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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勒石燕然

第八十三章勒石燕然  石彪在這里也都沉默了。

  大明葬在這里的將士,大概有二萬多人。

  并不是說,大明在燕然之戰中,僅僅戰死了這么多人,而是葬在這里的就這么多人。

  戰爭之中臨戰廝殺,固然是死亡之中一大項,但是實際上,更多人的都是在大戰之后,傷病而死的。

  不管敵我都是這樣。

  如果我方勝利,控制了戰場,就能讓相當大一部分傷員活下來,如果是敵人控制了戰場,大明傷亡人數,還要翻上幾番。

  所以當場就死了,或者傷勢太重,根本沒有就活希望的重傷員,都在葬在這里了,其余很多都是在撤回漠南的時候,陸陸續續的死在路上了。

  那個時候,龍城還沒有建立。

  整個漠北,大明沒有一處穩固的休整地點,大軍輕裝追擊,又難以帶什么藥材,在路上甚至連熱水也難以保障。在朱祁鎮看不見的地方,有一座座孤墳與荒草相伴,靜靜的戍守著大明的草原。

  甚至有些地方,連草原都沒有,只有黃沙。

  而這些我方將士墳墓之外,就是一座座高大的京觀。

  此刻經過風沙的洗禮之后,更加有一絲絲陰森的怨氣。

  一層層的人頭,堆積在一起,形成一個個奇怪的幾何形狀,甚至骷髏頭之中,有一些荒原之中的小東西出沒,比如蝎子與蜘蛛。似乎這些小東西,將這樣的土丘當成了他們最佳的棲息地了。

  有些京觀在時間的摧殘之下,已經崩塌了。一個個骷髏都有黑洞一般的眼睛,對著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不知道在等什么?

  朱祁鎮從來覺得自己是心腸如鐵,殺人不眨眼。

  但是在這個環境之下,還有一些不舒服。

  這已經幾十年的戰場,雖然時間渲染了不少陰森的氣息,但也遮掩了更多慘烈的讓人不能直視的場景。

  朱祁鎮回憶起當初奏折上的文字,看在這戰場的一切,似乎一切都情景再顯了。

  雖然這戰場打掃過了,顯然沒有打掃徹底,畢竟當時的情況,瓦刺的主力尚在,石亨所部損傷又不少,大軍后勤補給又不多,只能匆匆離開,打掃戰場的時候,將我方將士的遺骸,與戰場之上值錢的東西,如寶刀寶劍,或者有價值的東西,比如瓦刺的旗幟等等,都帶走了。

  但是還有更多的東西,是帶不走的。

  這些年來,雖然很多牧民在這里拿過一些,但是這慘烈的場景,牧民們也害怕,都傳這里是地獄出口之處,惡魔盤旋之地,大部分有用的東西拿走之后,來得人也就少了。

  但是這些人都無疑改變戰場上一些東西,比如瓦刺士卒尸體的位置。

  石彪帶著朱祁鎮來到一個小丘陵。

  這個丘陵并不是太高,卻是這一帶的制高點。在這里看過去,方圓數里之內,就能盡收眼底。

  石彪指手畫腳,說著當年的事情,說道:“當初,叔父就帶著大軍在這里停駐,看著瓦刺十數萬騎,從四面合圍,大軍以此為中心,兵分數路。居高臨下,當敵沖陣,我就是那個方向。”

  石彪一邊說,一邊用手去指。恍惚間,似乎回到了當初,意氣風發,風華正茂,萬軍之中,來去自如,數進數出,所過之出,所向披靡,血人血馬,依然不停步。

  朱祁鎮聽得也覺得額頭微微見汗。

  當年之戰,不僅僅是石彪的青春與輝煌,也是朱祁鎮的。

  朱祁鎮長嘆一聲,說道:“朕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效仿太宗皇帝,親提十萬精騎,策馬大漠,以征不享。”

  朱祁鎮此刻也是說說而已。

  畢竟而今看來是一場大勝,當年兵危戰急,如果領兵將領不是石亨,燕然之戰,就一定能打贏?

  也是未知之數。

  用專業人做專業的人,才是一個皇帝要做的。但是而今朱祁鎮這樣說,更多是一個男人,一個老男人,單單從個人人生體驗來說,戰場從來是男人的浪漫,即便這種浪漫是要人用性命去換,也有很多人樂此不彼。

  石彪說得興起,解開衣袍,將胸膛露了出來,朱祁鎮一看,卻是零零碎碎各種各樣的傷勢,層層疊疊,幾乎覆蓋了石彪整個前胸,石彪說道:“臣身前的這些傷勢,有七八成都是這一戰所留,也幸好朝廷當時新出的鎧甲質量很好,臣套了一鐵甲,一層棉甲,一層鎖子甲,才有臣之今日,否則臣也是這里的一員了。”

