑灑在白玉臺上,臨池的鏡面原本被熱氣熏染得一片朦朧,忽然水波潑來,明光一亮,有雪白軀體攜浪自水底而來,相擁一閃而過。
殿外雪花更綿更密,遠遠望去宛如玉河倒掛。
一行明黃色的隊伍,從雪地中迤邐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