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都五大豪商家族徹底易主那一夜,盛都的初雪變成了大雪。
一騎踏雪入宮,騎士肩上的紅旗在一色皚皚中如一柄火箭,射入這皇城乃至天下的中樞。
瑞祥殿剛剛點燈,鐵慈展開密信,長長舒了一口氣。
來送信的居然是朝三,作為盛都商鋪的主掌人之一,他最近忙得眼窩深陷,臉色青黑,就算如此,他還是親自來了。
鐵慈自從上次回盛都,匆匆一瞥,沒太注意朝三,只記得氣色不大好,此刻看他,倒愣了愣,道:“朝三,你比之前還要瘦多了。”
朝三頓時局促起來,偷偷看了立在殿下向他微笑的赤雪一眼,吭哧吭哧地道:“殿下,我沒事…”
鐵慈看他對自己說話,眼睛卻盯著赤雪,心中好笑,也不放他走,又道:“聽說你是被定安王放回來的,之前被軟禁在汝州,可有吃了苦頭?”
朝三猶豫了一下,又看了赤雪一眼,才道:“也沒什么…有點病根子,這段日子是世子親自幫我解決的,世子…”
他說到一半又止住,鐵慈何等敏銳,立即道:“慕容翊怎么了?”
朝三不敢抬頭,輕聲道:“沒什么。世子很關心殿下,著我好好瞧瞧殿下,回去好生向他稟報,還讓我和殿下說,蕭氏死定了,殿下大可放心,不要太過操勞,一定要好好吃好好睡,等他忙過了這陣,就進宮看殿下。”
鐵慈凝視著他,忽然驚覺自己這段時間心思都在對付蕭家上,忽略了慕容翊的異常。
雖然慕容翊要布局攪動整個盛都的商戰,比她還忙,但以他幾個時辰不見就敢爬宮墻的尿性,這一個多月,他就沒想著抽出時間來見見她?
往日里一日三頓地投喂,如今她都一個多月沒吃到他做的點心和菜,今日朝三進宮送信,居然也沒帶點吃的來?
“出了什么事了?”
朝三依舊垂頭,搖頭,堅決不抬頭。
鐵慈知道朝三不是慕四,他怕慕容翊,不敢違逆他的囑咐。
她轉向赤雪,道:“對了,差點忘記了,戚都督那日和我提了一嘴,說他有個遠房侄子,剛調入盛都任盛都衛守備,年輕有為,某日無意中見過你一面,十分傾慕。托他向我求娶。”
朝三霍然抬頭。
赤雪忍住笑,垂頭道:“奴婢是殿下的人,但憑殿下吩咐。”
鐵慈點頭,“那…”
“殿下,世子病了!”
鐵慈轉向朝三,這家伙眼睛瞪得大大的,喊完這一聲又喪起來,道:“殿下,您可千萬別和世子說是我說的,萬一…”
“萬一你再瞞著我,赤雪就被嫁出去了。”鐵慈道,“怎么病的?什么病?嚴重嗎?他不是壯得像條牛嗎?這么久我就沒見他病過。”
“都怪我。”朝三低低道,“我被大王放回來,但是中了毒,留了些病根子。世子一邊要操勞對付蕭家的事,夜夜還要幫我驅毒去根…大夫說倒也無大礙,就是虛耗太過,得好好養一陣子。”
鐵慈皺皺眉。
雖說最近確實日夜交迫,再給朝三去毒,但慕容翊真力何等雄渾,竟然能讓他虛耗過度,可見朝三的毒很麻煩。
“你中了什么毒?”