  石彪身上傷勢雖然多,但都是入肉不深。

  這都是他當時身上盔甲的作用,當時朱祁鎮裝備給明軍大多是胸甲,將整個前胸護住,然后胸甲之后,又有一身棉甲,這既是防箭,也是防鈍器打擊,而在棉甲之后,又是一層鎖子甲,就是鐵環接在一起的軟甲,這個如現代的防割服一樣,主要是防止利器切割。在鎖子甲之后,又是一層絲綢單衣,這是學習蒙古人的經驗,是用來放箭,即便有弓箭能射透三重甲,深入肉中,有絲綢包裹箭頭,也比較容易拔出來。

  而今即便如此,石彪已經是渾身掛彩。可見當年惡戰。

  朱祁鎮看石彪身上如此傷勢,心中暗嘆:“朕對不住石亨啊。”

  石亨不是純臣。

  石亨從來是一個讓人討厭的臣子。但朱祁鎮不能否定石亨的功勞,或許楊洪之能不在石亨之下,甚至在石亨之上,但是對瓦刺最關鍵一場大勝,卻是石亨打的,這頗有幾分“衛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奇。”

  只是麻煩也好,不麻煩也好。

  都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

  石彪在朱祁鎮面前如此說,未必沒有夸功的意思。

  畢竟,當年中興三將,楊洪在中央根深蒂固,而今楊家二代凋零,最能打的楊信已經不在了,但是三代之中,卻有幾個小將支撐門楣,說不定就能重興昌國公家門,而郭登無子,死后營國公之位,歸了武定侯嫡脈所有。這讓朱祁鎮也有幾分唏噓。

  也不知道當年自己做的對不對。

  如果朱祁鎮不是讓郭登繼承了武定侯,郭登不會那么早就封國公,但是以諒山滅國之戰的功勞,此早有這么一日。但是前者接受了武定侯一脈的恩恩怨怨,后者就清凈多了,當然了軍中勢力也都小多了。

  畢竟武定侯一脈是開國勛貴之中,少有能傳承到而今的幾個。潛勢力還有不少的。

  這給郭登帶來不少好處。

  但是在郭登無嗣的時候,營國公的位置傳承就由不得郭登了,不是簡單的過繼就可以的。即便是朱祁鎮在這一件事情上,也沒有太多辦法。

  朱祁鎮雖然是皇帝,但有些事情還是要遵守這個時代的游戲規則的,畢竟,他就是這游戲規則的獲利者,就好像是嫡子與庶子。如果郭登有兒子,郭登這一脈就在營國公位置上站穩了,可惜過等卻缺一個兒子。

  郭登死后,營國公派系分裂了,王驥繼承了大部分。成為而今軍中最大的派系。

  唯有石家。

  在石亨死后,就衰落了。

  石家根本盤,一部分被伊王給分了。剩下的也只有石彪這員老將還在,保留一點點影響力,等石彪去世之后,恐怕這一點點的基本盤,也不可能保留下來了。

  朱祁鎮沉默一會兒,人越老越念舊,大凡皇帝老年。都會有追封舊臣的舉動。

  而今也是如此,朱祁鎮忽然用馬鞭指著燕然山,說道:“此山,可有山神?”

  石彪微微一愣,他雖然常在漠北,對這一點上還真不知道。說道:“臣不知道。”

  丘浚的臉色有些不好看,畢竟這樣古戰場上,讓很多人都不好受,有些有經驗的臣子,經歷過戰爭,或者賑災。平亂等等事務,見過死人。用過雷霆手段的,還能承受,很多人根本沒有想過見識過這樣局面。

  即便是丘浚,他是朱祁鎮一手提拔的,但是丘浚的履歷之中,也沒有見識如此殘酷的場面。此刻有些失態。

  不過,被朱祁鎮一問,他立即說道:“史書沒有記載,燕然山有什么山神,不過傳匈奴人常在此地祭天。”

  朱祁鎮淡淡一笑,說道:“此山雄壯,不下五岳,豈能無封?傳令,聰明正直有功為神,故忠國公大軍親率大軍,屢破兇頑,有大功于天下,斯人千古,朕追憶功臣,不勝涕零,封石亨為燕然山君,令龍城都司,春秋大祭,不可有失。”

  石彪聽了,立即跪倒在地,說道:“臣代叔父謝過陛下。”

  朱祁鎮說道:“起來吧,這是石卿應該有的。”

  朱祁鎮在燕然山下,并沒有停留多久,石彪將燕然山中漢代石刻拓片獻給朱祁鎮,朱祁鎮見過,又令翰林們寫一篇雄文,在漢代石刻之側,刻下數百文,留于后世。燕然山之行后,大軍就轉到向西南方向而去。

  這里就進入朱祁鎮一行人最難走的一條路。

  就是繞過燕然山脈,直沖居延城下。這一條路是漢代攻匈奴的主要路線,可惜時過境遷,滄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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