“不知…平日也如常人,但一發作就是萬蟻噬心,要吃大王送來的藥才行,但世子不給我吃,說不能永遠依賴大王的藥活著,說大王的藥不知道是什么玩意,但肯定沒安好心…其實我說了很多次,不拔毒也行,少活幾年也沒什么,我區區賤命,何必讓主子損耗身體,萬一也染上我的毒怎么辦?但世子一腳把我給踹了出去,說他百毒不侵,龍精虎猛,說他身邊不要我這么個發作起來像癲子一樣的人,要么讓他治好,要么滾。”
“那現在治好沒有?”鐵慈看起來有點神思不屬。
朝三沉默了一下。
他覺得沒法說。他的癥狀確實在減輕,發作的間歇越來越長,但是每次發作時的苦痛依舊刻骨銘心。
會瘋了一般求那藥,蜷縮在慕容翊腳下用盡此生不能想象的方式來求,來鬧,鬧得他事后回想,都覺得不像自己了。
藥被大王一次次送來,被慕容翊一次次當他面扔掉,他哭泣、哀求、磕頭、撞墻、發瘋、甚至要弒主,折騰得滿地血跡,慕容翊都無動于衷,直到他鬧累了昏了過去,醒來時總看見慕容翊盤坐在他身后,手按在他后心,而體內滾滾真氣如洪流,沖刷著盤桓在丹田的那一團癢。
有一次他鬧得太狠,險些殺了人,正好遼東又送來了藥,慕容翊當著他的面把藥扔進了池塘里,他不管寒冬臘月,跳下去就將藥撈了起來,慕容翊被激起了兇性,當即把那藥塞進嘴里,當著他面,吞了。
他當時的絕望和震撼,此刻記憶猶新。
后來他便忍住了,再不鬧了。
哪怕渾身骨頭都像被螞蟻在啃,哪怕烈火從內腑燒到天靈,哪怕痛苦到恨不得把自己每根骨頭都掰斷,把內臟掏出來扔了滿地,他也不鬧了。
他自己把自己綁起來,嘴里塞了布,縮在角落熬那黑夜等待天光。
但在最痛苦的時候,體內總有滾滾洪流,在撫平逆流的血液,收縮的五臟,翻滾的丹田,一夜,到天明。
他不知道世子損耗了多少,只知道那些以為死去的夜晚,都能在天明活轉。
睜開眼轉過頭,一定能看見那張越來越蒼白的臉。
每當那時,他心底的愧疚便如潮水要將他淹沒。
他和世子,自小相伴長大,世子天賦卓絕,才智出眾,遠非他和慕四能比,他們做他的護衛,但其實發揮不了保護他的作用,也不過就是個書記和跑腿,其實一直以來,都是他在保護著他們。
到頭來,他還要牽累世子。
當初在汝州被關在大牢里,獄卒隔幾天來給他戳一針,他不知道會面對什么命運,也想過去死。
但是他舍不得世子,舍不得此刻站在大殿上關切地看著他的人,他茍且偷生,卻不知道這樣的偷生會不會給別人帶來厄運。
朝三緩緩握緊了手指,指甲掐進掌心。
多少話在心間翻涌,他卻一句都不能說。
慕容翊猜到他會被盤問,猜到他抵抗不了鐵慈,說過允許他說起自己病了,但其余的,他一句都不許說。
如果他敢泄露一句,他就把赤雪殺了。
朝三知道,世子敢這么做。
他沒法對抗這兩人中的任何一人。
他道:“…已經好了。”
鐵慈嗯了一聲,心想等會去宣太醫院所有太醫。
如果真的很麻煩,太醫院搞不定,就把容溥接回來,管他愿不愿意。
瑞祥殿側殿要收拾出來,公開住一屋不太好,讓他偷偷摸摸半夜來他會不高興,干脆做個翻轉墻吧,方便。
瑞祥殿院子里只有梅花,慕容翊不喜歡梅花,說梅花矯情,這大冬天的哪有什么好看的花給他看,要么做個暖房,把點芳齋暖房里種的花端幾盆過來。
讓赤雪這就去開庫房,選些他喜歡的物件,把側殿布置起來。養病的人,心情得好。
朝臣會有非議,沒關系,讓朱彝去對付,孤本不能白給。
父皇母妃那里有點麻煩,嗯,就說自己想生個娃。
父皇再不樂意,也沒把大胖孫子往外推的道理。
她稀里嘩啦想了一堆,把之后幾個月的生活以及后續反應都安排好了,這才對朝三道:“行了,你回去吧。”
朝三意外且納悶,心里不平又不敢說,鐵慈卻又吩咐赤雪,“帶人和朝三一起去,把慕容世子接進宮。”
又吩咐小蟲子,“宣太醫院醫正及當值所有大夫。”
兩人各自領命,朝三臉色一瞬間亮了。
鐵慈看著幾人出了大殿,霍然起身,喝令,“姑娘們,都動起來!”
“殿下有何吩咐?”
“殿下什么事這么高興!”
鐵慈手一揮,氣壯山河,“先將側殿收拾出來,火盆燒起來,被褥換新,開庫房添置器物,要玉器不要瓷器,要田黃不要雞血,要紫檀不要黃花梨,另外讓工部立即給孤派最好的匠人來,在我的寢殿和側殿之間建翻轉墻,著令兩日之內完工。”
眾宮人:“…殿下您要做什么?”
鐵慈:“孤要金屋藏嬌!”
不過一個時辰后,一輛馬車在宮門前停下,朝三和赤雪并排坐在車轅上,守門的宮衛急忙上前迎接,赤雪亮出太女令牌,宮衛急忙躬身,又道:“馬車不可驅馳入宮,太女已經傳令,命人送了肩輿來接人。”
宮門大開,八個內侍抬著皇太女專用的紫金肩輿出來,這是剛剛從庫房里抬出來擦干凈的,以往鐵慈不管皇宮多大,都是自己用腿走的,并不喜歡被人抬著。
朝三嘴角咧開,急忙掀開簾子,扶了慕容翊出來。
八個內侍是新進宮不久的,一抬頭看那站在馬車前的人的風姿,都呆了一呆。
心想難怪太女寵愛得,巴巴將這沒用過的轎子都找了出來。
宮衛卻是見識過這位的,看那幾個內侍色授魂與的模樣,心中冷笑。
有種人啊,天神相貌,惡魔本質。
慕容翊下了馬車,看見肩輿,更加神采飛揚,容顏之盛,幾令人不敢逼視。
他坐上肩輿,翹起二郎腿,對著上頭守衛得意洋洋地道:“看,這不八抬大轎來迎我了?”
可巧今日守宮的正是那晚值夜的那一撥,連帶隊的都還是田武。
胖虎根本就沒下來,站在臺階上揣著袖子,和身邊一個小隊長道:“可惜指揮使最近都圍著狄指揮使轉,也便瞧不見這般盛況。”
“這算什么盛況。”小隊長嗤之以鼻。
“你是不曉得,慕容世子今天能抬進瑞祥殿,那當真是不容易。別的不說,自己插自己刀這種事你見識過嗎?沒見識過吧?咱們夏侯指揮使就是見識得太少了,他多瞧瞧學學慕容世子,說不定狄指揮使早就點頭了。”
“臭小子你編排我什么呢?”說人人到,夏侯淳的聲音陰惻惻從他背后傳來。
田武并不怵,回頭看見狄一葦果然也到了,和夏侯淳并肩而立,立即咧開大嘴,笑道:“我在說指揮使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呢。”
夏侯淳便看了狄一葦一眼。
狄一葦卻看著慕容翊,忽然走了過去,伸手就去掀他眼皮。
手被慕容翊格住,慕容翊斜倚在肩輿上,抬眼看狄一葦,笑:“指揮使,男女授受不親。”
他似乎發著燒,臉頰微酡,眼尾瑩潤微紅,一抹霞光色掃入烏鬢中去,如冰雪覆虹霓,這般自下而上的凝睇,美至令人心驚。
狄一葦微微偏頭,凝視他的眼睛,緩緩道:“慕容翊,你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妥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